第14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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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以手支頤道:“別把朕想得同色中餓鬼似得。就李越那樣的,朕要找,十個八個都有。” 貞筠苦笑道:“您知道,是找不到的。世上再無李含章了。” 朱厚照冷笑一聲:“沒有又如何。又不是離了他就不能活了,朕這一天天的,還不是照樣快活?!?/br> 話雖如此,他照舊給這位周姑娘指了個好婆家,還厚賜了她的家人。劉公公聽到消息,慪得翻白眼的心都有了。 坤寧宮中,婉儀道:“萬歲還是顧念舊情。我聽說,前些日子又往韃靼派了批探子。聽說,還是以往跟過李御史的人?!?/br> 貞筠道:“派又如何。人根本進不去?!?/br> 這些日子,她們越是深入插手到政事中,越覺前路遙遙無期。以大明如今的狀況,就算闔宮上下不吃不喝,也不足以支撐起一場似永樂年間那樣的北伐。 貞筠被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心神。她有時會幻想,沒有找到月池和時春的尸體,說不定她們根本就沒死,有時又會萌生極度的悲哀,她終于開始明白月池在宣府赴死時的心情。 當所思所求根本沒有實現(xiàn)的期望,終其一生只能在絕望和不甘中反復(fù)搖擺,最后在與世道妥協(xié)下將脊梁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站又站不起,跪又跪不下,的確還不如死了算了。 但婉儀卻很出奇的樂觀,她原本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可在李越真的沒了之后,極度的痛苦和創(chuàng)傷,反而讓枯朽的樹干生出了新綠。她笑容依然溫柔:“總會有希望的,我可以等。我一定會等到,那些人亡國絕種的一天?!睘榇?,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包括我的良心,乃至我的命。 第250章 我獨天涯聽夜雨 可算是見到諾顏金面了。 朱厚照的動靜是如此明顯, 劉瑾能看得出,朝中的相公們也不是聾子瞎子。京中經(jīng)了這一番大洗牌,本就年事已高的公卿們更添老態(tài)。只是, 內(nèi)閣次輔劉健的臉上雖皺紋密布, 可火氣卻是依然不減。他道:“懲治勛貴,取走大半其搜刮的民脂民膏, 本該用來充盈國庫,或救災(zāi)濟民,或整治運河,再不濟,拿去把拖欠那些小官小吏的俸祿補上也好啊?;噬系购茫?nbsp;全部拿去,充為軍費!” 謝遷笑道:“希賢公莫不是囊中羞澀了, 竟開始提起這些事來?!?/br> 劉健哼道:“老夫不是在與你們玩笑。我等是身居高位,家有薄產(chǎn),不至于凍餓而死??商煜露嗟檬且驗?zāi)害饑饉而死的貧苦百姓,少不了因缺俸而叫苦連天的芝麻小官。好不容易來了這么一筆錢,能解太倉多年之困厄,可萬歲還給這么花了。你們說,這么花跟拿錢砸水里有什么分別!” 說到此, 他已是胡須顫抖。楊廷和寬慰他道:“希賢公息怒,韃靼年年來犯, 所戕害的亦是大明子民,這讓萬歲焉能不痛?” 劉健道:“痛又如何?老夫還不是時時心痛,可你我都心知肚明, 這仗咱們根本打不了?。‰y道, 真要再來一次土木堡之變不成。” 此話一出, 眾人都是面色一凜,李東陽正色道:“希賢,慎言!” 劉健花白的眉毛立起:“我所說句句是肺腑之言。萬歲如是以軍費來重修防御工事,我絕不會有半句反對之言,可如是要開戰(zhàn),那即便到了金殿之上,老夫亦是敢將適才之言重說的。” 李東陽嘆道:“你的顧慮,我何嘗不知。國境內(nèi)災(zāi)禍連連,太倉中又是年年叫空。朝堂上無一能擔大任的將領(lǐng),不少衛(wèi)所之中又逃者弱者居多。如要開戰(zh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劉健道:“正是如此。元輔,我等深受先帝重托,當盡力規(guī)勸才是?!?/br> 謝遷道:“對,如要阻止韃靼來犯,大可重行永樂年間的對蒙之策,沒有必要大動干戈?!?/br> 楊廷和想了想道:“于喬公的意思是,扶弱攻強,挑起蒙古內(nèi)戰(zhàn);嚴查走私,斷絕往蒙古的物資輸送,使之在不斷內(nèi)耗中,自取滅亡。” 謝遷贊道:“介夫所言甚是,老夫正是此意。” 楊廷和道:“如此的確是最穩(wěn)妥的法子了。依我看,萬歲未必沒有這樣的意思。他將張彩留在永謝布部,應(yīng)是有深意在。” 李東陽捋須道:“可張彩孤身一人,想來仍是太勉強。北元延續(xù)多年,以黃金家族為尊的觀念,已然深入平民骨髓之中。只要達延汗仍在,大規(guī)模的內(nèi)亂,就難以掀起?!?/br> 劉健道:“況且,李越先前傳回的情報中,不是還說達延汗已有兩個王子了嗎?即便汗王死了,有子嗣繼位,還不是動搖不了北元的根基。” 謝遷道:“這么說來,不論是打,還是扶弱攻強,都非一朝一夕之功了?” 楊廷和苦笑道:“可萬歲,卻天生是個急性子?!?/br> 劉健哼道:“這急有什么用。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若真有本事,要么就整肅內(nèi)政,重歸開國時的盛況,要么就繼續(xù)派探子,引得黃金家族自相殘殺,這一族人一滅,蒙古自然就是掌中之物。他要是沒有這樣的經(jīng)緯和能人,就還是從長計議罷!” 其余三公紛紛點頭稱是。就此之后,宦官與文官集團,十分罕見地在國策上達成了一致。皇帝之所以居高,是因底下有人在支撐。當?shù)紫氯丝嗫嘞鄤?,拒不從命時,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為此生了無數(shù)的悶氣,可到頭來只能強行壓住。他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然明白這些股肱之臣、親厚侍從,是在全心全意為他考慮,為大明帝國殫精竭慮??勺屗硹壌顺鸫撕?,他又實在做不到,好不容易開始好轉(zhuǎn)的身體,又因此開始消瘦。 劉公公眼見他如此,又慌了神。他這樣的身份,皇帝龍體康健,比什么都重要。只是,無論他怎么想方設(shè)法,討皇帝開心,都無法根治他的心病。誰也沒想到,最后力挽狂瀾的竟然是谷大用。 谷大用終于想起來,朱厚照昔日敲打他們所言的燕昭王千金買馬骨之語,是李越所出。解鈴還須系鈴人?;薁?shù)男牟∫蛘l而起,還得要他來解。他鼓起勇氣,又上了一碟三層玉帶糕。 蕭敬一見這點心就變了臉色,自從出了上次的事后,這點心幾乎在宮里絕了跡,連帶其他淮揚菜也受了打擊,生怕萬一觸動了皇爺?shù)某钅c,又惹出大亂子來。蕭敬即刻就讓谷大用撤下去。 谷大用道:“蕭爺爺,奴才是想,這心病還要心藥醫(yī)……” 蕭敬斥道:“可有誰知,這是救命良方,還是催命的鴆毒,若傷了龍體,你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上次的事惹得萬歲嘔血,咱家還沒有同你計較,這才過去了多久,你又故技重施,你是真不怕死罪么!” 谷大用因他的疾言厲色一時也慌了神,他忙將點心藏在了身后,準備悄悄帶出去。誰知剛剛走出殿門,他就碰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心情不愉,見他慌腳雞似得,便問道:“什么事,慌什么?” 谷大用心中有鬼,哪里吃得了這一嚇,撲通一聲跪下來,切得四四方方的玉帶糕因此滾落了地上,滾到了朱厚照的腳邊。 朱厚照一下就噤了聲,他緩緩彎下腰,將這塊裹上蜜糖的雪白糕點揀起來,問道:“怎么想起上這個來?” 谷大用已然嚇蒙了,朱厚照又問了一遍:“朕問你話,既上了又藏什么。朕又不是琉璃做得,摔不得碰不得?!?/br> 蕭敬聞聲顛顛地奔了出來,他道:“萬歲,谷大用行事昏亂,不堪為大任,還請您免了他尚膳監(jiān)太監(jiān)的職務(wù)吧?!?/br> 朱厚照還沉浸在思緒中沒有作聲,谷大用在極度驚惶下終于強自鎮(zhèn)定了下來,他結(jié)結(jié)巴巴道:“回爺?shù)脑?,奴才看到爺連日不思飲食,想起了以前宮里傳的一個故事?!?/br> 朱厚照的眉心一跳,他只聽谷大用道:“從、從前有位員外,一心望子成龍。孩子還沒斷奶,就請了十個八個師父,想要師父把孩子教得文武雙全。結(jié)果師父們一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說……” 他一語未盡,忽聽頭上傳來皇爺?shù)穆曇簦骸跋壬鷤兛吹竭€沒斷奶的小公子,斟酌語句道:‘不如,還是先讓他學會爬吧。’” 谷大用心中大石落了地,他欣喜地抬頭道:“爺原來還記得?!?/br> 他這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有人的眼眶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紅了。朱厚照察覺到他們的目光,即刻揚起了頭。他吸了吸鼻子道:“朕知道你的忠心?!?/br> 谷大用心中感動,連連叩首,痛哭流涕,他道:“奴才是眼見您龍體不睦,所以才斗膽行此冒險之舉,并非存心冒犯天威吶。爺要打要殺,奴才都認了,只求您千萬保重。您再這樣下去,別說我們看了心疼,就是李……不是,有的人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br> 朱厚照長嘆一聲:“朕明白,朕明白。治大國,如烹小鮮?!?/br> 自此之后,朝臣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皇上雖還是在時時督促cao練,召見邊將,卻遠沒有之前那么心急火燎了。眾人暗地里道:“死諸葛能嚇退活司馬。死李越也能勸服活皇上吶?!?/br> 大家伙都開始有樣學樣,每有岔子就搬出李越的名頭來,雖不能每次都進諫成功,但至少能爭得一個商量的機會。 明廷這樣的狀況,月池雖沒有親眼得見,卻早在她預(yù)料之中。要替米倉他們報仇,指望朝廷主動出擊是不可能的。關(guān)鍵的矛盾還是事物內(nèi)部。即便嘎魯不出面阻攔,她和時春也遲早會回到這里。在養(yǎng)病的這段時日,月池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她的想法和內(nèi)閣的主意其實是不約而同。要硬攻蒙古絕無可能,為今之計,就只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永樂爺?shù)娜缫馑惚P,是想蒙古在不斷內(nèi)耗中自毀。可他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好竹會出歹筍,他的好圣孫會生出朱祁鎮(zhèn)。土木堡之后,蒙古的確還是在不斷內(nèi)戰(zhàn),可他們已有能力從大明攫取物資。九邊成了韃靼貴族的糧草庫和武器營,他們通過不斷劫掠來增強自身的勢力,打擊對手。永樂爺?shù)姆鋈豕娬?,在九邊防御越發(fā)不堪的情況下,實際已經(jīng)不頂用了。 目前擺在月池眼前的,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引起黃金家族內(nèi)斗,待黃金家族勢力大減后,再和永謝布部一道,給予致命一擊。只是,她的規(guī)劃雖好,卻卡了第一步。自從那天后,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她都沒有見到嘎魯一面,每天只能從丹巴增措口中,探聽到他的消息。 三個月時間,草原由冰天雪地逐漸轉(zhuǎn)冰雪消融,而她的容貌也因著將養(yǎng),恢復(fù)了昔年的盛況。丹巴增措一邊將黃黑色的藥膏仔細抹在她的臉上,一邊感嘆道:“當時初見您,萬萬想不到,您竟然會是如此的……只是,小僧有所不解,您生得這般貌美,為何要掩蓋起來呢?” 時春在一旁沒好氣道:“你懂個屁?!?/br> 月池則似笑非笑道:“大師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丹巴增措的動作一頓,他訕訕道:“小僧只是想,您要是這樣去見諾顏,至少不會吃閉門羹呀?!?/br> 月池閉目道:“你錯了,我要是真這樣去,他才更不敢見我。他不見我,不是心有嫌棄,而是自慚形穢,我要以真面目前往,他不就更羞慚了嗎?” 丹巴增措一愣,他道:“可,咱們總不能一直不見他吧,要是見不到他,我們怎么回去?!?/br> 月池氣定神閑道:“放心,他的胡須不是已經(jīng)長出來了嗎,很快,他就會來見我了。今日你就這么做……” 丹巴增措聽罷后猶豫道:“這,能行嗎?” 月池挑挑眉:“試試看唄?!?/br> 果不其然,嘎魯見丹巴增措空手而來,就面露疑惑之色,他問道:“課業(yè)呢?” 丹巴增措低頭道:“這……姑娘,她又病了,在發(fā)熱。” 嘎魯一愣,他問道:“不是叫你好好照顧她嗎,怎么又病了?!?/br> 丹巴增措搓了搓手道:“她畢竟體虛,稍一吹風就……” 話音未落,嘎魯已經(jīng)像風一樣奔了出去。他剛剛跨進帳中,就不由放緩腳步。他看向時春,問道:“她呢?” 時春輕聲道:“已經(jīng)睡下了?!?/br> 嘎魯?shù)拿碱^微皺,他走到月池床畔,伸出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卻覺并沒有多熱。他還待再仔細試試時,他的手腕已經(jīng)被她抓住了。月池睜開的眼中滿是笑意:“可算是見到諾顏金面了。” 嘎魯下意識地轉(zhuǎn)身,他又驚又怒:“你裝???!” 月池緩緩起身:“我要是不裝,怎么能見您呢?您該不會是一輩子都敢不見我吧?!?/br> 嘎魯猛地甩開她的手:“誰不敢了,真是有病。” 他抬腳就要走,月池卻在他身后喝道:“站??!你學了那么久,我卻沒有當面考較,你這么久不見我,難道是為偷懶,你到底還想不想學了?!?/br> 嘎魯?shù)哪_步一頓,他沒有回頭,道:“當然想學。我也一直在練?!?/br> 月池踱步到他身后:“練沒練,不是你說了算的,要考較才算。走,我們到書桌前去。” 嘎魯還愣在原地不動,月池卻已走了過去,拿出炭棒來,神色如常地招呼他:“你來寫一個永字看看?!?/br> 嘎魯看著她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無比自然的態(tài)度,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慢慢走了過去。他拿起炭筆,在羊皮上慢慢寫出了一個永字。月池看著這個歪歪斜斜的字,不住地搖頭:“早讓你過來,你不聽??纯催@寫得?!?/br> 語罷,她索性握住他的手,手把手教他。嘎魯被嚇了一跳,他驚得倒退一步,連炭筆都丟到一旁:“你這是作什么?” 月池道:“教你,沒看見嗎?” 嘎魯斥道:“哪有這么教人的?!?/br> 月池反問道:“難道你爹,不是這么教你的嗎?” 嘎魯一愣,即時默不作聲了。月池道:“程家是書香門第,族中男女都能誦讀詩書。你寫成這個樣子,連七八歲的小孩都不如,到時候怎么能上門認親?!?/br> 嘎魯一驚,他沒好氣道:“誰說我要上門認親了?” 月池眼中浮現(xiàn)猶疑之色,她道:“世兄,你難道不想回去嗎,伯父的骸骨,應(yīng)該還在葬在此地吧。而且,我記得伯父的父親,您的祖父還在人世?!?/br> 嘎魯?shù)氖忠活潱抗P在羊皮上畫歪了一道。月池道:“上次您明明很想知道程家的境況,怎么如今聽到了,反而不再追問了。” 嘎魯怔怔地盯著那歪斜一筆,半晌方道:“追問有什么用,我這個模樣,我還有什么臉回去。我只是想看懂我爹寫得東西而已,你為什么總要和我談這些事!我知道你想回家,等你教會了我,我馬上就能送你回去,連同我爹的骸骨一道……你現(xiàn)下就不能別說這些了嗎!” 他的聲音之大,時春又一次將手按在了刀上。月池微不可察沖她搖搖頭,轉(zhuǎn)而對嘎魯溫言道:“對不住,世兄,我不是故意提起這些的。我只是,既感激你,又心疼你。” 她指向了嘎魯臉上的傷疤,輕聲道:“應(yīng)該很疼吧?!?/br> 嘎魯不由打了個激靈,他一下將她的手打落,別過頭道:“你干什么!” 他轉(zhuǎn)身就要跑,月池忙叫住他:“我知道這是誰打的,是大公主,對不對?” 嘎魯僵在原地,他的神色變幻,傷心、懷念、憤怒和怨恨在他臉上交替出現(xiàn)。她道:“我知道你的苦楚。我們是親人,我只是想幫幫你罷了?!?/br> 嘎魯深吸一口氣,他回頭又是一臉兇神惡煞:“沒人要你幫忙!” 月池不由莞爾:“可這個忙,我非幫不可。你的心結(jié)不解,我是不會走的。” 嘎魯怒道:“隨便你!” 他這下終于跑開了。待他走后,時春和丹巴增措才湊上前來。丹巴增措滿心疑惑:“您為什么不答應(yīng)他回去,還替他解什么心結(jié)?您這不是白耽擱功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