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紅樓夢》

    梁渡跟著梁家馳回小鎮(zhèn)快半個(gè)月了，孩子不在身邊，譚宜春起初的確感到輕松。

    但更多的還是不舍，好在每天梁家馳都會給她和梁渡留出視頻聊天的時(shí)間，他在照顧孩子方面的耐心與溫柔也與之前如出一轍。

    不過和她之間仍舊是疏淡，客套的，每次她和梁渡講話，梁家馳都會默契的離開。

    涇渭分明的距離，完全看不出曾是同床共枕叁年的夫妻。

    譚家父母卻把梁家馳帶走梁渡的事情當(dāng)作想要和譚宜春重修舊好的信號之一。

    之前對梁家馳頗有微詞的母親也改換了口風(fēng)，勸她放下芥蒂，寬容梁家馳的錯(cuò)誤。

    畢竟孩子的健康成長離不開幸福的家庭關(guān)系。

    “男人嘛，總歸會犯點(diǎn)錯(cuò)的，你也是，太沖動了，說離就離.....”母親說著，悵然若失的嘆了口氣，“都叁十歲的人了，反而沒有小時(shí)候懂事?！?/br>
    溫順懂事，通情達(dá)理，善解人意。

    這些似乎是刻在她血液里的形容詞。

    在外人看來，她的家境，相貌，學(xué)歷，以及才能都算得上可圈可點(diǎn)，任何溫和的褒義詞都能往她身上放。

    但讓譚宜春自我評價(jià)的話，平凡，單調(diào)，一成不變的無趣。

    從小生活在父母按部就班的的規(guī)劃中，半推半就的放棄了獨(dú)立思考的能力和主見。

    因?yàn)榧揖澈徒逃绞蕉即笸‘惖木壒?，身邊的朋友也基本是安于現(xiàn)狀的心態(tài)，所以譚宜春從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和觀念有什么不對。

    普通的人生，沒什么不好的。

    雖然她也清楚，其實(shí)很少有人會心甘情愿的選擇平凡，大部份只是舍不得，也不敢放棄固有環(huán)境帶來的安逸與便利，開辟獨(dú)立的人生道路。

    母親說她沖動，在遇見梁家馳之前，這個(gè)詞對她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因?yàn)榱杭荫Y于她而言，本就遙不可及。

    “你平時(shí)多和家馳聯(lián)系聯(lián)系，讓嘟嘟也撒撒嬌......“母親語重心長道，“我看得出來，他是個(gè)很有責(zé)任心的人?！?/br>
    譚宜春對此不置可否，繼續(xù)和女兒聊天，得知她在別人家以后，問道：“是爸爸的好朋友嗎？”

    梁渡點(diǎn)頭。

    “是嗎，叫什么名字?。俊?/br>
    梁渡笑瞇瞇的說：“這個(gè)阿姨的名字特別可愛，叫程芝！”

    程芝......一個(gè)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一個(gè)素未謀面，卻讓她耿耿于懷的人。

    譚宜春怔忡半晌后，緩慢的，遲鈍地掐住虎口，靠刺痛感回神，“你爸爸特意帶你去見她的？”

    梁渡解釋了一下和程芝的兩次相見，不過譚宜春只聽進(jìn)去了一起吃飯，和送她回家。

    最近家里人都給她做思想工作，說梁家馳對孩子好，其實(shí)也是想挽回家庭關(guān)系，跟她復(fù)合。

    譚宜春本就沒有徹底放下他，這些話聽多了，自然生出重歸于好的念頭。

    況且她以為，現(xiàn)在的梁家馳正是最需要溫情和陪伴的時(shí)候。

    結(jié)果女兒的話讓她的所有遐想都變成了自作多情的妄念。

    他的確需要人相陪度過悲傷，那個(gè)人不是她。

    從始至終，他想要的都不是她。

    梁渡渾然沒有察覺到母親的失魂落魄，還在繼續(xù)說著程芝的各種好，尤其是說到貓時(shí)，笑得別提多開心。

    “爸爸說之后回上海了，家里也可以養(yǎng)貓貓了！”

    譚宜春看著女兒天真爛漫的笑臉，心里想被塞了一團(tuán)濕棉花，不斷膨脹，不斷堵塞，讓她啞口無言。

    家里不讓養(yǎng)貓是因?yàn)樗^敏，現(xiàn)在看來，父女倆都把這件事當(dāng)成束縛和煩惱。

    是她讓家里變得不自由，不快樂。

    現(xiàn)在離婚了，梁家馳當(dāng)然可以養(yǎng)貓了，也許是為了梁渡，也許是為了那個(gè)女人。

    “給mama看程阿姨家的貓，超級可愛，還有這些漂亮花花也是她種的，程阿姨家里好漂亮啊......”

    梁渡拿著手機(jī)，興高采烈的和譚宜春分享程芝的事情。

    母女倆本就很久沒見了，女兒在她面前從來都是文靜乖巧的，很少露出這么興奮的樣子。

    而她越開心，譚宜春就越難受，梁家馳的心不屬于她，可以接受，但女兒的心都向著她。

    雖然知道是嫉妒，是陰暗心理作祟，但譚宜春實(shí)在做不到心平氣和的聽到女兒夸程芝。

    她被那些漂亮話捧到了山巔，以為再一次靠近了梁家馳，以為離幸福咫尺之遙。

    “程阿姨也特別喜歡我，還說要給我做一個(gè)羊毛氈玩偶......”

    父母還在喋喋不休的催促她去找梁家馳求和。

    女兒則滔滔不絕的講著程芝的種種好處，話像冰冷的雪碴子，像轟轟烈烈的碎石，將她的自尊和期待砸成可悲的笑話。

    “夠了！”

    譚宜春忍無可忍的吼出這句話，“她那么好，那你去找她當(dāng)mama啊，你才回去多久，心里眼里就只有她了是嗎！”

    父母對她失望，梁家馳和她離婚，現(xiàn)在連女兒都要離她而去。

    譚宜春既恐懼又憤恨。

    “......”

    梁渡被mama憤怒的表情嚇到，笑容凝固在眼睛里，驚訝且小心翼翼地看著她，“mama......”

    雖然mama偶爾也會對她生氣，但從來沒像今天這么兇過。

    “對不起mama，我......我對不起！”

    譚宜春很少發(fā)脾氣，因?yàn)橛昧^猛，甚至覺得胸腔發(fā)痛，她深深吸了口氣。

    女兒誠惶誠恐的表情，和濕潤的眼眸更像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

    譚宜春扶著桌沿，埋下頭靜了好一會兒，抬眼看她，勉強(qiáng)擠出笑容，“嘟嘟，對不起?！?/br>
    她怎么能對無辜的孩子發(fā)脾氣呢？

    梁渡是她的命啊。

    雖然知道碰不到mama，但梁渡還是認(rèn)真的撫摸著屏幕里的她，“mama，不要傷心，嘟嘟永遠(yuǎn)永遠(yuǎn)愛你。”

    淚意涌上鼻腔，酸脹，刺痛，卻又覺得幸福。

    孩子的真誠與溫柔，是母親最好的禮物。

    譚宜春也撫摸著屏幕里的女兒，“mama也最愛最愛嘟嘟了?！?/br>
    所以更加不能讓梁家馳把她帶走。

    “你把電話拿給爸爸，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說?！?/br>
    梁渡乖巧的點(diǎn)點(diǎn)頭，“我把手機(jī)拿給爸爸?！?/br>
    說著飛快的朝廚房跑去。

    鏡頭隨她跑動的動作不斷搖晃，譚宜春的心情也再次變得忐忑不安。

    透過搖晃的畫面，她終于看見了程芝的模樣。

    梁家馳站在她旁邊，雖然姿態(tài)并不親密，但他周身透出的松弛和悠閑，是從未在她面前流露過的情緒。

    “mama？”

    梁家馳下意識看了一眼程芝。

    “我先把西瓜端出去?！背讨ッ嫔喜粍勇暽憾尚π?。

    她走開后，梁家馳暗暗吐了口氣，看向譚宜春，“怎么了？”

    鏡頭放大了男人的五官，他眼里的情緒清晰可見，原來梁家馳也有這樣柔和，真切的模樣。

    “你什么時(shí)候把嘟嘟送回來?！?/br>
    “送嘟嘟回去？”梁家馳皺眉，“怎么忽然說這個(gè)？”

    譚宜春凝視著他漆黑的眼睛，說來可笑，這是離婚后，她和他之間最近又最遠(yuǎn)的距離。

    近得只能看見彼此，遠(yuǎn)得相隔萬里。

    “葬禮也辦完了，她留在那邊也沒意義不是嗎?！?/br>
    譚宜春冷漠的口吻讓梁家馳感到莫名，“什么叫沒意義，我?guī)貋沓嗽岫Y的事情，還因?yàn)樗俏业暮⒆樱蚁牒退嘞嗵?，也需要理由嗎?！?/br>
    “你到底是想和孩子相處，還是拿她當(dāng)幌子去接近你的初戀??？”譚宜春說出初戀這個(gè)詞時(shí)，喉嚨里仿佛長出了碎玻璃，她眼里冒出破碎的水光，“梁家馳，你怎么可以這么無恥?！?/br>
    “你怎么了？”

    在梁家馳的印象里，譚宜春是一個(gè)無論何時(shí)都矜持，體面的人，很少露出這么狼狽的一面。

    “宜春，你還好嗎？”

    宜春，宜家宜室，如沐春風(fēng)，這是父母對她的寄托。

    現(xiàn)在聽來，她只覺得諷刺。

    “你不要叫我的名字，梁家馳，你讓我覺得惡心！”譚宜春用力吸了口氣，將眼淚憋回去，“我以為你回去真的是處理葬禮，沒想到是為了和前任舊情復(fù)燃?！彼湫σ宦暎Z調(diào)刻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你的利用對象，只要你想，所有的事情都要順著你的心意來！”

    忽然被罵，梁家馳不明所以，靠著流理臺，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她，關(guān)切道，“你先冷靜一下，到底怎么了？”

    對峙中，越是理智的那個(gè)人，越無情。

    “你憑什么不經(jīng)過我的允許，就把我女兒帶到陌生人家里?！?/br>
    “她不是陌生人，而且她對嘟嘟很好，我不知道你到底聽到了什么，但嘟嘟被照顧得很好。”

    涉及程芝，梁家馳斂去眼底的溫和，神情沉肅了許多，“譚宜春，不管你今天經(jīng)歷了什么，但我剛才看到嘟嘟在哭，你對孩子就不能溫柔點(diǎn)嗎？”

    譚家家風(fēng)嚴(yán)格，女兒雖然被教育得很好，但性格也的的確確被約束了，他并不覺得少年老成是好事。

    太懂事的孩子，容易受委屈。

    “你是在教育我嗎，你才帶了幾天孩子，你就來說我苛待嘟嘟？”譚宜春最引以為傲的事情被他指責(zé)，氣不打一處來，“梁家馳你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離婚以后，你除了每周來看看她，天天照顧她的人是我和爸媽，你被叫了幾天爸爸，就真覺得自己是個(gè)好爸爸了？”

    她每說一句，梁家馳的臉色便陰沉一分，平直的嘴角克制著情緒。

    “譚宜春，你到底在氣什么？從剛才開始，劈頭蓋臉的罵了我一頓不說，又扯到程芝身上......”梁家馳抬手，按了按眉心，別過視線，不想再看她，“如果你是這種態(tài)度，那我和你暫時(shí)無話可說。”

    譚宜春捕捉到他眼底不耐的情緒，“你和我之間，一直無話可說不是嗎，你從來沒用真心對過我，梁家馳......”

    “你看著我啊！”

    理智，體面，好聚好散，在此刻全都成了謊言。

    她恨他。

    因?yàn)樗€愛他，而他從未愛過她。

    “梁家馳，你為什么不敢看我？”

    譚宜春看見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以及冷峻的目光，一幀一幕都不錯(cuò)過，所有的圖像都變成線條，纏繞在她心上，纖細(xì)，鋒利，勒出斑斑血跡。

    梁家馳是冷淡的雪，是銳利的山峰，更是遙不可及的，逾期的愛情故事。

    良久，他垂下眼，看著女人潮濕的眼睛，輕聲道歉，“對不起。”

    這句話，走出民政局那天他說過，但其實(shí)，出軌的人是她，提出離婚的也是她。

    在遇到梁家馳之前，譚宜春從不懂什么叫意難平。

    她的人生平靜順?biāo)?，是一條線路清晰，緩慢流淌的平河，若是遇到了坎坷，該換方向便好了。

    對于感情，她更是從未有過浮想聯(lián)翩的期待，默認(rèn)自己找到一個(gè)門當(dāng)戶對的丈夫共度余生便可以了。

    事實(shí)上，梁家馳和她的這段婚姻，的確是門當(dāng)戶對，相敬如賓的。

    他是盡職盡責(zé)的丈夫，她是通情達(dá)理的妻子，他們般配，合宜，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但愛是深海里的漩渦，是盛夏的烈日，隱秘，熾熱，無法用理智衡量。

    所以她最終沒能度過那句，“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