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11)
風(fēng)暴停歇,黑沉無邊的夜色下,十幾頭海妖的尸體漂在海面上,仿佛一根根隨波飄蕩的浮木。 它們睜著無神的眼,臉上的表情僵硬而麻木,下身漂亮的寬大尾鰭被蠻力撕裂,無力地垂入水中。矯健的軀體上布滿了猙獰的傷口,冰冷的鮮血不停從傷處涌出,將四周浪潮尚未平息的海面染得通紅。 這是一場由獵物挑釁狩獵者引起的惡戰(zhàn),而存活者只有一個。 在大海里,一群合作的海妖足以攪翻一艘巨大的商船,在十幾只海妖的圍攻下,即便是身為海妖天敵的怪物也沒能從這場戰(zhàn)爭中撈到好處。 幾乎筋疲力盡的它動作緩慢地從海面下浮起身,隨手抓過一只海妖的尸體,張嘴撕咬下了海妖的尾rou。 對于靠廝殺生存的怪物而言,它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填飽肚子的機(jī)會,尤其是在今日這種情況下,是以直到再吃不下一口食物,它才拽著十幾條海妖的魚尾,緩緩爬上岸。 被血染紅的海水從身上滴落,流入腳底的砂石,已經(jīng)辨不清究竟是海妖的血還是它自己的。 血水潤入雙眼,怪物轉(zhuǎn)過頭,看向不遠(yuǎn)處靜默的森林。 它的父親曾告訴它,它們依海而生,不需要森林也能存活,但身為人類的“海洛伊絲”卻需要森林的供養(yǎng)。 為了回報源源不斷向它們的“海洛伊絲”供給果實的森林,它們則應(yīng)將海妖的尸體埋入土地,滋養(yǎng)森林。 怪物在“規(guī)則”方面有著超乎尋常的執(zhí)著,從捕食第一只海妖起,它就一直遵守著這條規(guī)則,從來沒有打破過,即便今夜受了傷,它也沒有打算將海妖的尸體扔在海中置之不理。 它寧愿拖著受傷的身體花費(fèi)數(shù)倍時間將海妖的尸體埋葬也不愿破例一回,實在有些愚蠢而不知變通。 但好在,它仍舊趕在黎明前回到了石屋。它不能把它的海洛伊絲一個人扔在家中一整日,這也是它必須要遵守的規(guī)則,同樣不能有例外。 怪物沒有走一碰便“咯吱”響的大門,和離開時一樣翻的窗戶。它身上還濕著,海洛伊絲不喜歡它滿身海水地躺在她身邊,但此刻怪物卻顧不得太多。 它低著頭,悄聲繞到希婭背后,微微佝著背,蜷在了熟睡的她身后。 希婭占據(jù)了一半石床,怪物高大的身軀就只能局促地縮在另一半床上,但它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不聲不響地安靜靠著希婭,腦袋枕在她散落石床的紅色長發(fā)上,身體輕柔貼著她的背脊,本能地從她身上汲取著溫暖。 身邊希婭的呼吸勻稱而輕緩,像柔和的風(fēng)聲傳入怪物的耳朵里,緊繃的神經(jīng)得以松懈,而身上的傷口也終于開始發(fā)作起來。 它忍耐著疼痛,緩緩閉上了眼睛。 它傷得很重。 希婭是被滿屋濃烈的血腥味喚醒的,厚重的血腥氣竄入鼻中,她感覺自己像是躺在血泊里,身下一股濕潤冰冷的潮氣。 背后怪物靠在身上的觸感尤為明顯,它的額頭抵著她的肩,促急的呼吸聲響在耳旁,壓抑而沉重。 希婭聽見這不正常的喘息后愣了一瞬,立馬撐坐了起來。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黑云未散,云層中只朦朧透出了一縷薄光。 她雙眼看不太清楚,起身時,手掌不經(jīng)意按在了一片粘膩冰冷的液體中,她皺眉將手舉到眼前,看見濕膩的鮮血從她手掌緩緩流入小臂,透紅的鮮血幾乎染紅了她整只掌心。 希婭神色微變,點燃床邊的油燈,照向了身畔仿佛失去意識的怪物。 龐大的身軀學(xué)著她入睡的模樣側(cè)躺在床上,看似平靜而尋常,可它身下一大灘鮮紅的血液卻叫希婭背脊發(fā)寒。 它的黑蓬幾乎被鮮血染透,幾張色澤鮮艷的、帶血的鱗片粘在布料上,像是某種奇特的魚鱗。 共同生活了這么久,希婭知道它每夜都會出門捕食,回來后,偶爾身上會出現(xiàn)幾道帶血的傷口,但那些傷口大多淺顯,仿佛草葉割傷,根本無礙。這是希婭第一次見它流了這么多血。 亮眼的燈光喚醒了怪物,它緩緩睜開雙眸,看向眼前正打量它傷勢的希婭。 它眼皮上還沾著水,希婭伸手擦去,緩緩道:“你傷得很重?!?/br> 它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忍耐已久的疼痛在這一聲算不得關(guān)懷的話語中爆發(fā)出來,它喉嚨里發(fā)出痛苦低沉的嘶吼聲,忍著痛又依賴地將腦袋朝著希婭跪在石床上的雙腿拱了拱。 雜亂的濕發(fā)貼著她的大腿,冰冷的溫度傳至她的身體,希婭脫下他身上被血水泡透的黑蓬,拿起油燈照看它身上的傷。 怪物顯然十分信任她,它忍痛翻過身,配合地攤開四肢,朝她展露自己的傷勢。 腹部藍(lán)色的鱗甲完美地保護(hù)了它的腰身,然而它的胸膛便沒有那么幸運(yùn),幾道深可見骨的駭人傷口橫亙在胸前,沒有經(jīng)過任何處理。猩紅的皮rou外翻開,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了身體。 希婭看不出是什么東西傷了它,只見鮮血徐徐從傷口溢出,順著怪物結(jié)實的身體流下來,不知道流了多久,才能匯聚成它身下的這一灘污血。 失血如此之多,如果是人類,此刻怕是早已死透了。 怪物的意識似乎有些不太清醒,猩紅的雙瞳緩緩變動,模糊望著希婭。 它無所顧忌地在希婭面前展露出自己的脆弱,撒嬌般、裂開嘴巴低聲喚她:“海洛伊絲……” 虛弱無力的聲音惹得希婭定定看了它一眼,四目相對,這似乎令怪物感到尤為心安,它伸手去抓她的手掌,又朝她身上擠了擠。 骨骼過于顯明的五指扣住希婭的手,她避開視線,睫毛輕顫了顫。 胸膛下,死寂已久的心臟再次震跳起來,看著面前重傷的怪物,希婭意識到這或許便是她等待已久的機(jī)會。 她放下油燈,將手從怪物掌中抽出來,伸手覆住了它猩紅的雙眸。 “閉上眼睛?!彼犚娮约簻厝岬穆曇繇懫穑?xì)聽之下卻在發(fā)顫。 她手有點抖,因為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過于無情,但她只能強(qiáng)迫自己狠下心,抹上怪物的眼皮叫它合上那雙不屬于人類的眼睛。 燈光晃過希婭堅毅的面龐,她從皮靴中掏出短刀,對準(zhǔn)了它傷痕累累的胸口,左胸之下,心臟所在的地方。 怪物或許聽見了她拔刀的聲音,但依然沒有睜眼,它微微偏著腦袋,安靜地貼著希婭的身體,絲毫不知即將到來的危險。 冰冷的刀尖懸停在它因喘息而起伏的胸膛上,片刻之后,希婭看了看依賴地靠在膝蓋邊的腦袋,咬牙挪開刀尖,跪著挪動幾步,將刀刃對準(zhǔn)了它的雙腿。 希婭在心中對自己道:自己是因為它才活了下來,只要保證它無法行動就夠了,沒有必要殺死它。它的身體和人類相似,筋骨一斷,便無法行走,這就足夠了。 她想著,用盡全力朝著怪物勁瘦的腳腕揮下了刀。 刀刃刺入皮rou,或許割破了血脈,鮮血驟然噴出,濺了希婭一身。但她沒料到的是怪物的皮膚比人類更堅硬,刀刃只挑破了腳腕一側(cè)的筋脈,滑至另一只腳腕時,只淺淺劃出了一道傷痕。 劇烈的疼痛從腿上傳來,怪物猛地睜開了眼,猩紅雙瞳凝成筆直的刀立在漆黑的眼中,它看向希婭手中帶血的刀,雙目滿是不解。 “海洛伊絲?” 它對她的信任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希婭的想象,它望著她,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伸手去碰她,像是以為希婭不小心誤傷了它。 希婭狠心從它迷茫的雙眼上挪開視線,在它沒能反應(yīng)過來之際,再次舉起短刀,劃斷了它另一條腿的筋脈。 血液飛濺在希婭臉上,怪物痛苦地嘶吼出聲,它難以置信地望著希婭,像是這才明白希婭就是在故意傷害它。 “為……什么……”怪物聲音沙啞地開了口,它雙目死死盯著希婭,顯然不明白希婭為什么這么做。 但只有希婭自己知道,她離開的心從來沒有過一絲動搖。 她爬起身快速退至門口,背脊貼著墻壁,看著石床上爬不起身的怪物,沒有回答它。 她握著短刀的手在不停顫抖,鮮血從刀尖滴在地上,在這寂靜的夜里發(fā)出“啪嗒”的聲響。 這把刀,曾是怪物親手從海底為她尋來。 可沉默不是怪物想得到的答案,它額間青筋暴起,拖著重傷的身體向她爬過來,但因失血過多它的動作格外緩慢。 “為什么……海洛伊絲……” 猩紅的豎瞳射出駭人的冷光,它看著遠(yuǎn)遠(yuǎn)站在門口、無動于衷的希婭,裂開嘴唇,第一次面色猙獰地沖她展露了獠牙。它嘶吼出聲:“為什么——!” 希婭的背叛對于怪物而言似乎比起身上血流不止的傷口更令它痛苦,它或許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為什么身為伴侶的她會做出這樣的事。 希婭抬手擦去臉上的鮮血,抿緊唇深深看了它一眼,在怪物不解憤怒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地。 “海洛伊絲——!”身后的怪物盯著她毫無留戀離去的背影,仰頭聲嘶力竭的怒吼。 聲音震裂了晨時的冷風(fēng),林間幼鳥驚飛,留下海水也無法平息的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