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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36節(jié)

    梅長生也不醉心權(quán)力,他醉心的,從來只是一人。

    為了此身配得上她,為了自己強(qiáng)大到讓那些拿國法說事之人通通閉上嘴,為了有底氣與資本,向天子開口討一道旨意。

    梅長生來到兩儀殿門前。

    皇帝已在殿內(nèi)等著他了,這是昨日朝會(huì)后約定下的,獨(dú)屬于君臣二人之間的默契。

    御書案的鎏金燭臺(tái)下,年少英姿的皇帝手指間捻玩著一道密折。

    已經(jīng)致仕的前任閣老江琮,自江南遞來一封奏報(bào),彈劾的是現(xiàn)任閣老梅鶴庭,公器私用,掌權(quán)蔽主。

    皇帝并不信此言,卻是想起了當(dāng)日江琮在御書房,聲色凄切說出的一句話。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權(quán)傾朝野之時(shí),還有誰能夠約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臣梅長生,叩見陛下?!?/br>
    一道筆挺清雋的身影自殿門入,深靜幽曠的殿宇中,宣長賜見他跪在墀下,忽感夜風(fēng)寒涼,抵唇咳了幾聲,問道:“閣老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梅長生神情恭斂,葉袖為揖,直言:“臣此來,為向陛下求一道賜婚旨,為臣與大長公主殿下保媒。”

    宣長賜當(dāng)場愣住。

    他之前設(shè)想過許多閣老請求夜見的原因,卻萬萬沒想到是為這個(gè)。

    一直以來,他對于閣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見只當(dāng)作看不見,有時(shí)稍露形跡了,他還幫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閣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宮去?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氣笑了,壓不住悶聲連嗽了幾聲,“你、咳咳,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么,再給朕說一遍?”

    梅長生眉心微動(dòng),“陛下龍?bào)w可安?”

    “別打岔,平身,說你的事?!被实蹖⒊7坌湟粨],撐著御案傾身下望,“這是皇姑母的意思嗎?”

    梅長生跪地未動(dòng),“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為臣自己的意思。”

    第111章 君臣無猜,夫婦不疑……

    “你自己的意思?”皇帝炯銳的目光落在梅長生身上,有些不懂了。

    “既然不是皇姑姑的意愿,閣老討來這道旨做什么?難不成于今不足,還要憑圣旨讓大長公主下嫁予你嗎,朕又憑何答應(yīng)?”

    “陛下誤會(huì)了?!?/br>
    梅長生在殿宇兩傍的燭槃燈影下,身姿如松,斂睫徐聲道:“臣請圣旨,并非為了以勢相挾公主。她許我相伴左右,已是求之不得的深恩,臣又有何不足?

    “她若喜歡而今的生活,臣愿一世無名無份,只做她的幕下之賓;倘若有一日,她想給臣一個(gè)名份了,臣亦愿有備無患,讓公主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達(dá)成這個(gè)心愿,不必顧忌世俗的看法,也不必在意朝臣的諫阻。面首或駙馬,臣仆或夫婿,都隨她的心意。

    “只是這樣簡單?!?/br>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沒料到他會(huì)說出這樣一番話,尤其那句面首,讓他好似都不認(rèn)識(shí)眼前這個(gè)人了。

    一個(gè)坦言情感的梅長生,不再是那個(gè)論政時(shí)一板一眼的閣老,泛著家常的活氣,令皇帝恍惚回到了從前叫他姑父的時(shí)候。

    不過這份感性僅僅一瞬而逝,皇帝捏了捏手中的折子,輕呵:“簡單?”

    “大晉開國以降,便無宰臣尚公主的先例,閣老知道吧?”

    梅長生頷首:“臣知曉?!?/br>
    “御史臺(tái)高蓿一直疑心你與皇姑母有私,只是無實(shí)證,一旦公開,朕的書案馬上會(huì)被整個(gè)御史臺(tái)的折子淹沒,你也知道吧?”

    梅長生道:“臣亦知曉?!?/br>
    皇帝舉了舉手里的密折,啪地甩在御案上,凝視梅長生:“那么閣老可知,江琮致仕期年,猶盯著你梅長生的一行一止,但覓見風(fēng)吹草動(dòng),身隔千里也不惜來彈劾你!”

    梅長生峻然動(dòng)睫,抬頭望向皇帝手中那折子。

    “說你權(quán)勢漸成,說你包藏禍心,非止上京,掌擘甚至伸到揚(yáng)州,與揚(yáng)州牧暗通款曲只手遮天,連縱容家族子弟欺壓百姓、草菅人命這樣的話都出來了?!?/br>
    皇帝嘴角涼勾,“朕可明言,這上頭的話,朕,一個(gè)字也不信。朕信自己的眼光,朕信閣老??墒敲烽w老,登高防跌重,高處不勝寒,多少人眈眈盯著你的言行,你還要溯流而上,還要犯眾怒之忌嗎?”

    梅長生耽默瞬息,忽微微而笑。

    “怒從何來?臣自家情,干他底事。忌從何來?臣僥幸承于恩波,腆居高位,自問未敢有一日懈怠,未敢不為社稷黎元盡心。若有人因嫁娶爾爾便質(zhì)疑臣之公義,他不諫我,我亦要治他個(gè)囂謗之罪!

    “臣要娶公主,所謂不可行,追根究底不過是因?yàn)槭窡o前例。

    “然陛下試想,明帝威降四疆有前例否?陛下少年登極有前例否?公主蟒服加身有前例否?

    “是以沒有先例,又何妨,臣來開此先河?!?/br>
    “而倘若有人拿出擔(dān)心權(quán)臣欺君,外戚作亂這套說辭,便更是其心可誅。陛下方說信任下臣,臣心感念,卻不敢以此恃寵。陛下不必念臣,只想想大長公主,您對她可信?

    “——這江山姓宣,她是宣氏最尊榮顯赫的公主。且又視陛下您如親子,一心奉敬君主。您只要對大長公主無疑,那么臣,早已立誓:一世為公主手中之刀,裙下之臣,擬相之仆。

    “此身不負(fù)大晉不負(fù)陛下,又有何疑?”

    梅長生說到慷慨處薄唇微莞,隱約露出當(dāng)年江左第一探花郎的風(fēng)度?!俺贾咀鎏煜碌谝怀?,亦要得天下第一人,二者得兼,又有何難?!?/br>
    舌燦蓮花,殿外明月亦仿佛因他羞蔽于云后,一室燈影亦如同為他閃爍明滅?;实勐犕炅嗣烽L生的這番長篇博論,中間硬是一句話也沒能插進(jìn)去。

    好個(gè)梅閣老,皇帝甚而開始疑惑,當(dāng)年先帝為何私下說梅鶴庭是個(gè)鋸嘴的葫蘆?這等犀利口才,分明滿朝里也找不出第二個(gè)了。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梅長生今夜使的這些勁,費(fèi)的這些唾沫全是為了皇姑姑,想到這一點(diǎn),皇帝的眸色由陰轉(zhuǎn)霽。

    思量須臾,他輕佻地以玉扳指敲敲桌案:

    “看來梅閣老已是胸有成竹了??墒悄阋蝗苏f得熱鬧,好像忘了一件事,貌似,朕還沒點(diǎn)頭啊?!?/br>
    梅長生聞言斂起鋒芒,露出蘊(yùn)藉的神情:“臣想,陛下定能體諒臣的心情?!?/br>
    “哦,怎講?”皇帝眉宇間現(xiàn)出一點(diǎn)少年的神采,他為何便能體諒了,倒要聽聽這人還能謅出什么話來。

    梅長生拱手:“方才臣說漏了一事,大晉國史上,君王后宮只立一人,只與皇后偕老,豈非也無先例?”

    聽他忽然說到自己身上,皇帝不防備耳根子一熱。

    他再老成,也是個(gè)方識(shí)情滋味的少年,何況與皇后新婚一年,猶在燕爾,一提及皇后,百煉鋼多了繞指柔情,宣長賜不自覺挺了挺胸。

    “這是自然?!?/br>
    他從在丹青館見到那冪籬女子的一刻起,便知自己此生只會(huì)鐘情于此一人了。心里常常覺得愛她還不足,哪里還有余地?cái)R得下別人?

    白耽誤了那些女孩子不說,也對不起他的三郎。

    所以無論禮部如何勸諫太妃如何暗示,他都打定主意不再選妃。

    有拿皇后入宮將近一年還無喜說事的,叫他通通嚴(yán)厲申飭了一番。國母也是他們可非議的么?朕都不急,這一個(gè)個(gè)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太監(jiān),急的是哪門子。

    梅長生看清皇帝的神情,抿唇微笑了下,不敢過多流露,再度叩首長揖:“一生一世一雙人,陛下如是,臣之心亦如是。乞請陛下玉成?!?/br>
    他連皇后都搬了出來,皇帝便做不出厲色模樣了,嗤笑一聲:“地上涼,閣老先平身吧,若教姑母知道,不說大人心誠,反要來怨朕了。”

    梅長生聽出皇帝有松口之意,眸色登時(shí)熠然,不故作矯情,謝恩起身。

    皇帝亦起身下墀,背手踱到梅長生身前,對面那雙灼灼的眼里,仿佛含著萬千希冀,就等著他點(diǎn)這個(gè)頭。

    “朕還有最后一問?!被实垩鲱^望了望彩龍繪金的藻井,笑笑問他,“閣老一旦尚主,即使朕不疑你,可你身后作為江南閥閱之首的梅氏,盤根勢廣,又當(dāng)如何是好?”

    梅長生不假思索地揖手:“臣上議,梅氏自臣以后,男不得尚主,女不得選御,世世代代不承御于皇室宮闈?!?/br>
    皇帝大詫,繼而笑出聲來,直笑到腔子都發(fā)疼,咳了幾音:“梅閣老啊老閣老,原來你都替朕想好了!朕小瞧你了,你這是圖自己便利,直接斷了后人的路啊。”

    “他們的路,自有他們自己去趟?!泵烽L生想起過往一年的種種經(jīng)歷,目光深沉,“臣也是這樣一步步過來的?!?/br>
    皇帝挑眉,“宣梅從此不通婚,族中能答應(yīng)?”

    “這點(diǎn)小事,臣可做主?!泵烽L生躬首再請,“只求陛下答應(yīng)?!?/br>
    皇帝凝神望了他幾許,嘴邊終于露出一抹微笑來。

    他的這位閣老,有本事壓住朝臣的非議,有本事泯除他的疑心,還早早思慮周到免去了后顧之憂。如果說之前他對于梅鶴庭與皇姑母的事還有些疑慮,那么經(jīng)過這一番長談,宣長賜相信了,梅鶴庭對姑姑確是真心的。

    今夜月圓,梅鶴庭從上殿到說服他,不過半個(gè)時(shí)辰而已。

    有如此心智如此辯才的良臣,為他佐理江山……

    宣長賜氣志昂然,“成,朕應(yīng)了?!?/br>
    梅長生大喜,眼睛亮得像嵌進(jìn)了兩顆星,“多謝陛下,那圣旨便有勞陛下了,臣這就為陛下鋪絹研墨!”

    皇帝從來不知梅長生也會(huì)猴急,可真算開了回眼界,眼珠微轉(zhuǎn),忽的嘿笑一聲:

    “別急呀,朕記得,前日朝會(huì)上工部報(bào),汴河最近正修堰浚疏漕道。關(guān)乎運(yùn)輸糧米的大計(jì),非同小可,嗯,閣老能者多勞,不如外任去督促此事。待卿回了,朕的詔書自然便給你。”

    這橫生的枝節(jié)在梅長生意料之外。

    前一刻還精明強(qiáng)干的人臉上閃過一絲茫然,待他看清皇帝眼底的促狹,隨即了然,無奈地拱手討?zhàn)垼骸氨菹麦w恤臣吧,去汴州督漕……短則一月才能回?!?/br>
    一日也不想與她分別。

    “怎么,”皇帝好脾氣地瞇瞇眼,“閣老連一個(gè)月都不能等嗎?”

    他雖松了口,胸中卻總有一種說出不上來的感覺,既似寬慰,又如失落,仿佛生命之中很重要的親人將要被奪走了。

    更何況,今晚從頭到尾一直是梅長生在主導(dǎo)進(jìn)程,宣長賜非得治他一治才舒坦。

    至于那汴州漕運(yùn),事關(guān)國庫倉廩的虛實(shí),為他看重是真,也不算調(diào)任重臣作兒戲。

    天子一言九鼎,梅長生識(shí)清時(shí)勢,猶豫了幾霎,也只得領(lǐng)旨謝恩。權(quán)當(dāng),是最后一場好事多磨吧。

    告退之前,他不放心地又詢請了一句:“臣斗膽,那擬旨之事……陛下請莫忘了?!?/br>
    皇帝哈哈大笑,皇姑母得是多高的手腕,竟讓他的股肱大臣患得患失成這模樣。隨即意識(shí)到自己露于形態(tài)了,少年咳了一聲,矜然頷首。

    看著梅長生出殿的身影,宣長賜心情大好,想了想,嘴角彎彎地踅回御書案,捻了只秋水玉桿的紫毫筆在手。

    內(nèi)侍見了,忙欲上前伺候研墨,被宣長賜止了,他自己含笑磨了墨,在黃絹上落筆擬了一道旨。待吹干后,滿意地看了一遍,封入玉檀匣中。

    自己的姑姑嘛,他委屈誰也不能慢怠了她去。

    隨后皇帝擺駕轉(zhuǎn)回內(nèi)殿的寢宮。

    不比前殿的清涼曠大,寢室內(nèi)鳳燭曛曛,飄動(dòng)著幾縷若有似無的幽香,不是龍涎瑞腦這等名貴的成香,而是女子身上的天然之香,千金難求。

    墨皇后聽得動(dòng)靜,挑開香云紗云海祥紋簾帳,露出一張清凈出塵的素面,被那緋緞深衣襯著,有種帳下芙蓉的情致。

    “不是說不必等我嗎?!被实垡粡埿︻?,三兩下褪了外服,快行幾步登腳踏將她的手握住,攬回榻上,“睡吧睡吧,夜大深了。”

    墨皇后知陛下此夜召見了梅閣老,他離開時(shí)臉色似有不豫,她為此還有過幾分擔(dān)心,此時(shí)見陛下喜笑顏開,想來已是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