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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35節(jié)

    他卻明白她的心。

    樹上有燈,宣明珠走入其間,見許多盞高低錯落的絹籠千褶燈,掛罥在枝頭,并不算精致的燈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密不疏地籠罩起一片柔潤的光海。

    燈上有字,每盞燈上都有一句祝辭,或走筆如云行鳥飛,或娟秀細雅鳳翎吟,卻無一例外,皆為:“桃花篆!”

    宣明珠目光炯炯地踮腳轉燈來看,這是她母后的桃花篆體絕不假,每一筆走鋒,皆神似入腠理。

    見字如晤故人,她歡喜起來,且行且笑問:“這是我母親的手書吧?”

    梅長生跟著她行,見她笑便也笑,燈下輕輕搖頭,“是臣寫的。”

    宣明珠負臂倒行而走,裙角翩躚,“不,定是我母親的遺跡,連我只能臨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學得一模一樣!”

    梅長生搖頭陪她玩這爭執(zhí)的游戲:“不,是臣?!?/br>
    他注視著被燈火映紅的那張韶面,目光含了一汪清湛的水色,聲音低徐,如同此夜東風:“我聽寶鴉講過許多次,你為她準備的那場龍王夜游。我不如你,只能略償你心愿,這二百六十盞桃花燈,望你不棄?!?/br>
    宣明珠笑了,她給寶鴉織的那場夢,是拿華燈寶珠堆出來的,而眼前之景,卻是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不愧為梅長生,此方是梅長生。

    正因買不著,所以他給她別人所給不了的。

    他誠然變了很多,然骨子里的這份清高,終究是他泯不滅的風采。

    “有酒嗎?”女子鳳眸矍熠地問。

    梅長生仿佛當真是她肚里的蛔蟲,不知從那里便撈起一只白玉酒壇,破開封口遞去。

    宣明珠仰頭豪飲了幾口,拋還,興之所至,折枝作劍舞,回眸笑道:“為君舞一曲,且瞧好看不好看?!?/br>
    言罷點足起勢,翩翩而舞。她今日著雀黛紫裙,玉白花簌旋落,紗衣飄轉若飛,腰肢柔若秋藥,腕轉不失勁颯,兼之飲酒,醉上眉梢,數(shù)不盡風流嫵媚。

    東風夜放花千樹,大長公主的舞,只為一人而跳。

    梅長生便在旁看著,眸光盈盈,目不瞬睛。心中隨著那幅靈動的身姿涌出滔天巨浪,再因她含笑的眉眼而歸息平和。

    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此幕場景。

    笑著笑著,低頭,一滴淚砸在石階上那只冰涼的白玉瓷壇子上,緩緩滑落下去。

    見她越是快樂,他的心里除卻同等的快樂,越是難過。

    這些事,臨摹丹青也好,陪她在上苑玩樂也罷,不過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本可以早些做來,本可以更早些年便讓她如此刻這般展顏。

    可他端著一顆空傲的心,浪費了多少年啊,耗盡的,全部是她的真情切意。

    夜風忽起,片云遮月,束發(fā)的金釵隨她手中枝杪上的最后一瓣梨花抖落,宣明珠的烏發(fā)一瞬散落及腰,青絲同黛裙皆飄飄旋裊著,跌足落進梅長生的懷抱。

    梅長生穩(wěn)穩(wěn)接抱住她,燈影重重里,兩人飄逸的袍裾與衣袂交疊勾纏,滿袖香風。

    他凝視那一張純如水,嬌如花,沒有怨怪只有喜悅的酡顏,再也忍受不住,將女子壓在樹上用力親吻。

    “醋醋,我是你的,我永遠會是你的……”

    宣明珠半睜著眼回應他,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男子的氣息卻比酒更令她失智。

    他低頭全無章法地叼吮她脖子上的軟rou,急切如狼,她便仰起秀頸,沾染花香的指尖勾勒那張好看的臉,不經(jīng)思索地呢喃,“文質半取,風sao兩狹,鶴郎,鶴郎。”

    男人渾身一瞬緊繃,掌著她的腰肢抬起頭,眸中水紅欲滴:“醉了?我是長生?!?/br>
    “梅長生,梅鶴庭,區(qū)別何在呢,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啊。”

    宣明珠餳目昵靠在他肩膀,“鶴庭,我不要懷揣著碎瓷片行于世間,疼得很,也無趣得很,你也不要如此。碎過的東西,扔掉便是。我喜歡我的小鶴仙兒意氣風發(fā)的樣子?!?/br>
    她執(zhí)拗地喚出他從前的昵稱。

    梅長生嘴角微顫,原來她亦知曉,他深藏的自責與愧疚。

    她一向是比他更純粹,更勇敢,更灑脫。

    “不,沒有梅鶴庭了?!编淠季?,梅長生同樣執(zhí)拗,“往后長生加倍疼你,百倍千倍,永不負你?!?/br>
    他與自己賭氣一般將她橫抱而起,出園子往正房去。宣明珠呀了聲,勾住他的脖子,故意問道:“干什么去呀?”

    “跳舞!”沿途的梅府下人自然早已屏退了去,男人腳步發(fā)急,聲音發(fā)啞,“醋醋一舞楚腰如仙,我沒看夠,在我身上再跳一回?!?/br>
    “……”論這種事,她永遠不是此人的敵手,意會的宣明珠臉紅捶了他一下。

    卻是不甘認輸,轉了轉眼,忽在他耳邊呵氣:“叫我jiejie?!?/br>
    那聲音媚入骨里,梅長生摟著她的臂一緊,腳步急剎,低頭:“什么?”

    女子漂亮的眼眸在晦明的夜影下晶晶亮,輕晃著蓮裙下的繡舄逗他,“叫聲jiejie,我愛聽。”

    自打那一回之后,她再也沒聽他這樣喚過自己。

    見多了梅長生老練的模樣,偶爾,她也想回味一下會靦腆臉紅的小郎君。

    梅長生眼神一寸寸深暗下去,呼吸灼燒起來,恨不得返回花林就地要了她。偏這以酒蓋臉的女子膽大包天,仗著他騰不出兩手,柔酥手摸到他腰間玉帶,便向下行。

    “宣明珠?!蹦腥艘宦穱е狸P腳底生風,待轉過與公主府同樣格局的路徑,踢門入屋,他渾身已被撩撥得起火,將懷中人往與公主府等制的拔步床上一撂,什么點燈什么脫靴,通通都不知了,以身欺上去。

    宣明珠后腦硌到了枕,不由哼出一聲,柔軟的發(fā)絲靡散成一扇緞面,雙臂隨即勾住他頸,神情好整以暇。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最是有趣了。

    想借月色將他的神情看得更清些,忽覺兩腕一緊,雙手便被他擒住推了上去。宣明珠訝然,隨后就覺著他用什么茸茸的東西縛住她手腕,磨得她發(fā)癢。

    這可是她府里萬萬沒有的,宣明珠納悶地掙了掙,發(fā)現(xiàn)絨繩卻是連在床頭的。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有些發(fā)慌,“長生……”

    “叫哥哥?!?/br>
    宣明珠睜大雙眼,心尖被一排螞蟻密密踩過。

    這是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嗎?宣明珠喝了酒的喉嗓發(fā)干,有些語無倫次了,“你耍賴、你明明比我還小……”

    “叫?!蹦腥司o沉著嗓音,此刻卻是不急了,歪頭將獵物的整只左耳叼入口中,耐心地磨她,“哥哥?!?/br>
    宣明珠身子一霎酥了,卻覺得自己是個富貴不能yin威武不能屈的人物,抿住嘴唇將頭偏向一邊。梅長生以指尖剔去那件曼妙的舞衣,輕愉地笑,“今夜很久,我會讓殿下心甘情愿叫出來的?!?/br>
    “門、門還沒關?!?/br>
    “不關,不好嗎?”

    殿下,吾妻,生辰喜樂。

    我是你的最后一份禮物。

    那釘在象牙床頭的狐尾索,抻緊復又癱軟,癱軟復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她賞給他,續(xù)上白日那場巫山云夢。

    至于避子丸,梅閣老從來都是有備無患的。

    *

    公主過了場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沒能下得床來。

    更丟顏面的是,她不在自家,而是身在梅府,何至于此,可想而知。沒有貼身服侍的人,欲召泓兒澄兒過來,她們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門,只能從那密道來。

    最終不知怎的,連崔嬤嬤都被驚動,當宣明珠看著她老人家出現(xiàn)在眼前,用一雙若有深意的笑眼看著自己時,整張臉都辣紅了。

    那時候她甚至眼睛還沒有消腫,嗓子也是啞透的。

    梅長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誅。

    鑒于這個教訓,等到了八月初一,閣老過生辰時,她白日為他好好慶生了一場,一到黃昏,卻攆他回自己的府邸。

    并且命人將公主府的角門加了兩道鎖,再盯住澄兒這個有前科的小叛徒,謹防那狐貍賊有機可乘。

    想起那個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幾月,她兩股還是顫的。

    而面對他那對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里不是沒有不落忍,不過她算看真了,梅長生在帷幄間當真是不知節(jié)制。為彼此計,便怪不得她用這種強硬的法子。

    “梅長生,你別和九尾學,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是無用?!?/br>
    “殿下講不講道理,那回,難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這人還來勁了,有臉倒打一耙?宣明珠無言以對,她招他什么了,是,她是想聽他叫聲jiejie來著,可他叫了么,到最后,他不也沒肯就范么。

    最后瞧他的神色實在落寞可憐,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從前小芝jiejie問過她一句話:可是想一直和他這么著了?

    梅長生在外頭是位高權重的內閣首輔,可是隔著一道門,隔著一層身份,他便無法光明正大地與她相會。

    宣明珠一直以來,滿足于這種靜好中又帶著些小小刺激的現(xiàn)狀。她覺得自己是有點壞的,梅長生聽了她的話卻開玩笑說,殿下可以更壞一點。

    閨房戲語,他心里當真是這樣想嗎?

    “長生,”她頓了頓,在他二十五歲生辰這日正色問他,“眼下咱們的關系,你可覺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請旨……”

    “噓。”梅長生聽到這個口風,哀憐的神色一瞬蕩而無存,笑得風神俊朗,打斷她道,“我和你鬧著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于此,而是,她曾為他主動過一次了。

    往后,她可以什么都不必cao心,一切都由他主動謀求。

    這一次,換他來。

    *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中秋,桂香飄裊,嬋娟在望。

    梅長生在月圓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宮,深夜,錦帳香衾中時而溢出一兩聲嬌吟。

    又一次歡好后,他抱著她去湢室清洗,出來后動作輕柔地將她安置在軟榻上。

    待她饜饜地睡熟,他吻了吻女子熒艷的眉心痣,起身站在鏡前更衣束冠。

    理平了石青錦緞的公服袍袖,衣冠雅謖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寢的兩儀殿而去。

    夜涼如水,男人腳踏月影,走在漫長而幽靜的宮廊,神色間沒有了歡情過后的溫存,側臉清冷如鐵石。

    玄色襞積拂過瑞獸紋鞓靴,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穩(wěn)。

    這半年多以來,梅閣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貪,在江南設織造局,在中樞立樞密院。

    于近處說,他是帝師衣缽,半朝座師,兩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舊。兵部尚書庸子鄢由他舉薦,樞密院副使代正陸漸離是他的門生,太學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樣是他親自向陛下推舉,心目中視他為半師。

    往遠處講,揚州梅氏有他的根基,揚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織造局掌司的刺史,不受朝廷直隸督察的監(jiān)管。這亦是靠他當初以削梅的苦功換來的一步退讓。

    再遠,還有西域梅氏學塾,如今聲名鵲起,吸納西域周邊各小國的生員,已不啻于一個邊疆的四方館與一個小型的西域太學。

    一步一步走來,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趨向如今這同一枰局面。

    梅長生不結黨,不營私,只是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