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丕動作一頓：“這是你的福氣啊。”

    月池不自覺地抬頭看向他：“說來，還要再謝謝你。”

    她的目光凝注在謝丕的手上，那里已經(jīng)永遠留下了一道傷疤。謝丕道：“你我之間，何須說這些?！?/br>
    第303章 愿借辯口如懸河

    書中自有黃金屋，不必神前求垂顧。

    月池笑道：“既然咱們的關(guān)系都這么親近了， 大哥又何必吞吞吐吐呢？我一個大男人，你總不是擔(dān)憂我路上出事，這才送我的吧。”

    謝丕失笑：“那可未必， 京中有誰不知， 李相公乃大明第一美男子，萬一有家人膽大包天， 想要當(dāng)街捉婿，你不就難逃一劫了?！?/br>
    月池連連搖頭：“我一有婦之夫，捉去能有何用。倒是你，風(fēng)度翩翩探花郎，又尚未婚配， 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謝丕的笑容漸漸褪去，口中酸梅湯的甜味也消逝， 只留下一股酸澀。月池奇道：“怎么，你至今還無婚姻之念？京都淑女無數(shù)，就沒有入你眼的？”這可就稀奇了，她已是二十六歲，謝丕比她尚長一歲，按照習(xí)俗，早就該娶一房夫人。

    謝丕越發(fā)尷尬， 他道：“我送你，可不是讓你像我娘一樣嘮叨一路的?！?/br>
    月池一哂：“那是為何？”

    他正色道：“‘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 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這是自然之理。’【1】但人心隔肚皮，要得舜之二十二臣， 就不可cao之過急?！?/br>
    馬中錫命在旦夕， 謝丕說這話， 顯然不是指營救之事。月池會意：“大哥是怕我在遴選中動手腳？”通俗觀念下，一個小團伙要建立起來，少不了硬通貨，官位、銀子和田地，都是硬通貨。

    謝丕一驚，他絕想不到月池說得這么直白。月池不由莞爾：“你我之間，何須藏著掖著。”

    謝丕心下既然感動，又有幾分懊悔，李越待他至誠，他卻存著不該有的心思，真真是喪盡天良。他斟酌著詞句道：“我明白你絕無私心，只是人言可畏，眾口鑠金，慶歷舊事，不可不防?！?/br>
    月池笑道：“遴選之制，是我向圣上提出來的，目的就是以更加公正的方式，為國取士。我當(dāng)然不會自打臉。再者，那些連遴選都過不了的人，豈配與我一道，同為圣上效力呢？”

    她想得這樣清楚，謝丕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他們終歸是為天家做事，而不是代天家做主。

    月池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還記得，當(dāng)年圣上擺宴，大哥公開諫言撤回鎮(zhèn)守太監(jiān)時的那番豪氣，如今看來，也謹(jǐn)慎起來了。”

    謝丕想到當(dāng)年愣頭青的樣子，也是臉上發(fā)燒。他道：“吃一塹長一智。在圣上手下，我要是再不長進，只怕就要……”

    月池意味深長道：“誰說不是呢。”人家是越大越懂事，他是越大越難伺候。

    兩人就這般談笑了一路。月池邀他進門小坐，卻被他婉拒。他道：“天色已晚，怎好叨擾。再說，家母想必已經(jīng)等急了?！?/br>
    然而，在月池進門后，這個聲稱要趕回家的人，卻立在院墻的陰影中，靜聽里間的歡聲笑語遠去。良久之后，他才轉(zhuǎn)身離開。人家是神仙眷侶、天作之合，他算什么。他從始至終，都不過是個局外人罷了。

    三法司對馬中錫一案的會審判決很快出來：“犯已承調(diào)遣，卻不思平叛，擅自招降，因而失誤軍機，斬罪，秋后處決?！?/br>
    判決一出，朝野震驚，因物議沸騰，吏部侍郎李越上奏，請將此案入廷議。圣上允準(zhǔn)。之后，各部大員聚集于奉天殿中。大家先議需行遴選的官職，又商討今年科舉等事宜。

    一場變亂之后，北方幾省的官員空缺數(shù)目巨大。吏部已經(jīng)出了一份亟待填補的要員清單，面向京都的中下層官員進行招考。這次廷議，就是要定下來參與競聘官員的條件、進入殿試的比例，日程安排等等。至于遴選之后的科舉考試，各地的主考也需要盡快定下來，有些地方的貢院還需要搶修。這樁樁件件，都是大事。等到這些事務(wù)都議定時，才輪到了馬中錫一案。

    三法司對案情和判案理由進行了闡述，仍是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方面是馬中錫違拗圣意，擅自做主，與十惡不赦的逆賊頭子多番接洽；二是這種拖拖拉拉的作戰(zhàn)行動，致使賊寇往北逃竄，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其人應(yīng)與宋振等臨敵不進的將領(lǐng)一塊處決。而一道平叛的江彬等人，雖然前期不作為，以致延誤軍情，但因及時懸崖勒馬，重創(chuàng)匪徒，算是將功補過，也應(yīng)施予薄懲。

    閔珪的聲音宏亮，響徹大殿：“此案證據(jù)確鑿，老臣懇請陛下準(zhǔn)三法司所請，懲處涉案官員?！?/br>
    有些人聞言連連搖頭，情知此案是板上釘釘，翻不過來了。有些人則看向李越，李侍郎都還沒開口，未必沒有轉(zhuǎn)圜之機。

    果然，在閔珪語罷之后，月池便持象牙笏出列，躬身道：“臣有本奏?！?/br>
    朱厚照的聲音仿佛從半空中傳來：“準(zhǔn)。”他也想看看，事情都鬧成了這個樣子，他還能玩出什么花樣。

    月池欠了欠身道：“臣讀書時，于《太平御覽》中見一案例，言說某甲之父乙與丙相斗，甲為救其父，想要用杖擊丙，卻誤傷了自己的父親乙，問當(dāng)如何懲處甲。部分官吏認(rèn)為，依照法律，甲毆打父親是不爭的事實，應(yīng)當(dāng)梟首?？纱笕宥偈鎱s引用《春秋》經(jīng)義，他說：‘父子至親，甲聽聞父親和人打斗，持仗相救，本意是救父而非傷父，正如春秋時代的許止，因誤送湯而致父死一樣，不能論罪?！链酥螅兴緢?zhí)法確定了一條原則，名為原情論罪，不僅要論跡，更要論心?！?/br>
    閔珪一震，他只聽月池道：“臣知曉三司長官，素來秉公執(zhí)法，所核案情，所依的法條，并無錯漏，然而，諸位上官卻忽視了一條，即馬中錫本人之原心。此人立朝數(shù)年，嫉惡如仇，頗有官聲，否則也不會被圣上所起用，委以重任。他官居四品，前途大好，這樣一個人，居然不顧生死，多次孤身入賊營，所為的應(yīng)當(dāng)不是延誤軍機，下獄論死才是，而是感化頑惡，以止干戈。”

    大理寺卿周東道：“但事實卻是，頑惡冥頑不靈，又造大孽。他憐憫虎豹，卻戕害無辜官民，正是本末倒置。”

    月池道：“平叛初始，賊寇勢大，朝廷卻乏軍用，如無馬公分而化之，只怕官軍死傷慘重。他名為憐虎，實則是為最大限度地保全朝廷的實力。那時，馬公招降流民，朝野可是皆持贊同的態(tài)度?！?/br>
    都御史張縉道：“此一時，彼一時，流民是無家可歸，受人蠱惑，這才四處流竄，故而可恕，賊首卻是存心謀逆，濫殺官吏，故而當(dāng)誅。而馬中錫，將賊首和流民混為一談，濫加恩典，豈非是大誤?！?/br>
    月池道：“您所言甚是。只是，您待反賊，都能通過明辨其心，酌情處置，如何到了馬公這里，卻要將他與那些真正貪生畏死的失職之人，一同處決呢？”

    張縉一時語塞。月池繼續(xù)道：“《春秋繁露》有言：‘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庵竸訖C邪惡者，即便犯罪未成，也要依律定罪，而動機良善者，即便鑄成了錯誤，也要從輕處罰。要是不論本心，不論善惡，一概處決，竊以為，這并不能稱公義?！?/br>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工部右侍郎張遇辯道：“可律法明文規(guī)定，延誤軍機當(dāng)斬，難道要因此置律法于不顧嗎？”

    月池躬身道：“臣并無冒犯刑律之心。只是世事變化萬端，刑律雖全，也無法一一涵蓋，這時就應(yīng)酌情處置，以經(jīng)義為上，如此兼顧情理，比起多據(jù)律文來說，更能維護大義。畢竟律文也僅是仁道的外化，并不能取代仁之本心。《尚書》有言：‘罪行輕重存疑，寧可從輕處置；功勞大小有疑，寧可從重獎賞。與其錯殺無辜之人，寧犯執(zhí)法失誤的過失?！颊潜惺ト说慕陶d，這才在朝堂上斗膽諫言，請求對馬公從輕處置，還望陛下明斷！”

    朱厚照看向三法司官員：“卿等以為如何？”

    閔珪、周東和張縉面面相覷，半晌齊齊拱手道：“此案的確是臣等裁決有誤……”

    居然就這么認(rèn)了，這還真是活久見。朱厚照驚詫之余，又覺這是情理之中。這三個人都是科舉出身的儒臣，既然認(rèn)可對方說得在理，就不會死鴨子嘴硬。

    朱厚照朗聲道：“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念他年事已高，又遭牢獄之災(zāi)，如再受杖刑，只怕性命難保。就讓他去職回鄉(xiāng)吧。”

    月池這才長舒一口氣，她站回隊列之中。一眾上司輪流拍她的肩膀表示贊許。月池皆含笑拱手致意。

    劉瑾立在朱厚照身側(cè)，看著她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暗自咋舌：“這書算是被他讀明白了，三法司板上釘釘?shù)乃雷?，都能被他硬生生翻過來?！?/br>
    廷議結(jié)束后，朱厚照召見月池。他似笑非笑道：“難怪前兒是一刻都不肯多留，原來是胸有成竹?！?/br>
    月池笑道：“這就叫‘書中自有黃金屋，不必神前求垂顧?！?/br>
    朱厚照一愣，他拍了她一下：“你還真是敢說啊?！?/br>
    月池笑道：“是臣失言，是臣失言，這分明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刑律本不是我所長，單靠我自個兒，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內(nèi)翻出這么多東西?！?/br>
    朱厚照道：“看來還是鴻慶樓的那頓酒，起了大用?！?/br>
    月池的眉心一跳，她不動聲色道：“是啊。我將他們分為了兩組，一組替馬中錫想免罪的理由，另一組則想他合該處死的罪狀。兩組之人，只能說觀點，不能出言駁斥。到觀點匯聚得差不多之后，我再讓他們互相辯駁。能立得住的，全部留下，立不住的，悉數(shù)刪去。這般大浪淘沙，我們再一起討論深化，這才成了今日朝堂上的風(fēng)光?！?/br>
    朱厚照難掩訝異地看向她：“你用人，果然是有一套?！?/br>
    月池道：“臣此言不是為邀功，而是這次科舉之后，您對翰林院的用法，是否也該改一改了？”

    朱厚照道：“你說得是。不能讓他們抱著書死讀，理不辯不明?！?/br>
    月池嘆道：“正是。不過，您也別對此法存太大的期望，這世上的確有些糊涂之輩，根本轉(zhuǎn)不過彎來?！?/br>
    朱厚照眼中精光一閃，他看向月池：“怎么，李侍郎是想親自去選些聰明人回來了？”

    月池垂眸道：“自臣進宮當(dāng)了您的伴讀，回鄉(xiāng)的日子就寥寥無幾。師父一家遭了大難，臣也沒回去看看，心中實在是不安……”

    朱厚照道：“以你的身份，回蘇州去主持鄉(xiāng)試，豈非是大材小用。怎么著也該當(dāng)一個會試主考才是?！?/br>
    月池道：“臣學(xué)識淺薄，萬不敢做此想?！?/br>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他道：“是真不敢，還是假不敢？”

    月池失笑，她坦言道：“假的。臣自認(rèn)為是最合適的人選?！?/br>
    第304章 美人贈我金錯刀

    你懂什么，朕自有人養(yǎng)活呢！

    朱厚照聞言腳步一頓， 遠遠跟在他身后的儀仗也隨著緊急剎車。有兩個小太監(jiān)差點撞到了一起。他們忙扶正帽子，調(diào)整隊伍，屏息而立。

    此時正值黃昏， 白晝的熾熱漸漸散去， 夕陽最后的一瞥余暉灑落在他們身上。朱厚照望著眼前之人，只覺她身上的神采， 比日光更加璀璨奪目。他忽而笑出來：“你未免太大言不慚了?！?/br>
    月池正色道：“臣所言句句屬實。論出身，臣有進士功名，乃是您欽點的二甲傳臚。論官位，臣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往年亦多有吏部侍郎主持會試的先例。論才學(xué)， 臣自幼承名師教導(dǎo)，勤勉治學(xué)， 天下之才，不敢說獨占八斗，但一斗半斗還是有的……”

    朱厚照聽到這里，已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月池只得停下，無奈地看向他：“有那么好笑嗎，我說得每一句不都是事實嗎？”

    朱厚照連連點頭：“對，你說得都對。繼續(xù)， 朕又沒說你講得是假的?！?/br>
    月池清了清嗓子：“以上都是基本條件。接下來講講臣的特殊才能。您如委派旁人任主考，就如撒網(wǎng)捕魚， 什么臭魚爛蝦，皆有可能混進來。您需下大力氣，爬羅剔抉， 刮垢磨光。但臣不一樣， 臣任主考， 便如現(xiàn)點先撈。”

    朱厚照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這么說，朕想要什么樣的……”

    月池接口道：“臣就能給您撈什么樣的。”

    朱厚照挑挑眉：“保證能撈上來？”

    月池不由莞爾：“當(dāng)然?！币脖ＷC能撈上來她想要的人，一改這種重清談，輕實務(wù)的風(fēng)氣。她不能說科技興國，好歹能宣揚實干興邦吧。

    朱厚照問道：“還能叫人無處置喙？”

    月池道：“臣以為，今兒臣在殿上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證明了實力。祖訓(xùn)是上方寶劍，律法是包公三鍘，經(jīng)義是湛盧之鋒，這三樣俱是當(dāng)世神兵，可用的人不同，威力也大不相同。有人用得驚天動地，可有的人用起來卻好比……【1】”

    朱厚照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好比什么？”

    她的語氣中帶著他慣有的輕蔑：“好比放了一個屁?！?/br>
    身后的一眾太監(jiān)只見皇爺愣了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這次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心里俱感嘆，能在宮里把皇上逗笑的人不少，能把皇上氣著的人也很多。可唯有這位相公，昨兒能把人氣得說不出話，今兒就能逗得喜笑顏開。兩個人又好得穿一條褲子。這種收放自如的本事，不得不服啊。

    月池只能看到他翼善冠上的金珠顫動，接著一雙手就伸到她面前：“快，拉我，站不起來了?！?/br>
    月池暗嘆一聲，她拉住他的手，像拔蘿卜似得將他從地上拔起來。朱厚照的臉上仍帶著朝霞一般的紅暈，他搖了搖她的手道：“你要是誠心想哄人，真是沒有哄不好的?！?/br>
    月池道：“您謬贊了?！币灿心惚容^好哄的緣故。

    朱厚照看她的眼神，卻道：“可仍然不成?！?/br>
    月池一凜，她愕然抬頭：“為何？”

    朱厚照道：“因為你的年紀(jì)，就是最大的非議點。自我朝開國以來，還從未有你這個歲數(shù)的主考。李侍郎博古通今，怎會不知這個?！?/br>
    月池嘆道：“臣知道，歷任會試主考中，屬主持永樂四年丙戌的楊溥年紀(jì)最輕，他任職之年也已有三十五歲。”

    朱厚照悠悠道：“比你大了，整整九歲?！?/br>
    月池定定地看向他：“可臣以為，這種憑年資來委職的慣例，正是制度的積弊所在。朝廷用人當(dāng)唯才是舉，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您正可用臣的這一紙任命，向朝野上下宣揚接下來的新風(fēng)尚。那就是年資家世，阿諛奉承，金銀財帛，將不再是官場的硬通貨了?！?/br>
    朱厚照張口欲言，月池又瞥了他一眼：“再說了，您又豈是在乎這些的人。您有什么要求，大可直說?！?/br>
    朱厚照瞪大眼睛，負手道：“你這是什么話！你把朕當(dāng)什么人了，這是廟堂大事，又不是上街買菜，還容你討價還價?！?/br>
    月池微笑道：“是嗎？那就當(dāng)臣今兒沒開這個口。臣告退了。”

    月池抬腳就要走，她在心中默念：“一、二……”

    果然，才將將數(shù)到三，她就被朱厚照叫住：“站??！回來！”

    朱厚照瞪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叛亂已平，四海安定，劉太監(jiān)進言于京郊修一座湯泉行宮……”

    月池的眉心突突直跳，她道：“臣還是再等九年吧?！?/br>
    她即刻就要走，朱厚照忙拽住她：“換一個，換一個成了吧。近日也沒什么事，朕打算搬到西苑，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