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華珣見賀洗塵眼眶泛紅，顯然也在強(qiáng)壓悲痛，狐疑的心也忍不住相信了七分：縱然隱樓鐘情于他，十年到底太過漫長。不知那位郎君姓甚名誰？

    另外兩人聞言，頓時(shí)關(guān)切地往前傾著身體。傅華璋倒是從頭到尾神色不變，只有勒出琴痕的手指將他內(nèi)心的洶涌暴露無遺。

    賀洗塵凄凄慘慘用袖子掩住忍不住翹起的嘴角：那人姓祝，名英臺唉，如今提起這個(gè)名字，心里還是還是沒想到十八歲那年斷橋相遇，竟誤了終身他實(shí)在說不下去了。

    藏在暗處的燃城翻了個(gè)白眼，隨后卻浮起無奈的笑意。

    賀洗塵不指望能騙過所有人，這種鬼話只是給自己找個(gè)由頭，至于別人信不信，就不是他該思考的問題。反正距離二十八歲還有六年，六年的時(shí)間，恐怕那個(gè)時(shí)候他早就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好，遠(yuǎn)走高飛、游山玩水去了！

    這個(gè)話本一樣的故事將眾人喝酒的雅興都攪和沒了，只有賀洗塵自飲自酌，自得其樂，最后回屋時(shí)，還有閑心扶著站不穩(wěn)的謝延一步三晃地哼著小曲。

    其實(shí)，都是騙人的吧？傅華珣也被酒氣熏得頭暈，但沒謝延那般失態(tài)。她走在賀洗塵身側(cè)，猶豫著問道。

    賀洗塵喝了幾杯酒，黑色的眼睛卻清明冷冽，好像浸泡在水仙花缸里的石子。他只是笑，笑得傅華珣受不了，撇過頭，才說道：是騙人的我的英臺一定還在雨中的斷橋邊等渡船他會遇到另一個(gè)姓梁的意中人，那個(gè)人不叫梁隱樓，或許叫梁山伯

    傅華珣動了動唇，沒能說出任何安慰的話來。即使傅家已經(jīng)和梁謝聯(lián)手，但她總是下意識地處處提防賀洗塵。無關(guān)其它，只是她一旦靠近賀洗塵，總會感受他身上莫名的威脅性和致命性。

    你不得不去靠近他，但太過靠近，又會窒息。

    *

    這個(gè)夜晚眾人各懷心事，溫泉沒泡成，意義不明的噩夢反倒接二連三地涌入夢中。賀洗塵半夜被夢里兇神惡煞的柳寧罵醒，還心有戚戚，便見窗邊翻進(jìn)來一個(gè)人影，衣衫不整，腳步踉蹌地摸到他窗邊。

    謝延？賀洗塵連忙下床，卻被人撲了個(gè)滿懷。

    咦？我怎么到這來了？這家伙還醉著，胡亂用雙手捧起賀洗塵的臉，定睛仔細(xì)瞧了瞧，忽然傻乎乎地笑出聲，梁隱樓啊

    賀洗塵嘖了一聲，拿開她的手：謝七郎，你醉成這樣還敢亂跑？

    我、我沒亂跑！我是來找你的！謝延腦子亂成一團(tuán)漿糊，卻不依不饒地湊到賀洗塵跟前，你怎么就有意中人了？你怎么就有意中人了？她翻來覆去地問這句話，賀洗塵無可奈何地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冷茶：乖，喝點(diǎn)茶解解酒。

    他抬起眼睛，驀的被月光下皎潔光滑的脊背嚇得一個(gè)激靈，猛地轉(zhuǎn)過身。

    喂，梁隱樓，幫我數(shù)一下后背的痣。謝延抱著外衣倒在床上，醉醺醺地說胡話，回應(yīng)她的是一聲怦然關(guān)門聲。賀洗塵撈起門邊的外袍，鎖好門，最后仰頭看了眼懸在檐角的月亮，深藏功與名地嘆了口氣。

    深夜無人，只有蛐蛐不停地唱著曲兒。山風(fēng)冷肅，吹得賀洗塵最后一丁點(diǎn)困意全消。他連鞋也一并被鎖在門內(nèi)，索性便赤著雙腳，披星戴月地往「雪堆煙」走去。

    表姊？

    現(xiàn)在回去長廊上吹冷風(fēng)、觀夜星還來得及么？

    第83章 最高機(jī)密 ⑻

    雪堆煙, 煙籠山。水疑黃泉來, 霧如鏡中漫。

    傅華璋坐在池子旁的青巖上，雙腳浸在水中, 衣袖高高挽起，長而白的手臂舉著六角細(xì)絹紈扇遮住下半張臉, 只露出狹長凌厲的鳳目：表姊？

    唐突失禮了！再見！告辭！賀洗塵只瞥見云繚霧繞中清瘦的剪影, 便連忙拱手三連，不給任何狗血劇情展開的機(jī)會。

    啊霧氣洇濕、顏色深沉的裳袂被倏然離去的動作揚(yáng)起一個(gè)弧度，傅華璋甚至能看清上面密麻精致的針腳, 卻唯獨(dú)看不清轉(zhuǎn)身杳然離去的賀洗塵是何種莫測的神情。

    他緩緩放下遮掩面容的六角紈扇, 霜雪般嬌白的扇面上用胭脂紅線描出一張鋒利的側(cè)顏, 一尾黑色游魚恰好游過眼睛處。

    我敬佩你，難不成還不允許？我也只是敬佩, 并沒有別的意思

    傅華璋知道賀洗塵也沒有別的意思。

    ***

    闃然無聲的星野下夜風(fēng)清冷，將玄津山上漫山遍野、恣意盛放的梨花樹, 釀成醇香醉人的酒，與那位在斷橋邊等待引渡的烏篷船的祝英臺驚擾了所有人的夢境。

    傅華珣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無法, 只能起身點(diǎn)一盞油燈。她倒不是為了那個(gè)不知是真是假的祝英臺夜不成寐, 只是想到賀洗塵今日這番言語背后隱藏的信息, 不禁焦灼難眠起來。

    與根深葉茂的世家對抗本就不易, 但賀洗塵手上除了軍權(quán), 還握著聯(lián)姻這塊籌碼。傅華珣以己度人, 在眾多勢大的門閥中, 陳郡謝氏，清河崔氏前者鞏固同盟，后者拉攏人心是最好的人選。像她們這種逆水行舟的弄潮人，不進(jìn)則翻船溺死，本應(yīng)牢牢抓住任何籌碼。然而十年不娶？

    溫良如傅華珣也忍不住掩面嘆息，深深地感覺到心累和煩憂。她灌下一杯冷茶，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巴，端起燈臺推門而出，卻瞬間頓在原地，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見月光盈滿庭院，衣衫單薄的賀洗塵踮起腳尖，伸長了手壓低梨花枝，張嘴就去叼雪白的綴滿夜霜的梨花。

    古人贊譽(yù)「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君子風(fēng)度，但依傅華珣對賀洗塵的了解，恐怕他不是故意在她面前附庸風(fēng)雅、沽名釣譽(yù)，而是餓慘了，卻找不到廚房。

    這是多餓??？！傅家是少你吃的還是咋地？

    隱、隱樓？傅華珣語氣微妙地叫了一聲。

    賀洗塵被梨花瓣苦得直皺眉，聽到她的聲音回頭一瞧，淡定地笑起來：噫耶，原來是珣姊這花沒酒好吃。他折騰了半宿，繞了一大圈彎子，雪堆煙沒去成，卻餓得腿腳發(fā)軟，差點(diǎn)就想回屋嚼隔夜的茶葉。好歹顧忌著發(fā)酒瘋的謝延，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踱步，靈光一閃才去啃梨花。

    傅華珣突生愧疚憐憫之情，嘆了口氣說道，恰好我也有些餓了，我們一起去廚房，那里應(yīng)當(dāng)還有些蒸餅。她轉(zhuǎn)身到房間里拿了一件蓮紋鴉青大衣：夜涼，先且披上。

    賀洗塵拎起衣襟在鼻端嗅了嗅：辟寒香？挺好的，不嗆眼淚。略顯輕浮的舉動讓傅華珣有些赧然，連耳朵尖也浮上薄紅。

    她知道賀洗塵會喜歡?；蛘哒f，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大司馬的喜惡，傅尚書全都了如指掌。

    珣姊莫不是看上我家阿愔了？

    庭院忽然寂靜下來。風(fēng)聲，昆蟲聲，囈語聲，好像都瞬間消失在雪色一般的梨花叢中。

    我記得十五年少時(shí)在摘星閣住的三個(gè)月里，珣姊熏衣用的是芙蕖衣香，鐘情至今，一直沒變換。賀洗塵撫平領(lǐng)口，抬起眼睛，黑瞳深沉如寒淵，能讓不愛桃花箋，偏愛芙蕖箋的癡兒改換辟寒香，我思來想去，只能猜測你是遇見意中人，才甘愿如此。

    而辟寒香，恰好是梁愔傾心的香料。再結(jié)合她對梁愔的種種體貼關(guān)懷，哦嚯！沒跑了！

    傅華珣一時(shí)無言以對，神情微妙地糾正道：不是意中人，更不是阿愔。她難為情地咳了一下，寒食節(jié)那日你佩了辟寒香，我自作聰明，以為隱樓應(yīng)當(dāng)是格外眷顧它。

    你難不成在取悅我？賀洗塵似乎有些恍然大悟。

    傅華珣瞬間尷尬地噎紅臉，好一會兒才壓下羞惱的燥意，平靜地說道：然也，傅某意欲取悅大司馬。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眉眼間滿是自我解嘲的哂笑：傅家孤注一擲站在大司馬這邊，早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準(zhǔn)備。傅某不才，忝居于家主之位，只能殫精竭慮輔佐大司馬。

    原來如此唔，卻也不必如此。賀洗塵咬了下甘澀的舌尖，正色道，傅家以誠相待，梁道絕不辜負(fù)！兩家聯(lián)手，雖有主次之分，卻無上下之別，傅尚書無須委屈自己。他摸了下鼻子，我不喜熏香，但若是珣姊的芙蕖衣，我、我便受著吧。

    傅華珣垂眸抿唇，心想梁隱樓君子之風(fēng)，怪不得小郡公敢貪得無厭、屢屢冒犯，就連她自己，也情不自禁要得寸進(jìn)尺。但倘若觸碰賀洗塵的底線，恐怕灰飛煙滅都算是輕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 。可賀君子知白守黑，深藏不露，卻沒那么好糊弄。傅華珣謹(jǐn)小慎微，但該兵行險(xiǎn)招，也有放手一搏的魄力！

    她旋即掀起眼皮，目光堅(jiān)定：旁人我無法保證，但傅家絕不會出現(xiàn)首鼠兩端的墻頭草。梁隱樓你記住了，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的命你盡管拿去！她撕開溫和文弱的偽裝，暴露出底下發(fā)狠兇戾的本來面目。

    那些擋你的，我會一個(gè)個(gè)掃除干凈；那些要你死的，除非踏過我的尸體，否則別想動你半分！傅華珣猛然靠近賀洗塵，右肩相抵，低沉決然的話語傳到他耳中，我只要你光耀傅家！

    這小孩不聲不響的，倒有些瘋魔了。

    賀洗塵幽深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無畏的側(cè)臉，亦沉聲道：此事若成，傅家必定榮極；若敗，傅清臣，我也把我的命給你。反正不給她，也得被別人要了去。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賀洗塵身形一晃，拉開距離后又順手將頭頂?shù)臉渲ψУ?，咬了兩三朵花葉，莞爾笑問：不知珣姊可以帶我去吃蒸餅么？

    傅華珣低頭，溫和地淺笑道：自然。

    兩人結(jié)伴同行，走過謝延發(fā)酒瘋的長廊，梁愔囈語的檐下，空無一人的傅華璋的屋前。山風(fēng)送醉入夢，拂曉將至。

    ***

    五月五，龍舟節(jié)。

    裝飾古典華麗的畫舫游船從洛陽河遠(yuǎn)處駛來，雕花欄桿處倚滿俊秀的烏衣女郎，或手持書卷，或高談闊論，或憑欄而唱，舉手投足之間灑脫豁然，盡顯世家風(fēng)度。

    洛陽可真氣派。梁砂目瞪口呆，扒著窗戶幾乎把整個(gè)身體都探出去，愔哥兒快看！

    梁愔放下茶碗，手指捏著寬大的袖子，皺起眉不悅道：喚吾他挺直脊背，冷淡持重的神情不自覺露出一絲竊喜，喚吾「三郎」！他作書生打扮，一襲灰藍(lán)長袍，同色竊曲紋頭巾，卻比船上的芝蘭玉樹還要俊俏不少。

    梁砂翻白眼吐舌頭：你別讓七舅公抓到！

    站在窗邊的賀洗塵聽兩個(gè)小孩斗嘴，樂在其中：噫，六郎可別把今天這事捅出去，要不我這個(gè)罪魁禍?zhǔn)卓峙鲁圆涣硕抵摺?/br>
    梁砂一聽，連忙捂住嘴，信誓旦旦說道：我絕對不說！會稽本家派她到洛陽，幫不幫得上賀洗塵是一回事，主要是讓他有個(gè)信得過的可以使喚的人。梁砂心眼實(shí)，認(rèn)死理，沒那么多鬼心思，說不靠譜，其實(shí)是最靠譜的。

    茶寮外呼聲震天，伴隨著稱贊艷羨聲，幾大世家的畫舫翩然從江上劃過。謝家俊彥皆身穿丹紅外袍，明亮矚目，唯獨(dú)中間一個(gè)雪青色人影特立獨(dú)行，搖來晃去地四處張望。

    小混賬來真的？賀洗塵低聲自語。

    家主，謝七郎似乎在找你。侍立在側(cè)的燃城說道。

    我知道，不理她，讓她找去吧。賀洗塵興致缺缺地移開目光，突然頓住，神色倏地冷峻，抓著窗框的手指用力得發(fā)白。

    梁砂看起來呆笨，卻瞬間察覺到氣氛的轉(zhuǎn)變，不敢吱聲。梁愔疑惑地起身，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能看見王氏華麗的畫舫中，年輕子弟談笑風(fēng)生，令人神往。

    燃城，你能聽到她們在說什么嗎？賀洗塵問。

    人聲鼎沸，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畫舫上的動靜早就消沉在水中?；蛟S便是仗著這一點(diǎn)，王隙面上溫文爾雅，嘴里卻吐出些不干不凈的話語來。角落里的王陵自顧自飲酒作樂，絲毫沒有被排擠冷落的挫敗感，反而更顯高潔。

    區(qū)區(qū)中常侍，難不成以為就能挽回被你母親糟蹋掉的顏面？！王隙頓生惡意，起身之際，長袖一振，袖尾不偏不倚落在王陵臉頰上。

    她在罵靈符？所有人都在罵靈符？賀洗塵眨了一下眼睛，她們莫非以為是靈符之母引起王家敗落？

    燃城不言不語，默然點(diǎn)頭。

    她是誰？賀洗塵的瞳孔猛然放大，豎子焉敢輕侮靈符？！

    梁愔從沒見過賀洗塵這樣憤怒。他的憤怒好像黑沉的天空中翻滾的雷云，山雨欲來，讓人心里忍不住發(fā)慌。

    王隙，字暢之，行十四，瑯琊王參軍。美姿儀，妄自尊大，氣量狹小。曾與人爭一歌伎不得，溺殺之。燃城利落地將王隙的老底抖了個(gè)遍。

    家主，有人惹你生氣么？我去教訓(xùn)她！梁砂小聲地說道。

    賀洗塵只是揉了揉她的狗頭，陰鷙冷笑：你說這個(gè)人倒不倒霉，要承受大司馬和苦齋兩個(gè)人的怒火。

    *

    世家游船后，大多會舉行宴席，歌舞助興。不少士子早就備好錦繡文章，只等著一鳴驚人。王隙有心驚人，奈何才識平平，但倚仗優(yōu)越的出身，行事皆有旁人應(yīng)和，就算尖酸刻薄、口出狂言，也被奉承是嬉笑怒罵真性情。

    不巧，今天看不下去她真性情的人格外多。

    深深庭的后院偏僻難尋，王隙喝多了，搖搖晃晃來到這里，黑暗中卻伸出一雙手把她拽進(jìn)暗巷子里套麻袋。

    賀洗塵趕到的時(shí)候，下黑手的文弱書生庾渺偷襲不成，被王隙按在墻角一頓好打，慘叫聲連連。

    我靠！賀洗塵怒氣沖天，手起麻袋落，蒙住她的腦袋，將她的雙手反剪摜到地上，專挑我罩著的人欺負(fù)？

    當(dāng)王陵笑盈盈跟蹤到此處，賀洗塵和庾渺已經(jīng)把王隙捆好扔到宴飲的廳堂中間，她袖子里藏的麻袋竟無用武之地。

    你來晚一步。賀洗塵靠墻坐在地上，頗有些江湖俠士的灑脫豪氣。

    庾渺的衣裳沾滿塵土，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好不狼狽，卻還硬撐著說道：吾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