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暄，對你說一句，只是說一句，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程芝緩緩停下步子，隔著模糊的光暈看清梁家馳的輪廓，他本就生得英俊，即便此刻疲態(tài)盡顯，也是挺拔的，投在墻上的影子似月夜下的蒼松般清朗。

    時光把他青澀的相貌雕刻成熟，曾經(jīng)的凌然意氣也早已沉淀，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憊懶的鈍感。

    二十七歲那年別離，叁十五歲這年重逢，八年，原來足以讓她坦然接受他的再次出現(xiàn)。

    “程芝?！?/br>
    “梁家馳?！?/br>
    “好久不見?！?/br>
    “嗯?！?/br>
    程芝的視線越過他，落到燈火通明的靈堂里。

    鎮(zhèn)子小，芝麻大點的事足以讓人如螞蟻般涌成一團，男人夾著煙，閑散的談著天，女人唉聲嘆氣的說著世道無常。

    死亡的氛圍既舒緩又沉悶。

    像一片灰色的云，飄來飄去，還未落成雨。

    山里太靜，于是那些雜亂的喧笑聲變得格外明顯。

    唯獨那一方黑色的棺材裝著永恒的沉默。

    煙氣留了幾縷在喉嚨中，澀得發(fā)苦，梁家馳虛握著拳咳了兩聲，想把這種感覺驅(qū)逐出去。

    煙蒂被他碾弄到墻根處，橙紅的火星被青苔湮濕，轉(zhuǎn)瞬沒入黑暗。

    “那個......”對于她，梁家馳難得拘謹，抓了抓后頸處的發(fā)茬，“你特意趕過來的嗎？”

    他看著她手里的白菊，花瓣繁密纖薄，在燈影里水靈又鮮嫩，像零碎的月光。

    “嗯?！背讨プ呓杭荫Y，隔著一束花的距離看他，“節(jié)哀?！?/br>
    梁家馳毫不錯目的看著她，“謝謝?！?/br>
    送花的過程，像在交接未曾見證過的年歲。

    梁家馳碰到她溫熱的手指，意識停留片刻，緩緩抬眼看她。

    程芝收回手，認真的說，“節(jié)哀順變?！?/br>
    “好?！?/br>
    梁家馳點頭，其實他才欠她這一句。

    身后傳來插科打諢的聲音，父親梁叁喝多了酒，大著舌頭不知在抱怨什么，引來一堆男人的附和聲。

    梁家馳宛如夢醒般晃了晃頭，余光落到不遠處的小轎車上。

    男人搖下半面車窗，視線與他短暫交匯，神情禮貌且疏淡。

    程芝也回頭，看到李從文眼底溫潤的情緒后，對梁家馳說“那我走了。”

    梁家馳握緊手里墨綠的花莖，微笑著目送她，“好。”

    久別重逢，終于還是到了相顧無言的地步。

    程芝轉(zhuǎn)過身，每一步都盡量走得平穩(wěn)，心里卻覺得像踏在水面上，每走一步，都留下潮濕印記。

    滌蕩的漣漪如同破碎的回憶。

    “程芝?！?/br>
    梁家馳喊住她。

    漣漪定格，似乎要變成漩渦。

    程芝的背影頓住。

    “再見。”

    她微仰起頭，線條柔和的下頜輕輕點了兩下。

    “再見?！?/br>
    李從文看到程芝上車后，眉眼里不復之前的平靜自若，看了看后視鏡里逐漸模糊的輪廓。

    男人依舊靠在墻邊，身后是狹長的街道和山巒的影子，燈火黯淡，他的目光卻清明。

    “還是忘不了？”

    程芝靠著車窗，山風裹著水汽在玻璃上結(jié)了層白霧，她伸手在窗戶上隨意劃弄著，一條條濕潤的水痕里映出朦朧的眼。

    “嗯，忘不了。”

    李從文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抬手推了推鏡框，“那當時怎么舍得分手的?！?/br>
    “因為不想在一起了，太累。”程芝抹去指尖的水跡，“還因為我媽死了?！?/br>
    李從文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沒事，我隨便問問而已?！?/br>
    程芝交握著雙手，提起母親，她又變回孩子。

    “我媽對我很好，好到這么多年來，我從沒相信過她已經(jīng)離開了，連這種念頭都不敢有?！?/br>
    “程芝......”李從文放慢車速，抽了張紙巾遞給她，“節(jié)哀順變。”

    “你覺得死亡到底是什么？”程芝側(cè)過臉看他。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崩顝奈乃妓髌蹋皯撌窍О??！?/br>
    “生命消失了，未來也消失了，漸漸的，相關(guān)痕跡和回憶也都會消失?！?/br>
    “如果一直不忘，那就一直是活著的吧?！背讨ゾo握著手心，“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我經(jīng)常點開我媽的朋友圈，雖然沒更新了，可是里面還有她生活的痕跡，誰能說這些記憶死了呢？”

    生與死的界限本就是活著的人所規(guī)定的，要推翻也容易。

    李從文并不否認她的話。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我很少夢到我媽，因為我不敢?！背讨ゴ瓜骂^，翻來覆去的捻搓著紙巾，“我怕她罵我?！?/br>
    “你這么愛她，她怎么舍得罵你呢。”李從文安慰她。

    “我啊......我因為一百塊錢，錯過了和她的最后一次見面。”

    眼淚落下的瞬間，窗外的霧氣再度彌漫，一如多年前那個白蒙蒙的車站。

    接到父親電話的時候，在凌晨叁點多，天還是鴉青色，邊緣處暈染著城市的霓虹光暈。

    “小芝，你mama快不行了，醫(yī)生說最多也就今天的事兒了，你看看什么時候方便，盡量回來一趟吧?！?/br>
    商量的語氣壓得程芝倍感沉郁。

    梁家馳出差了，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告訴他，免得他工作時分心。

    火車站在遠郊，黎明時分，墨綠的車棚里還灌著層白蒙蒙的霧。

    程芝買票時，看到兩個時段，前后只相差半個小時，票價卻差了一百多塊。

    她猶豫片刻后，買了便宜的那張。

    自從幫梁家馳還了那六萬多的欠款之后，他們的生活就過得比較拮據(jù)，“省著點花”成了口頭禪。

    程芝甚至連買菜時的一兩毛都開始斤斤計較。

    “可是偏偏我就晚了這半個小時?！?/br>
    幾經(jīng)周折，終于趕到醫(yī)院時，母親卻已經(jīng)與世長辭。

    從不沾煙酒的父親在陽臺上抽了半盒煙，滿地狼藉卻比不過他內(nèi)心的瘡痍。

    程芝忍著眼淚坐到病床前，輕輕握住母親的手，試圖捂熱那份冰涼。

    不說話沒關(guān)系，母親本就寡言。

    不回應也沒關(guān)系，只是睡著了而已。

    她自欺欺人的想著。

    下葬那天，親戚們都安慰她，說她已經(jīng)盡力，只是造化弄人沒趕上。

    “根本不是造化，是我的吝嗇和僥幸讓我沒能見到她的最后一面?！?/br>
    如果那時候沒買折價車票，沒有省那一百塊錢，如果......

    外人不知道，她卻很清楚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

    李從文靠邊停車，靜靜地聽她哭泣。

    他不擅長安慰人，況且那些道理程芝都懂，只是不愿接受而已。

    和梁家馳提出分開的那天，是母親的生日。

    葬禮結(jié)束后，活著的人依然要為生活奔波勞碌，程芝重新回到工作崗位。

    不過之前因為請假太久，她的很多工作都被分給了同事，工資也理所當然的清減許多，升職更是遙遙無期。

    梁家馳為了還她的錢，身兼數(shù)職，每天的休息時間不超過叁個小時，大部分時候回到家，吃光桌上留的飯菜后，洗漱完就直接躺在沙發(fā)上將就著睡。

    因此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他們的交流卻越來越少。

    有次梁家馳終于不加班，兩人難得休息，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卻找不出話題可聊，說過晚安之后就背對背睡了。

    梁家馳回到家已近深夜，推開門時，屋里很暗，茶幾上亮著一簇燭光，程芝清麗的五官在搖曳的光影里顯得分外皎潔。

    可是神色太憔悴，像層單薄的月亮。

    “停電了？”梁家馳按亮客廳的燈，看到奶油蛋糕時，疑惑的皺起眉，“今天你生日？”

    程芝搖頭。

    “那是我生日？”梁家馳說完笑了一聲，“我記性沒這么差吧?！?/br>
    “我媽的生日?！背讨ヒ荒樒届o的看向他。

    “......”梁家馳斂了笑意，“對不起。”

    往常程芝都會好脾氣的說沒關(guān)系，這次卻沒回應，拿起塑料刀切開蛋糕分到盒子里。

    “我媽很喜歡吃糖食，經(jīng)常自己做些綠豆餅啊，雞蛋糕之類的?！背讨L了一口奶油，眼淚滑到嘴邊，被她咽下，“但是她生病以后，醫(yī)生說要戒糖，然后我和我爸就不讓她吃了?！?/br>
    梁家馳佇立在原地，心里滿是愧疚之意。

    “去年，你過生日的時候，她給我們蒸了小米糕，還裝了兩罐桂花蜜寄過來你還記得嗎？”程芝不看他，緩慢的吃著蛋糕，每一口都咽得艱難，“那些桂花，是她自己去樹上搖下來的?！?/br>
    母親的性子很溫柔，父親把她照顧得很好，即便在俗世里活了那么多年，依舊保留著純真和善良。

    哪怕是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也沒有過忿然與憎恨，反而是安慰別人的那一個。

    對梁家馳也很好，還總要程芝體諒他。

    “芝芝，對不起。”梁家馳走到她對面，拉開椅子，手握著椅背尋求到支撐感，“真的對不起?！?/br>
    程芝看著他的臉，那雙漆黑的眼瞳里少了意氣和從容，多了疲憊的鈍感。

    “這是第幾次道歉了？”

    梁家馳聽著她淡漠的語氣，抬手捏了捏眉心，“這段日子，我確實太忙了......”

    程芝仿若未聞般別開視線，靜靜看著搖曳的燭光。

    “夠了?！?/br>
    “芝芝......”

    室內(nèi)一片昏沉，梁家馳看不清她的模樣，積壓已久的慌張情緒驟然涌上心頭，伸手越過燭光想要碰她，卻被避開。

    程芝低頭，吹滅了蠟燭。

    短暫的明亮歸于黯淡。

    “我們分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