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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186節(jié)

第186節(jié)

    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難得尷尬望天,他問道:“你知道了?”

    月池佯做不知:“知道什么?”

    看來壞事也沒有傳千里,朱厚照暗舒一口氣:“沒什么。朕是說,那是,那是?!?/br>
    月池忍笑道:“那是什么,您那時搏虎時,喝多酒了?”

    朱厚照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你這……感情你是在耍朕玩兒呢!”

    月池躬身一禮:“事態(tài)緊急,臣改日再來叨擾您。”

    朱厚照到底還是叫住她,他眼中光彩如星:“既然知道事態(tài)緊急,你不來求真佛,卻要去撞那木鐘,不覺可笑嗎?”

    月池頓住腳步,她回首道:“人神殊異,未必次次顯圣。不如腳踏實地,求個方寸之地。”

    她語罷,揚長而去。朱厚照把杯子磕在桌上,一言不發(fā)。而婉儀站在綺思樓上,望著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見時,方悵然離去。

    事情果如朱厚照所料,三法司在查明所有真相后,仍要重責(zé)馬中錫,原因非常簡單。

    面對月池的質(zhì)疑,閔珪直言道:“劉六劉七罪在謀逆,份屬十惡不赦。依據(jù)《大明律》,凡謀反及大逆,但共謀者、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即便他們主動乞降,朝廷也絕不會納,而馬中錫居然固執(zhí)己見,招降這種人,以致貽誤戰(zhàn)情,致使百姓飽受摧殘,官吏死傷慘重。這樣的人,如不處斬,天理何在?”

    月池真沒想到,閔珪居然一上來就要馬中錫的命。她辯解道:“閔先生容稟,馬御史是心知賊為酷吏所逼,并非存心作亂,這才起了惻隱之心。圣人有言:‘不教而殺謂之虐。’”

    閔珪瞥了她一眼,朝北拱手道:“圣諭多番訓(xùn)誡,這也能稱為不教嗎?劉六劉七等實是明知故犯,喪心病狂之徒。而馬中錫感情用事,竟置上意于不顧,更是有違臣節(jié)?!?/br>
    他眼見月池還要再言,便問道:“行了,老夫知你心軟,可這不是心軟的時候。你既還稱老夫一聲先生,那老夫就考考你?!?/br>
    月池躬身道:“謹受教?!?/br>
    閔珪思忖片刻道:“郁離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殺,而生人之道存焉。’【3】含章,此處為何說生人之道,存于殺人之法中呢?”

    月池一瞬間,仿佛夢回端本宮中。她想到這句話的含義,手心不由出了一層薄汗:“這是因為,制定刑律是為了使百姓心生敬畏。既有刑律,就必要依律而行,百姓既知犯罪必死,就不會再輕易越雷池半步,這樣一來,因犯罪而死的人,也會少上許多?!?/br>
    閔珪微微闔首,語氣也緩和了許多:“你自幼苦讀,即便流落到了蠻荒之地,也沒有忘了安身立命的本事。這很好,之后的章句,可還記得嗎?”

    月池垂首道:“記得?!庹咚择娲烙?,宥過誤……至于禍稔惡積,不得已而誅之,是以恩為阱也?!边@句話的意思是指,掌管刑律之人,如憐憫罪犯,實是呆癡無知。等熬到大禍釀成,不得以再誅殺罪犯,豈非是把恩赦變成取人命的陷阱嗎?

    閔珪問道:“你既然熟記于心,就當理解如此判決,實是再公正不過。”

    月池心思電轉(zhuǎn):“可馬中錫打擊兼并,乃是大勇,若就此殺了他,豈非是稱了那些豪強的心意。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只怕更是畏畏縮縮?!?/br>
    閔珪道:“依你的意思,難道為立新風(fēng),就要壞法度?”

    月池忍無可忍,直截了當?shù)溃骸翱蛇@法度本就有無理之處。官逼民反,民反則論罪當死,不反則遭磋磨致死。其中公理何在?學(xué)生以為,禁愈切,犯愈盛,則曲不在民?!?/br>
    閔珪一愣,他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怪胎:“你怎可如此說話。地方有牧首,中央有巡撫,難不成人人都是昏官?你說逆賊除了造反,就再無他路了。那逆賊所殺,你敢說,個個都是污吏嗎?”

    月池此刻已然冷靜下來:“……是學(xué)生想左了,是學(xué)生失言?!?/br>
    閔珪語重心長道:“含章,愛民是好事,可你也不能連基本的仁義禮制都不顧了吧?!?/br>
    到最后,月池人沒保住,反倒挨了一個多時辰的訓(xùn)。

    她歸家后,貞筠一見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她問明前因后果后,奇道:“怎會如此,我記得你說過,閔尚書是清官吶,他生活簡樸,嫉惡如仇,還有仁恕之心,寬宥待人。你在端本宮時,他是打你打得第二少的那個……”

    月池扶額道:“不錯,閔先生的確是清官,是民間所稱頌的那種青天大老爺。只是,即便他是清如水,明如鏡,他的本質(zhì)也依舊是官,而非民。他始終都是站在官的立場上做事。這下可糟了……”

    第302章 諸生講解得切磋

    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將他駁回去。

    月池素來體虛, 即便是盛夏,家里也不會用冰,只是在屋里多放幾盆井水, 來驅(qū)除暑熱。貞筠取了一盞涼茶來:“先把外衣脫了, 慢慢想法子?!?/br>
    月池應(yīng)了一聲,她剛解下外裳, 又套上道袍。時春接過她的衣裳,遞給她一把扇子。三人這才坐定。

    貞筠將井水沁過的桃子分給她們:“急什么,咱們?nèi)齻€臭皮匠,難道還頂不了一個諸葛亮嗎?”

    時春啃了一口桃子,轉(zhuǎn)瞬就想到了一個主意:“為何不直接說有圣意?”

    貞筠附和道:“對啊, 皇上都同意了。”

    月池失笑:“我還要在官場長久地混下去,總不能徹底成了皇權(quán)的寄生蟲。再說了, 圣意在閔先生這兒,是不管用的?!?/br>
    貞筠的身子前傾:“難不成他還敢抗旨?”

    月池靠在竹夫人上:“他又不是沒抗過。先帝在時,親審御史吳一貫案。先帝要判吳一貫死罪,可閔先生認為此案有不實處,應(yīng)判流放為宜。先帝再三警告,他始終堅持己見,惹得先帝不悅, 幸虧有劉大夏先生從中轉(zhuǎn)圜,這事才這么過了。我要是今日敢請旨, 他明日就敢遞辭呈?!?/br>
    貞筠一時張口結(jié)舌:“他竟然固執(zhí)到了這個地步??蛇@是為什么,那是一條人命吶,連皇上都不說什么了, 可他還……”

    月池苦笑道:“這就是儒者的道。你這些年, 書讀的是多了, 可卻還沒看到根子上。你覺得,儒家所推崇的禮制是什么?”

    貞筠脫口而出《論語》中的原文:“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本投Y而言,與其鋪張浪費,不如樸素儉約,與其儀式齊備,不如真正哀戚。

    她語罷之后,自己也覺得不大對勁。月池含笑道:“你看到了個體的禮,卻沒看到這天下的禮。禮,其實是三條被柵欄包裹的道路。君主、大臣和庶民,都只能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循規(guī)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一旦越過柵欄,等級秩序就會受到動搖。而任重道遠的君子,就會將越軌之人拖回去,或者直接剪除掉。只有剪除斜枝,主干才會更好。”

    貞筠聽到剪除二字,也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時春問道:“不符合的東西,就要被剪除,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是種殘忍嗎?”

    月池悠悠道:“刀筆,刀筆,筆即是刀。武將靠刀劍殺人,文官靠利舌殺人,殺得更大義凌然,更無可置喙?!?/br>
    “那么,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貞筠的柳眉深蹙。

    月池看向她,伸手撫平她的眉梢:“辦法還是有的。閔先生用圣人的道理將我駁回來,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將他駁回去?!?/br>
    貞筠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月池頜首道:“對?!?/br>
    貞筠嘆道:“就因為我們自己的道理,在他們看來都是狗屁?”

    月池和時春都是一愣,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月池撫掌笑道:“厲害,真真是厲害。娘子真是舉一反三,高明得緊呀?!?/br>
    孟子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鼻莴F的道理,本來就是狗屁。

    貞筠笑罵她道:“少油嘴滑舌地糊弄我,我聰明著呢。我問你,這么說來,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以圣人的話來做支撐了?”

    月池思忖了一會兒道:“可以這么說?!?/br>
    無論是她還是朱厚照,都沒辦法超脫現(xiàn)有的儒政合一的社會結(jié)構(gòu)。儒學(xué)經(jīng)過兩千多年的發(fā)展,早已如汪洋大海,在這神州大地上奔騰橫流,上至朝堂禮儀、宗廟祭祀、制度律法,下至民間禮俗乃至鄉(xiāng)規(guī)民俗,無一不灌注著儒門的精神法則。儒學(xué)依靠權(quán)力,成為世上唯一的正聲。而君主則依靠儒家思想,不斷鞏固自己皇權(quán)天授,天下正統(tǒng)的地位?;食臋?quán)力和儒學(xué)早就合為一體,無法分割?!?】朱厚照還能借助皇權(quán)離經(jīng)叛道幾次,可她,她是文官。她的政令要轉(zhuǎn)化為長久的制度,就必須要有政治思想的支撐。

    貞筠一凜,不由問道:“那要是你想做的事,卻在圣人的話中找不到依據(jù),甚至與圣人之言相悖,那時又該怎么辦呢?”

    月池一怔,她靜靜地看著貞筠,久久沒有言語。貞筠已是心如擂鼓,她推了推月池:“你說話呀,要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你會怎么做。是退到柵欄里,還是又……”

    她突然說不下去了。時春按住了她:“別問了?!?/br>
    貞筠卻格外強硬:“你閉嘴,我就是要問個明白。”

    時春問道:“可你問明白如何,問不明白又如何呢?”

    貞筠的嘴唇顫動,一時啞口無言。

    月池不由一嘆:“放心吧,我如今離那一步,還差得遠呢?!痹僬f了,儒道本身也并非是一潭死水,不可發(fā)展。即便在五百年后,不一樣有新儒學(xué),大放光彩嗎?

    第二日鴻慶樓中,翰林院編修康海,吏部郎中謝丕、王九思,御史曹閔、盧雍等人齊聚一堂。他們雖為同僚,平日卻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今坐到了一處,倒有些局促之感。而頃他們聽到了門扉響動,便知是月池到了,皆起身相迎。

    月池笑道:“請坐、請坐,真是名賢秀士,濟濟一堂?!?/br>
    大家伙寒暄了幾句,這才依次落座。月池的目光在他們臉上劃過,在座的人或是馬中錫的同鄉(xiāng)、學(xué)生,或是已然上本請求從輕發(fā)落他的官員。

    她心知肚明,這群人中,全心全意要保馬中錫的人并不多。相當一部分都只是常人。在不連累自身的前提下,他們愿意為馬中錫說幾句話,如今到此其實更是想借這個機會,搭上她這條大船。于是,她和謝丕進行了一波初步的篩選,畢竟她又不是真的要結(jié)黨營私,總不能什么都不挑。

    她道:“事不容緩,閑話我就不多說了。東田公忠果正直,愛民如子,雖然有罪,但私以為罪不至死?!睎|田是馬中錫的號。

    康海起身道:“蒙侍郎愿意伸出援手,我等自當與侍郎一道,聯(lián)名上奏。”

    其他人也紛紛應(yīng)和。月池一愣,這就是眼下許多文官的想法,總以為大家一塊聯(lián)名,聲勢大了,也就有理了,殊不知越是這樣,反而越容易引起上頭的警惕,鬧得多了,就又會迎來一場打壓。

    月池擺擺手道:“諸位誤會了。我非是要大家聯(lián)名。此事鬧成這樣,廷議是少不了的。廷議之上,聯(lián)名再多,又有何益。”

    康海等人臉上一燒:“竟是要廷議么?”他們的官職不高,如沒有特旨,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

    馬中錫的另一個學(xué)生王九思問道:“那不知,侍郎召我等來此是為何事?”

    月池道:“自然是借諸位的才智一用。”

    眾人面面相覷,月池道:“獨木難支,總有思慮不到之處,有這么多飽學(xué)之士共同參詳,結(jié)果就會好上許多。記著,我們今日的討論有三個要旨,第一,不要去歷數(shù)馬公的功勛。”

    康海一臉懵:“下官不解,不數(shù)功勛,這……”

    月池說得很直白:“除非他立了我這樣的功勞,否則再反復(fù)強調(diào),亦是無用。三法司一語便能駁回,有功當賞,有過當罰,焉能開倚功造過之先河?!?/br>
    大家如夢初醒,皆點頭稱是。月池道:“第二,不要去一味去訴說悲慘遭遇。”

    謝丕若有所思:“侍郎是覺得,以情動人亦不可取嗎?”

    月池道:“不是不可取,而是不可全局都用這一張牌打。情之一字,難以支撐大局?!?/br>
    謝丕道:“那么,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以理服人,從事實、律法中,找到佐證的依據(jù)?!?/br>
    其他人都以為謝丕所言說到了點子上,卻不想月池還是搖頭:“也不是?!?/br>
    監(jiān)察御史盧雍忍不住開口:“這是為何?侍郎如有疑慮,下官愿請纓去徹查此案?!?/br>
    月池笑道:“你入朝時日尚短,還不知三法司的作風(fēng)。曹御史當心里有數(shù)。”

    盧雍是上一屆才考中的進士,從翰林院出來后就進了都察院,正是滿腔熱血的時候。

    曹閔聞言嘆道:“三司上官,皆乃精明強干之員,早已查得透徹。而律法之辯,以下官愚見,要想在律法中找出有力的佐證,只怕不那么容易?!?/br>
    他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確,即現(xiàn)有的事實和律例都對馬中錫不那么有利??岛V挥X一個頭兩個大,功勛不讓數(shù),慘也不讓賣,理也站不住腳,那這還有什么說得?

    月池見狀道:“莫慌,莫慌。我們從最根本的東西入手,從儒學(xué)的經(jīng)義入手。這正是我不擅長之物,所以要請各位來指點?!?/br>
    這一商議,足足議到了店面打烊才停歇??纱蠹一飬s都有意猶未盡之感,月池足記得了滿滿當當十來頁。她起身時,都有些搖晃。謝丕忙攙住她道:“是我們疏忽了,把您拖在這兒這么久。”

    月池道:“哪兒的話,是我要多謝大家來幫忙才是?!?/br>
    康海道:“您與家?guī)?,迄今素未謀面,今日卻愿為他而奔走,實在令我等弟子汗顏……”

    月池正色道:“我非為一人,乃為公義也?!彼齺磉@里坐了這么久,就是為了適時說出這句話。

    謝丕猶豫片刻,還是提出送她回去。兩人沒有坐車馬,而是漫步在靜謐的長街上。天上繁星點點,地上卻行人寥寥,攤販也多回家,只有一家賣酸梅飲的人還在堅持,遠遠見到他們的身影,就敲響銅盞吆喝道:“二位貴人,這么熱的天,來盞梅湯吧,喝下去又清又涼又舒服!”

    月池笑道:“來一盞?”

    謝丕失笑:“還是我去吧。今兒已吃了你一餐飯,豈能再讓你破費。”

    月池也不和他客氣。她坐在樹蔭下,酸梅湯很快就端了上來。絳紫色的梅湯中還依稀能看見草果和木犀,香氣沁人心脾。月池道:“果然不錯。今兒難得出來試一試?!?/br>
    謝丕笑道:“難不成這你都沒喝過?”

    月池搖頭:“家里管得太嚴了,稍微涼的東西,都不許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