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二章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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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照,勝彥,快來這里。” 呼喚著兄妹二人名字的女性,像是我的母親。但我又篤定她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于月之方[ “于月の方”,“月”為本名,是對貴族婦人的尊稱。]去世之時,尚未元服的我與兄長只持有元服前的乳名。 我從夢中醒來,臉旁被濡濕的枕套上黏著幾根掉發(fā)。 最近我總能夢到自己的生母,夢到她邀我與兄長前往某個去處。 是冥府嗎?我不知道,但倘若我對佛與道多出半點敬畏來,定會請僧侶前來誦經(jīng)作法吧。母親在泉下有父親大人為伴,她不會孤單——本該是這樣的??筛赣H有太多妻妾,又有幾個年輕的女兒,一家人在陰間熱熱鬧鬧,怎么會有我母親的容身之處呢?不過母親之前的丈夫也在那里,那人說不定又會像從前一樣,與我父親在須世理姬[ 神道教概念中的冥界為“根之國”,大國主神曾任根之國國主,而須世理姬是他的妻子。]面前打得不可開交。 母親的生平瑣事都是我從旁人那里聽來的,乳母也曾說與我一些,但他們大多因人微言輕無法鞭辟向里。直到兄長大婚以后,我才終于有機會親身造訪母親出生長大的伊豆國。 一同前往的還有嫂子,而兄長去了內(nèi)浦灣的長濱,只留下近臣擔任我們的護衛(wèi)。嫂子騎馬的技術很嫻熟,相比之下,甚至被兄長親自教授過的我就顯得十分捉襟見肘。行馬的速度不快不慢,我多少還能掌握主動權,然而身旁穿著寬松小袖和服的嫂子卻向我伸出手,問我要不要與她同乘。 “小姑應該很少出門,不過閑來在院中騎馬倒也不錯。” 被我婉拒以后,嫂子補充道。嫂子的個頭比我高,本就沒怎么發(fā)育的我騎在俊朗挺拔的馬上總歸有些唐突。她再咯咯一笑,我雖然知道她并無惡意,但氣氛驟然間變得有些古怪。 隊伍在大路上行了許久,終于看到了山中城的土塁[ 土塁:即為土壘,是日式城池外修建的野戰(zhàn)工事,可以看作城的一部分。]。這座平城要比小田原小上不少,也未興建護城的壕溝,不過在由北條家接管后,已是五臟六腑一應俱全。 山中城的城主是我叔父的長子政慶,他算是家族中較親近兄長的那一派,為表忠心也特地帶著妻兒出城迎接我們。 我與嫂子被安頓在內(nèi)城下的院落里,房屋的外廳連著有壁爐的雜物間,冬季的伊豆比相模更冷,燒炭產(chǎn)生的熱量多少能讓人在濕寒的夜里好過一些。在內(nèi)室搭起外褂的我合上了拉門,而待在外廳的嫂子在看炭上燒起的熱水。 嫂子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內(nèi)室的拉門上繪著大朵的海石榴花,妖冶的赤紅色花瓣在整體風格樸素的房屋里格外惹眼。 “我母親從前很喜歡這種花,她總愛穿織著海石榴紋樣的振袖,而她的居室內(nèi)似乎也有著類似圖案的拉門。” 本來打算在腦內(nèi)說給自己聽的話被我堂而皇之地講了出來。我偷偷瞄向面前的嫂子,她還在用鐵鉤親自撥弄著炭火,那事無巨細都親力親為的模樣已經(jīng)讓包括兄長在內(nèi)的眾人贊不絕口。 “說來,阿照的父母都已往生,留你和勝彥大人相依為命,真是可憐的孩子。” 鐵鑄的燒水壺下竄出幾簇火苗,注視著火苗的嫂子,眼底也流轉出零星的光。但聽她的語氣,仿佛那火下一秒就要被撲滅,嫂子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淚一般。不過嫂子應該不會只憐憫我一人,畢竟兄長與我的處境相同,而這亂世中流離失所的百姓面臨的也不僅僅是失去雙親的殘酷。 “如今的我連記起他們的樣子都困難?!?/br> 我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逝去十年有余的母親姑且不談,父親大人去年才撒手人寰,而因為他去世之前的那段時間里就甚少與我見面說話,我便常常記不起他的模樣。父親曾加倍提防兄長,想來也把我當做兄長那一派。 我冷笑一聲,正好被燒沸的水聲蓋過。我又抬頭望向嫂子,她的臉正隱沒在氤氳的熱氣中。 “忘掉也好,不論出于何種原因,留著逝去之人的記憶總歸是令人難受的。” 與我相比,兄長對母親似乎有著清晰的印象,他曾不止一次說我的臉像母親,每逢中元時也要在后院的池中放上幾盞長明燈。 “原是要忘掉的,但來到這里便又想起了。大約是因為我的母親曾住在這城中吧。” 白霧一般的熱氣散去了,那之后嫂子的神色略顯驚訝,我早料到兄長不會在這個時候就將這些事告訴她。 被陸上的駿河與相模環(huán)繞的伊豆半島,如其地理位置一般在兩國的夾縫中生存。由于駿河的今川氏也統(tǒng)治著更東邊的遠江,而與今川氏有著姻親關系的相模北條家便對鄰國的伊豆虎視眈眈。二十年前,我父親剛當上北條家的家督,他行事手段比我祖父更為激進,且急于拿下伊豆國的內(nèi)浦灣及相模灣以西的數(shù)座港口。伊豆國的大名得到北條氏要進攻本國的消息慌了神,隨后便火急火燎地派近臣前來示好,還把自己的剛出生的嫡子送到北條家當人質。 然而這一樁樁一件件猶如割rou飼虎,大約叁年以后,我父親還是出兵伊豆,并將原先的大名一家逼到統(tǒng)統(tǒng)割腹自盡。不過在這一夜之間就被趕盡殺絕的武士家族中,有一名女子得以茍活。此人正是伊豆大名的正室——我的母親月夫人。 或許是父親早就屬意于她,在這山中城被北條軍圍到水泄不通以前,月夫人就被送到了伊豆與相模交界的國境線上。雖不知道孰先孰后,不過月夫人也因此被喚作禍國紅顏,旁人都說伊豆是因她而亡。 但是不論真相如何,父親對母親的愛都是毋庸置疑的。因為他甚至沒有殺死兵敗的政敵之子,而是收其為養(yǎng)子。 “兄長大人并非我父親所出,我們這對兄妹實際上是異父的兄妹?!?/br> 我想那位心思縝密的織部正大人應該已經(jīng)從某處得知了方才我所陳述的往事,然而面前的嫂子卻仍維持著驚異的面容。 “母親嫁到北條家,成為我父親的繼室。我一直在想,要懷有多深刻的愛才能做到此種地步?!?/br> 隨后說到了我的降生、與我母親的崩逝。我的母親是難產(chǎn)而死的,孩子也沒能活下來。年幼的我腦中沒記下父親悲痛欲絕的模樣,只知他撤掉了有關母親的一切物件,連小田原城內(nèi)的海石榴樹也被全部砍掉、改為栽種梨樹。直到兄長成為家督,那些僥幸沒被扔掉而是堆在雜物庫蛛網(wǎng)下的母親的遺物才終于重見天日。 “你渴望著那種愛嗎?” 嫂子抻起留袖[ 留袖:一種已婚女性穿著的和服。]的袖口、向我伸出手,因為聽到了之前她飲水的聲音,我以為熱心的嫂子是要將水杯遞給我,沒想到她卻握住了我的手。 “那或許不是因為愛,但若真的存在那樣熱烈的愛,想得到它又有什么錯呢?” 嫂子的話沒頭沒尾的,她掌心的余熱不斷傳遞給我,以至于我在聽到“熱烈”一詞時,將伸過來的手攥得更緊了。隨行的武士守在院子里,而侍女們正忙于打掃內(nèi)室,四下無人的場合里,我和嫂子的手緊扣在一起。我稍稍偏轉過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眸,然而她在沒有松手的情況下挪至我身旁,直到她那一頭散出木犀油香氣的烏發(fā)蹭過我的肩膀。猶如心頭撞鹿的我的胸口同手掌一般逐漸升溫,在燥熱進一步游移至我的臉上以前,我開口道: “嫂子會為兄長大人生下嫡子嗎?會一直愛著兄長嗎?” 我知道無論她心底如何認為,都必須接受身為女子的宿命,我的宿命亦如此。 “入夜了,今日諸位都經(jīng)歷長途跋涉,該早點歇息了?!?/br> 嫂子果真沒有回答我,透過沒放下支架的木窗,我并未看到窗外的更漏轉換,嫂子便是這樣隨意將我搪塞過去。但她又說自己乏了,然后微微垂下腦袋,正好將臉的一側搭在我肩上。嫂子依偎著我。她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她對我的好只是從分給兄長的那部分中余下的,我那名為嫉妒的丑惡感情就越發(fā)龐然。 想起了從乳母那里聽來的有關母親的傳言,我父親原本只想納母親為側室,但母親卻說若做妾不如一死,她便是用一把沒見血的匕首得到了當日的地位。如今我開始相信這傳言是真的,我知道的,我內(nèi)心深處也渴求著那般獨一無二的愛。 第二日清晨,侍女收拾著鐵壺下燃盡的炭塊,梳洗完畢的我正要出門,門外便有城主政慶大人的侍者來傳。兄長忙完了長濱城的事務,由于心里牽掛著妻妹,遂踏著風雪連夜趕來——是的,屋外這時已是一片冰天雪地。嫂子身穿黑留袖,與兄長大人站在屋檐下,還停留在門邊的我眼底是無垠的白與佇立在白茫茫中的一對璧人。 身在山中城的我思念起相模國的老家,這個時節(jié)里,父親留下的滿院梨樹只剩下濯濯枝條,積雪想必已經(jīng)壓斷了幾根枝杈,儼然一副開滿梨花的模樣。而兄長大人暫時沒工夫告知我何時復歸,我稍稍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他在同嫂子侃侃而談。 “拿下長濱港的統(tǒng)轄權,再加上相模灣的港口,這下御浦到豆州[ 御浦是現(xiàn)今日本的叁浦島,而豆州是伊豆國的舊稱。本文中會多次用到令制國的舊稱。]的遼闊海域都是北條家的囊中之物。有源源不斷的船道費充作軍資,直取武州也是指日可待?!?/br> 說話時的兄長似乎喜不自勝。見他們在聊政務,我本不會繼續(xù)往下聽,但此刻我卻想知道嫂子會如何回應。 “雪華,貿(mào)易上的事還真是多虧了你和岳父大人的指點。” 談話中兄長將雙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表情倒是一如既往,那副自信又淡然的面孔在面對我時也常常顯露。 “怎么說也是北條分家的領地,我只不過是提了個點子,真正出錢出力的還是勝彥大人。東海道是豐饒之地,將港口最大化地利用起來,對我們來說百利無害。從前有大明國和南蠻,如今又有西洋這片廣袤的出口地。而相模盛產(chǎn)的硫磺也正是如今這時代所需要的?!?/br> 嫂子固然是位傾國傾城且聰敏過人的女子,更是在嫁作人婦后極力發(fā)揮著內(nèi)助之功[ 內(nèi)助之功:即作為賢能助的能力。],不過在年齡上她的確只是個大我兩歲的女性。可她卻能在我望而卻步的場合下應答如流。政要是我少數(shù)會主動回避的話題,我總覺得自己若是生為男子,約摸著也是個有勇無謀的家伙,只知道把頭顱時刻系在腰帶上去拼殺。他們二人聊了許久,兄長才想起已經(jīng)被冷氣逼退到屋內(nèi)的我來。而嫂子在與兄長談話的間隙中分明曾撇過頭來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她總是溫柔待我,無論是初見時還是昨日黃昏。我甚至舍不得換下依然染著木犀油味道的外褂,然而她方才卻那樣看著我,是因為不喜歡別人偷聽夫妻之間的私密話嗎?說來,嫂子為什么必須要對我好,因為我是她丈夫的親meimei?還是像她從前的客套話說的那樣,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欽佩北條家的女子?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告別招待我們的北條政慶以后,我們與兄長的隊伍合流一起踏上了回國的風雪路。 “這樣冷的天,公主的腳都凍僵了?!?/br> 回到小田原城的居室后,沒能隨行的乳母已提前燒好了爐子和熱水。我剛一關上門,跪坐在地板上的乳母便要捧起我的腳踝。其實路上我壓根兒沒下過馬,不過一回到城里就想去梨園轉轉,結果并未看到積雪代替繁花點綴起樹枝的景象——因為枝條實在是太纖細了,落下的雪花大多無處容身。我還因此把鞋襪都弄濕了,真是得不償失。 雙腳在熱水里泡了良久,乳母本要替我擦干水珠,但心不在焉的我卻順勢踢到了乳母的胸口。乳母的衣襟被我踢亂了,還沾上了水漬,我一面羞愧難當,心中卻萌生出別的念頭。我將抬起的右腳伸進乳母的衣領中,用腳趾隔著里衣去探她的rufang。乳母眼中的我一定還像小時候那樣天真爛漫,她輕聲笑了起來,將盛水的木盆和布巾都端到一邊,可我不是鬧著玩的。我把腳伸回來,還坐在凳子上的我像索求擁抱的孩子一樣將雙臂穿過乳母的腋下,輕輕環(huán)抱住她的身體。 我想我從父親那里唯一繼承的東西,便是他的大膽無畏。下一瞬間,我已將乳母壓在身下,這次是在我的房間,外面還有下人守著,我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出聲。 “碰到心情低落的時候,盡管來找我就好。” 乳母說過這樣的話,所以我便心安理得地動手解她的衣服,一層又一層,仿佛給梨樹剝皮。我將赤裸的乳母抱住,把整張臉都抵在她的肩上,雖然不能出聲,我愈發(fā)粗重的喘息聲卻無法遮掩。對著女性的肌膚大口呼吸后,乳母那填入情欲的體香也灌入了我的鼻腔,隨后我的腦袋向下埋入她的乳溝里,這一次我壓制住了對rufang的貪欲,只是用鼻尖蹭了蹭白里透紅的乳rou。 乳母也并非像上次那樣任我擺布,她摟著我的后背,雙手撫上我掩蓋在頭發(fā)里的后頸,有板有眼地撫摸起我后頸的皮膚,像是在做某種推拿。之后兩具rou體短暫地分開了,直到我的手指攀上乳母的骨盆,又滑入她的股間。她大腿上的rou勻稱而筋實,并沒有因為長久跪坐而僵化。我用手指扳弄起她大腿的內(nèi)側來,這使我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股間的柔軟地帶。 乳母陰部的毛發(fā)雖然有明顯修剪過的痕跡,但殘留著的一部分像卷曲的絲線般纏繞著我的指尖。最終我的手指落在了被毛發(fā)包圍著的yinchun上,剛用兩指摩擦起那兩片粘連著的鮮紅柔軟之物,乳母就發(fā)出了一陣悶哼。 我不會因為懼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在此處收手,我用右手的五指輕托起乳母的陰部,食指和中指sao弄起yinchun之間的縫隙,原本干澀的指尖頃刻間就被yinchun上的水分滋潤。此刻的乳母極力強忍著,但先前的悶哼聲卻斷斷續(xù)續(xù)地襲來。 “嗯嗯、嗯啊、嗯……公主……” 無非是這樣的,她甚至求我更賣力些。在陰部的正當中、我的手指還未愛撫之處,有一枚更為柔軟的凸起物。乳母的yinhe比里側的yinchun顏色更深,像是仙鶴頭上的緋紅一點。我改變了用來施力的手指,把拇指蓋在yinhe上,有規(guī)律地上下搓動著那塊凸起。乳母的yinhe在我的指尖彈跳,我光注意到她已經(jīng)用手掌捂住嘴巴,卻未發(fā)覺乳母的密液正順著我的指縫流下。 這次該輪到我貪得無厭了。學著春色圖內(nèi)的情趣,我驟然間俯下腦袋,我的臉與乳母的陰戶近在咫尺。不知愛液是何滋味的我伸出舌頭,一下下觸碰起方才還被拇指玩弄著的yinhe。yinhe下那隱沒在縫隙中的狹長地帶還在不斷滲出蜜液來,甘甜的汁水一汩汩溢出,饑渴的我抵不住蜜汁的誘惑,照直將舌頭向下偏移,用嘴堵住了流出汁液的深xue。 “嗯……公主,那里……那里不行!” 在極樂中忘記身處何方的乳母差一點就叫出了聲,她已無法阻攔我繼續(xù),只是用近似于嗚咽的yin靡之聲擊打我的耳畔。 有了汁水的滋潤,我不費吹灰之力就用舌尖頂開了xue口,接連不斷流出的蜜汁魚貫而入涌進我口中。rouxue的內(nèi)壁并不算擁擠,但我的舌頭還是緊貼著乳母的yindao,而舌尖的每一次攪動都令乳母的悶哼聲更為凌亂。我又用舌尖肆意勾弄起扭曲的rou壁來,我的唾液與乳母流出的密液在yindao內(nèi)交匯、發(fā)出了扣人心弦的潺潺水聲。 夜月花朝之后,這一日又臨近黃昏。兄長自回來后就在本丸與眾家老議事,我不便前去,百無聊賴之下,我只得獨自一人到后院散步。貴族女子的生活就是這么頹靡無趣,日復一日地等待著成年等待著婚配,連偷得浮生半日閑都算不上。不知嫂子還在甲斐時過著怎樣的生活,以她的本事,大約會看書騎馬,約摸著也會常常到城下散心吧。有著淀川織部正那樣庶民出身的父親,日子會更為無拘無束也說不定。 我心里正想著她,眼前就闖入了她站在柳杉樹旁的身影。她側身對我,顯然還沒有注意到我就與她站在同一方天空下。柳杉的樹干前還屹立著我平日里練弓用的靶子,最近天寒地凍,我也變得懶惰了。嫂子輕嘆一聲,聽不到聲音,卻看得見她呼出口的白氣。 “雪華?!?/br> 我走近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她的本名。這時一陣風巧合般地刮過,柳杉樹針葉上吊著的積雪被吹落下來,散開的雪塊掉在雪華的腳邊。 “你看過海嗎?” 我接著說道,又不禁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愚笨來,海對如今的她而言是站在小田原城的天守上透過門窗便能目睹到的景致。 “我想嫂子一直住在身處內(nèi)陸的甲州,應該沒有到過海邊吧。” “其實我待在甲斐的時間很短。直截了當?shù)卣f,甲斐的公主根本不是我應有的身份。父親大人是竊國者,盡管他給自己找了個看似名正言順的理由,實際上旁人對此都心知肚明。在他當上甲斐大名的那一天,我原本的命運也被改寫了,成為公主、嫁進北條家,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嫂子沒有在說話的當中直視我,更像是在自白。我未曾了解過的事接二連叁從她口中蹦出,而后她又欲言又止,緘默后的她突然正身轉向我,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和服上的紋樣。 “阿照,之后還會練弓嗎,我想看你練弓?!?/br> 嫂子穿著藤黃色的和服,明艷的鍛料上鋪滿用銀線勾出的梨花紋。盛開的梨花,重迭的積雪,盡在我眼前。 “會的,教我弓術的師傅因為不住在城里,這幾日來往有些不便,所以我也就疏于練習了。” 那位弓術師不愿住在城里,畢竟沒辦法把家人也接過來。因此我時常會在師傅不在時偷閑,想來我的毅力也不過如此了。 “能一門心思地投入某件事自然是好的,但阿照又為什么要練弓呢?難道是要在這亂世中謀一番作為嗎?” “雖然是北條家的人,但我也是女子啊,讓女子上戰(zhàn)場任誰來看都很奇怪吧?!?/br> “若是勝彥大人要你上戰(zhàn)場呢?” 我沒有吐露真言,其實不光是弓,最近的我想要學騎馬、學劍道、學習各種戰(zhàn)斗技巧。而包括乳母在內(nèi)的所有人似乎都以為我學弓只是一時起意,恐怕連兄長也這般認為吧。 “如果我上前線就能為兄長大人和北條家分憂的話,我自然是愿意的?!?/br> 這之后嫂子沒有再回應,往后也沒再提起這件事。 像是為了不辜負嫂子的期待般,此后我便日日練弓、風雨無阻。嫂子偶爾也會來到后院,不知是不是錯覺,只要她在一旁看著我,我因賣力拉弓產(chǎn)生的困乏感就會消散些許。 冬去春來,四季轉過兩輪,甲斐與北條家聯(lián)姻以后,東海道諸國迎來了難得的和平。轉眼間,嫂子嫁到北條家也有兩年了。 這天快到晌午,清晨就出門練弓的我回到房中更衣。我路過廚房,見嫂子和一個侍女在爐上煎著什么。我刻意停留了一陣,直到鼻尖沾上藥草的氣息。這兩年里嫂子一直沒有生育,而兄長大人的身體似乎也出了一些狀況。還沒到天冷時節(jié),兄長就會在膳時咳個不停。兄嫂都抱恙,我也總能看到嫂子在喝著什么補藥。 渾身黏著汗?jié)n、蓬頭垢面的我并沒有走進廚房。換過衣服后,正巧來了個侍者傳喚。兄長難得來找我一次,我叫侍女替我梳了頭發(fā),隨后動身前往城內(nèi)的本丸。 兄長正在室內(nèi)與誰談話,他沒有叫我進去,我安排侍者待在正廳的角落,而我則獨自一人候在門外。拉門沒有完全合上,順著漏出的縫隙,隱約能看到室內(nèi)二人的身段。 兄長在與同樣有著武士模樣的男人對弈。 “這一步真是破綻百出?!?/br> 這句話是坐在兄長對面的武士說的。 “您夸大其詞了,只是您善于發(fā)現(xiàn)旁人不易發(fā)現(xiàn)的破綻而已?!?/br> 兄長咳疾未愈,話語間夾帶著嘶啞之聲。 “這么說,勝彥大人窺視破綻的能力是不如在下了?在下倒覺得同為竊帥之人,您對棋局的把握也不遑多讓。” “岳丈大人真是說笑了,你我下的可是圍棋?!?/br> 過了一會兒,棋子落在盤面上的聲音再沒傳來。我又在門外靜候片刻,直至二人閑談結束。正巧這時候,忙完活的嫂子也過來了,我見她換了跟之前不一樣的衣服,應該是從廚房出來后又回到了自己房中。我與嫂子打了個照面,還沒來得及聊些什么,兄長和房中的另一人就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雪華?!?/br> 陌生的武士直接喊出了嫂子的名字,我滿腹狐疑,而后聽到嫂子叫他“父親大人”。 眼前的武士竟然是甲斐的大名淀川六郎。兄長稱他為岳父的時候,我以為此人是兄長側室的親眷。 “雪華,你竟還穿著那件出嫁前我差人做給你的和服,我女兒實在是過于節(jié)儉了。” 淀川六郎似乎話里有話,父女間寒暄了幾句,隨后六郎注意到了我。 “這位便是阿照殿下吧?明明是一家人,卻一次也沒能拜訪過,真是遺憾。” 六郎早已是一國的國主,然而話語間還時不時用著不符合身份的自謙之辭。 “只是我不喜歡出門罷了,勞煩織部正大人記掛,嫂子也會經(jīng)常來看我。” “在下一直很好奇勝彥的親meimei是怎樣的女性,雪華也曾在書信中提起過。如今一見,倒確實跟尋常的武家公主不太一樣?!?/br> 如果淀川六郎指的是我的身形與常人不同,這倒并非虛言。進入發(fā)育期的我在短短兩年內(nèi)便成長不少,加之每日晨起鍛煉,午后還要勻出休息時間練弓,體格遂愈發(fā)強健。乳母還總說我長得太快,去年做的冬衣今年就穿不下了。 “阿照弓術精湛,在我北條家的一眾武士里都排得上名號,我聽聞岳丈大人也擅長射箭,有機會不妨與阿照比上一比?!?/br> “哈哈,那還真是位奇女子。相州不愧為鐮倉幕府[ 鐮倉幕府是日本封建社會初期的武士政權,于14世紀走向衰落與毀滅。鐮倉幕府的政治中心位于現(xiàn)今神奈川縣的鐮倉市,而日本令制國中的相模國就是神奈川縣的前身。]從前的舊邸,實在是人才輩出?!?/br> 六郎皮笑rou不笑地打趣道,之后又繼續(xù)說著: “不過今日就算了,來日方長,自然有的是機會?!?/br> 甲斐國內(nèi)事務繁忙,六郎晨時才來到小田原,午后便打算動身離開。一家人在本丸的宴廳用了午膳,當然,這次我也得陪著。只是方才與六郎說話時我一直跪著仰視他,宴中才得以看清他的臉。六郎看著不過四十上下,因為是庶民出身而非從小習武的武士,他不胖不瘦,大約也就跟我那有些高挑的嫂子一個身形。六郎臉上沒幾條橫紋,薄薄的唇上蓄著一層胡須,眉目與嫂子有幾分相像,單憑rou眼決計看不出此人的滿腔詭詐來。 “小田原城的確是個好地方,在下若是有此等寶地,倒也不必打武州的主意,只可惜甲斐與信濃都是貧瘠之地?!?/br> 六郎與兄長舉杯同飲,坐在我身旁的嫂子扯了扯我的衣服說道: “家父帶來了山梨郡產(chǎn)的葡萄,被我做成了飲品,阿照不妨嘗嘗?!?/br> 話說自從兩年多前兄長婚宴上那一出,我便再沒飲過酒,在宴會一類的場合不飲酒難免格不相入。不過我至今想起那日出的丑臉頰還是會泛紅。我捧起侍者端上來的瓷杯,將杯中泛著金光的澄澈葡萄漿液一飲而盡,預料中的酸澀之味沒有在口內(nèi)散開,取而代之的是蜜糖般的清甜。 “好甜……” “阿照似乎很中意甜食啊。” 只是喝了杯發(fā)甜的葡萄汁,我便一臉舌橋不下的樣子,但我的確不討厭甜食。難得父女相見,嫂子幾乎沒跟六郎說上幾句,而是一直與我打趣。盡管我沒開口詢問,但我知道包括這葡萄汁在內(nèi)、席間的多數(shù)菜式都是她親自準備的,又歪打正著都是我喜歡的食物。 “阿照,再過幾月就到你生辰了吧。前日我叫人去寒川宮卜了吉兇,今年可是你的大吉之年,而七月又趕上濱降祭。我也決定遵照大明神的示意,為你在城內(nèi)舉辦生辰祭典?!?/br> 午膳過半,兄長突然沒頭沒尾的來了一句。我抿了下嘴,將粘在唇邊的甜漿舔舐干凈。兄長從前和我一樣,一直對什么道與佛興致不大,不像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會時常在神使和僧侶面前懺悔自己的殺業(yè)與罪孽。難得他替我慶生還要借個寒川神祇的名頭拐彎抹角。 送走甲斐國的客人后,我又如往常一樣在后院練弓。雖然摸不到正兒八經(jīng)的刀劍,但最近我也在城里的道場練習著劍術的基礎。手指搭上筋弦之際,我又想起了淀川六郎與兄長在棋局間的對話。如果我猜得不錯,六郎恐怕已經(jīng)知道了只有我們兄妹二人間才知道的秘密。他是從什么途徑獲得情報、又對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這些我暫時都不得而知。 箭羽從眼前飛了出去,大弓發(fā)力的嘯叫聲短暫響過后,尖銳的箭頭轉瞬間就落在了百步以外的靶心上。如今的我就算無法心無旁騖也能習慣性地將弓射出去。沒過幾時,箭筒里的箭就全都用光了,正打算扭頭去取箭的我看到了款款向我走來的嫂子。 “這幾日雖然天氣轉暖,不過過了午間還是有些寒氣,阿照千萬要注意保暖?!?/br> 陽光洗禮下的白沙在庭院的地面上連成潔白無瑕的一片, 這時的氛圍又有些像我初次遇到嫂子的那一日。不變的是我對淀川六郎抱有的疑心直至今日也未淡去,而在這院中見到嫂子的第一眼我似乎就接納了她。這兩年間北條家并未發(fā)生什么變故,石高[ 石高:“石”為容積單位,用于表示耕地收貨量。戰(zhàn)國時期的“石高制”是用來衡量令制國國力的標準。文中的此處主要是表明北條家封地面積的擴大。]亦是節(jié)節(jié)攀升,兄長大人也有意在今年與甲斐國協(xié)力進攻北邊的大國武藏。 “知道了,多謝嫂子掛念。嫂子照顧兄長已經(jīng)分身乏術,我身邊有一群下人照看,就請嫂子安心吧?!?/br> 我將自己從無邊的思緒中拉回來。上面這句回應不是出自真心,嫂子總是關心我,我也心安理得地沉溺于這如母之愛中。不光是在這間庭院,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她能時常與我說上兩句話,已是我最大的慰藉。我希望她能多表現(xiàn)出對我的關愛,更希望那種關切是曾無與二的,最好連她偶爾對我袒露出的真心都不曾給我兄長看過。 我邊與嫂子閑聊邊將手邊的箭陸續(xù)射出,原先還胸有成竹的我卻把最后一支箭射到了遠遠偏離靶子的樹干上。我打算再去將靶場中的箭回收起來,可前進的步履突然有些踉蹌。嫂子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她一言不發(fā)地走到我身前,面對面拖住了我有些下墜的身體。 逐漸陷入紊亂的意識最終沒有被我拿回來,但我大腦的一部分還清醒著,足以讓我回想起自己午膳時飲下的似乎被摻進了什么東西的葡萄汁。眼下頭暈目眩的我正靠在雪華的身上,我的臉緊貼著她的胸口,她身上有洗衣用的石堿和香薰混合的氣味。我就這樣貪婪地、大膽地肆意倚靠在她懷中,之后迎接我的恐怕便是酣夢一場吧。 一陣恍惚中,雪華大約在摸著我那被汗水浸濕的扎發(fā),這時將大半個臉倚在她頸窩處的我問道: “你來到小田原城,真的只是遵照父命嗎?” 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最后聽到她的聲音時,只有那么一句“就這樣睡去吧,阿照”。 我再次睜眼又是在乳母陪伴的房中,只是這次醒來后我沒有再等到她。隨后我也知道了,中午我喝下的葡萄汁里只是摻入了少許清酒。 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呢?周而復始的季節(jié)流轉中,相模的寒川神社就要迎來一年一度的濱降祭,而兄長許諾的生辰祭典也籌備得如火如荼。我的姑母——駿河國大名今川純信的正室也在信中給我賀生。姑母和純信大人本要親自前來,但純信大人要治理駿河與遠江兩國,實在是案牘勞形,不便動身的他只是差人提前送來了極其豐厚的賀禮。與我們非親非故的叁河國大名也送了禮,據(jù)說還特地派了使臣橫穿遠江和駿河兩國趕赴相模。我一面感嘆兄長治下的北條家的強盛,一面又斟酌起兄長的真正意圖。 夏天一到,閑來無事時乳母就會陪我坐在屋外。嫂子和兄長現(xiàn)下都住在有些密不透風的城中,城里能被日光烘烤到的地方雖然屈指可數(shù),但我總覺得那邊太憋屈,便始終住在下面的院子里。 “公主,您聽說了嗎,據(jù)說那叁河國的使臣其實是叁河大名的次子。不過雖然是次子,其母也是叁河大名的正室?!?/br> 乳母在一旁替我扇涼,我則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屋前的小池塘。塘中移植了幾株蓮葉,零星有幾朵白蓮浮在寬大的葉片上,因為栽種數(shù)不多,沒有堆積什么淤泥的池塘仍算得上是清澈見底。 “是嗎,叁河平素與我們沒有什么聯(lián)系,跟姑丈大人管理的遠江國似乎也算不上交好?!?/br> 我確信眼前的池塘中沒有青蛙借宿,但耳邊還是傳來幾句聒噪,練弓的負面影響大約就是讓我的聽覺敏于常人,總能無端聽到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 “城下似乎有些吵鬧,不知道又是哪家的禮送到了,說來再過幾日就是公主殿下的生辰祭典了。” 雖然是在跟我最為親近的乳母說話,可在這樣炎熱的酷暑中我也難免會心情不悅,我遂獨自一人起身回屋。 兄長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盡管作為一家之主的他能全權決定我的來去,但有為此事未雨綢繆的時間,卻沒抽出任何一點空閑提前知會我,這還是疼愛著我的那個兄長嗎? 我將屋中涼透的茶水灌入嘴中漱口,而后又全數(shù)吐進了痰盂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