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拋出一連串的問題，謝緲卻不緊不慢，她有點著急，不由拉了拉他的衣袖，“緲緲，你說話呀。”

    她只顧望他，也沒工夫看路，謝緲拉著她錯開三兩個步履匆匆，沒撐傘的行人，他朝她笑了一下，“與溫老先生已經(jīng)說好，明日便能過來?！?/br>
    聞言，戚寸心的眼睛一瞬亮起來，“真的嗎？”

    “緲緲，你好厲害！”

    她笑得滿臉燦爛，謝緲錯開她的目光，也隨之抿唇笑了一下。

    只是纖長睫毛遮掩下的眸子總有幾分平靜散漫。

    小九家里準(zhǔn)備了一桌好飯，就是準(zhǔn)備今晚就正式見見從通城來的表親“沈緲”。

    小九的母親前些年病逝了，只剩個父親，叫賀勇，是個鐵匠，人看著和善得很，念著客人在，也不抽他那味道極沖的葉子煙了，只是面對那位與這窄小舊院格格不入的年輕公子時便顯得有些過分局促，“還請見諒，我們家沒什么好茶飯?！?/br>
    只因戚寸心說他恰好也姓沈，賀勇便喚了聲，“沈公子?！?/br>
    “如今公子在東巷學(xué)堂做了先生，不知可否抽空教我這三個孩子認(rèn)些字？小九平日里總在外頭做事，也沒工夫教教他們。”

    謝緲從頭到尾只執(zhí)筷，卻并未真的吃些什么，他似乎是在出神，那張過分出挑的面容上表情極淡，直至周遭忽然靜謐下來，整個飯桌上的人都在看他時，他好像才堪堪回神，隨即輕輕頷首，“好?！?/br>
    賀勇并未多想什么，只當(dāng)他是在為了戚寸心姑母的事而煩憂，便笑著說道，“那就多謝沈公子了，公子放心，你和寸心姑娘的事，我們一定幫忙?！?/br>
    說著他又看了一眼坐在謝緲身邊的戚寸心，“像你這樣大戶人家的公子，為了寸心從柏城千里迢迢的跑到這兒來，什么都丟下了，可見公子對寸心的情意那是比金子還要珍貴??！就沖公子對寸心的這份心，我們家也該幫忙的。”

    他話音才落，戚寸心猛地抬頭看向小九，滿臉驚詫。

    她沒想到，小九居然是這么跟他父親說的。

    謝緲乍一聽這些話，或覺有趣。

    或是感受到身旁的姑娘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隨即抬眼，對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謝謝?！?/br>
    天色漸漸黑透，雨早已經(jīng)停了。

    戚寸心跟在謝緲身側(cè)，一直走到巷子深處的一道門前，他提著燈走上臺階，轉(zhuǎn)身卻見她站在底下，沒有跟來。

    “要走了？”

    她聽到少年輕聲問。

    “嗯?！逼荽缧狞c點頭，昏黃的燈籠火光照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見他不再說話，她便添了一句，“我明天會來的。”

    少年仍是靜默的，戚寸心正不知道再說些什么的時候，卻見他邁步走下石階來，一時火光映照著她與他兩個人的側(cè)臉。

    他將燈籠塞入她手中，“去吧。”

    少年低眉斂眸的樣子過分明凈美好，燈影在他的眼瞳里好像浮于粼波的星星。

    戚寸心提著那盞燈籠往前走出一段距離，卻又忽然停下來，她回過頭，在晦暗的光線里隱約看見那道門前仍立著一道身影。

    就好像這一個多月來，她在府尊府里，每每離開或回到南院時，總能看見他靜默地立在那兒。

    “緲緲！”

    謝緲正要轉(zhuǎn)身推門，卻聽寂寂長巷里傳來她的聲音，他一頓，回頭時，見那已經(jīng)要走出巷子的姑娘抱著燈籠往回跑。

    隔著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她停下了，就在那里朝他笑，“我有禮物送你！”

    嶙峋燈火里，她的笑容不甚清晰。

    謝緲睫毛微動，卻見她只說了一聲“禮物”，便轉(zhuǎn)身跑了。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盡頭，謝緲轉(zhuǎn)身推開木門，走入窄小的院落里，或是許久疏于打理，冷淡月輝之下，這庭院內(nèi)竟透著秋日才有的蕭疏。

    踩著磚縫里探出的雜草，恍若踩碎那樹蔭里已聒噪了整夏的蟬鳴，他步上臺階，推開一道房門。

    燭火亮起，照見這間已經(jīng)被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屋子，謝緲聽見細(xì)微的“呼?！甭暎抗怆S之一移，便正好看見床頭矮幾上放著的竹篾籃子里鋪了厚厚的布料，里頭蜷縮著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小黑貓。

    它縮成一團(tuán)，睡得正香。

    謝緲走過去，在床沿坐下來，他面上幾乎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垂眼輕睨著籃子里的貓。

    半晌，他伸出手指，試探一般地戳了一下它的耳朵。

    原來，這就是她的禮物。

    第10章

    戚氏原以為戚寸心先前那番話都是在哄騙她，哪知沒過幾天，戚寸心便又同她提起這事。

    戚氏也不是非得自己給侄女兒相看，戚寸心真有了心儀的郎君，那也是再好不過。

    護(hù)城河畔的暢風(fēng)亭里，戚氏乍見那少年從石階底下往上走，她便不由吃了一驚。

    稍寬的衣袖在他行走間猶如層疊的云般縹緲，他身形修長，綁了紅色絲絳的腰身又纖細(xì)，彼時日光照在他的衣衫，猶如微融的冰雪。

    戚氏只聽戚寸心提起他相貌好，卻未料這少年雪衣烏發(fā)，姿儀端方，竟像是那畫上神仙般的人物。

    “戚夫人?！?/br>
    少年走上階來，朝她輕輕頷首。

    “啊，沈小公子吧？快坐。”戚氏堪堪回神，忙伸手示意。

    謝緲應(yīng)了一聲，坐下時見戚寸心在看他，他便朝她笑了一下。

    戚氏沒錯過兩人間的細(xì)微動作，她清了一下嗓，戚寸心便低下頭剝橘子吃，戚氏才又看向謝緲，“我聽寸心說，沈公子原是通城人，是家道中落，來東陵投奔表親的？”

    戚氏一向不只聽一面之詞，戚寸心同她說的，她自個兒又叫人去賀家住的檀溪巷打聽了，這才放下心。

    “是?！?/br>
    謝緲點頭。

    “那沈公子還有要回通城的打算嗎？”這是戚氏最關(guān)心的。

    戚寸心心不在焉地吃著橘子，偷偷地看向謝緲。

    而他搖頭，一雙眸子純?nèi)磺逋?，“我已?jīng)決定留在東陵，不回去了?！?/br>
    戚氏點點頭，或是覺得滿意，她那張向來嚴(yán)肅的面容便柔和了兩分，“那，公子你也真的愿意等寸心一年后出府再成親？”

    “我會等她。”

    少年說著，看向身側(cè)的姑娘。

    戚寸心正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忽然對上他那樣一雙眼睛，她隨即默默側(cè)過臉，卻又將一瓣橘子塞給他。

    少年彎著眼睛，吃了橘子。

    這般極自然的動作被戚氏看在眼里，她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的，甚至面上也添了點笑意。

    這“沈緲”雖是家道中落，卻也生得一副天人之姿，看得出來他從小受的也是極好的教養(yǎng)，又是做教書先生的，如今還親口說了愿意等戚寸心一年，戚氏自然是越看越滿意。

    現(xiàn)今又能有幾個男子愿意這么干等著？

    但戚氏自然不可能真的任由戚寸心等夠一年出府再成親，誰又曉得一年里會發(fā)生怎樣的變故？還是盡早讓她在這東陵安了家的好，心里多少有了牽掛，也許就不會不管不顧地要回南黎去了。

    皎霜院里還有一堆事，戚氏也沒留太久，只是囑咐了戚寸心要早些回去，便自己先行離開了。

    “我姑母很少這么笑?！逼荽缧娜院退跁筹L(fēng)亭里吃橘子，她把橘皮剝開漂亮的形狀，分給他一半的橘子，又沖他笑，“她應(yīng)該很滿意你?！?/br>
    少年聲音透著些懶散，靠在亭子的廊椅上，吃了一瓣她給的橘子，垂著眼去看水面的行船，“她若不滿意，就只能連著柳公子，張公子，李公子一塊兒死了?！?/br>
    戚寸心起初還愣了一下，沒明白，隨即想起那天她在南院跟他說的話：

    戚寸心只以為他是開玩笑，她一下坐到他身邊去，“那我就成了人見人怕的掃把星啦。”

    少年側(cè)過臉來，望見她的笑臉。

    “你這兒……”戚寸心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脖頸處靠近耳后的地方似乎有一點紅紅的，她伸手碰了一下，“蚊子包？”

    她的手指有點涼，就那么一瞬的觸碰，便令他眼睫細(xì)微地動了兩下。

    “怪我，”

    戚寸心沒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她拍了一下額頭，“我昨天忘記幫你熏艾草了……”

    怪不得，她瞧見他今日眼瞼下鋪著兩片淺青，神情也總有些懨懨的，應(yīng)該是昨夜沒睡好。

    “癢嗎？”她問。

    “不癢。”

    少年搖頭，乖乖地答了一聲。

    可下一瞬，他又沒忍住抓了一下。

    “你怎么騙人??？”戚寸心湊過去笑他。

    她離他這樣近，

    欄桿外的日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睛里映出來他的模糊影子。

    他看見了，也不由彎起眼睛跟著她笑。

    他這樣笑，又乖又純情，戚寸心晃了晃神，臉頰有點燙，她往后退開些站起身，說，“我也得走了。”

    小姑娘匆匆忙忙跑下長長的石階，卻又忍不住停下來，回頭去看上面的亭子。

    少年衣袖如雪，腰間殷紅的絲絳從欄桿里垂下來隨著清風(fēng)晃蕩，一只手搭在欄桿上，一雙眼睛正往下望她。

    “明天會來嗎？”

    或見她回頭，他下頜枕在臂上，烏濃的發(fā)絲有一縷到肩前來。

    “每天都來！”

    她朝他招手。

    亭上倚靠欄桿的少年靜默地看著那個姑娘轉(zhuǎn)身跑上石拱橋，看她穿行在對面的人群里，慢慢不見。

    他不笑時，一雙眸子也冷冷淡淡的。

    坐在這樣的高處，他半睜著眼睛，也看清了石橋?qū)γ娴木扑灵芟聭覓斓臒艋\，四四方方的，描摹了一道朱紅印記。

    戚寸心趕著回府里，便抄了條近道。

    但今日菜市口的人出奇的多，戚寸心擠進(jìn)人堆里還未弄清楚情況，轉(zhuǎn)頭便見高臺之上幾個彪形大漢手起刀落，當(dāng)場鮮血四濺，從上頭滾下幾顆頭顱來。

    沾滿血的頭顱被亂發(fā)遮擋著，面容不清，滾落在塵埃里，人群里驚叫聲起，眾人倉惶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