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29節(jié)
最后一份菜品是湯浴繡丸,白瓷湯碗中臥著數來個如繡球般大的丸子,里頭是用碎rou和雞蛋做的,用高湯煨制而成。 祝陳愿舀了一口湯,嫩鴨熬燉出來的,極其鮮亮,里頭連調料都沒有多放,喝起來似乎就是鴨的本味。 繡丸汁水豐沛,雞蛋和碎rou煮熟后,濃香清甜,吃得祝陳愿極其滿足,真不愧是從宮里頭退下來的名廚,她的手藝是比不上的。 祝陳愿算是吃得慢的,大家都已經坐在那里吃不動,消食呢,她剛放下筷子,跑堂的又過來,面朝祝陳愿說,“小娘子,我們黃廚請你過去一趟,就在隔壁間?!?/br> 陳歡和祝清和對視,兩人都想陪著過去,跑堂看出他們的戒備心,又開口道:“若是兩位不放心可以在門口侯著,黃廚說與小娘子相熟,無需擔憂?!?/br> 當然,最后還是幾人陪祝陳愿去的,她本人還正懵著呢,什么時候與黃廚相熟的? 直到她一個人進到里邊,看到那頭發(fā)花白,卻精神矍鑠的老人,還有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才恍然大悟。 “原來你老人家就是黃廚吶,我剛還在想,卻怎么都沒有想到?!?/br> 祝陳愿喃喃說道,雖然頗為震驚,不過仔細想想也不無可能。 黃鶴爽朗大笑,“我還怕小娘子你認不出我來呢,我前前后后也去你的食店吃過三次,第一次是梅花湯餅,第二次是鯀魚假蛤蜊和姜辣羹,再后頭就是餛飩。我像你這般大時,可沒有那么好的手藝。 我又聽得外頭那米師傅,邀請的是開食店的小娘子,又姓祝,我就猜著是你了。今日的燒尾宴吃著可還滿意?” 祝陳愿很樂意與人討論廚藝相關的東西,她很認真地回復黃鶴,“自是極為滿意的,這要是換我來做,只怕不能盡善盡美,我剛吃時還在想,手藝遠不如黃廚你。前唐的燒尾宴我只做過見風消,今日卻一下能吃到這么多的菜式,不僅飽了眼福,肚子也享了福氣?!?/br> 這一番話,聽得蔣四連連咂舌,這才算是會說話,不過幾句,就將自個兒師傅捧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之前自己說的明明也很真誠,卻總是被罵。 黃鶴笑夠了才說,“時人以詩會友,我以廚會友,小娘子,你看如何?不瞞你說,我宮廷飲饌雖不落下品,可我市食美味,做得遠遠不如你,你的姜辣羹做得很地道,我那天吃過一次后,就難以忘記?!?/br> 他是個極其灑脫,不受世俗約束的人,并不是想收祝陳愿為徒,人家自有師門,而是異想天開,要同她做個忘年交。 畢竟在廚藝之道上頭,黃鶴也很難見到如此純粹的人,有些東西不用從人的面相看,去吃幾頓她做的菜即可明了。 祝陳愿只覺今日之事全都在意料之外,以廚會友? “黃廚你怕是高看我了,不過,以廚會友確實不錯,既然如此,還有幾日就到花朝節(jié)了,那時賣花的人多,我請你老人家和徒弟來吃頓花饌如何。” 祝陳愿明白他說的意思,既然當以廚藝論友,論道,哪能只他一人做菜的。 這話說得兩人一愣,黃鶴轉而大喜,拿手握拳拍掌,“此事妙極,那今日燒尾宴的銀錢我也不能收,蔣四,你給他們退回去”,話鋒一轉,“小友,老夫就等著吃你的花饌了?!?/br> 兩人又在里頭攀談了一會兒,天色屬實不早了,黃鶴目送祝陳愿出去,他撫著胡須,轉頭卻對蔣四道:“到時你早點過去,幫幫人家,也學著點,你說說你也二十了,怎么手藝是一點長進都沒有?!?/br> 他恨鐵不成鋼地扔下一句話,起身回屋,今日做了一天的宴品,累得他腰酸背疼,不服老不行。 可憐蔣四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又挨一頓罵。 祝陳愿出去后,米夫人連連迎上來,握住她的手,“剛我問過你阿娘,知曉你家住哪,明日一早我就讓車夫過來接你,如果你要什么魚的話,只管到米景店里頭去拿,莼菜我這里都備下了。” 她話里殷殷切切,權當祝陳愿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現下她meimei的身體是等不到杭城的師傅過來,她把全部期望都系在祝陳愿身上。 祝陳愿寬慰她,“我只放手試試看。” 等兩家人分道揚鑣,陳歡還感慨,“也莫怪米夫人這般急切,這可是要命的大事,不吃不喝,全靠湯藥吊著命,哎,歲歲,明日你只管去,要是不成,你也別太在意。人這命數,一早就定下的?!?/br> 她雖然牽掛那陌生女子,卻更關心自己女兒,生怕她有負擔,到時候回來又難受。 祝陳愿點頭,消化著今日的所見所聞,回家后匆匆洗漱一番,便一頭扎進了書房。 立馬翻到鱸莼羹這一頁,太婆寫的做法是杭城那里頭的,她早些年去過就學了一兩手。 魚羹做得最好的得數杭城那邊的,出名的宋五嫂就是那里的,米夫人又說她伯娘的手藝可堪比宋五嫂,估計也是杭城人士。 她盤起腿,借著燭光,看起做法來,并不是每道菜都能爛熟于心,通常她在做菜前,會再反復看幾遍食譜。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聲:“得用長二寸的鱸魚,要用花鱸,大口黑鱸口感非上佳,莼菜不切?!?/br> 看到很晚才上床,連夢里都是她在廚房做鱸莼羹。 睡得不安穩(wěn),聽得外頭行者的鐵牌子和遠處鼓聲,她是再也睡不著,躺在床上,在想花饌的事情。 話她已經放了出去,做什么她都已經想好了,就是得請朋友一起來吃一頓,宋嘉盈一定得來,南靜言要是回來,得請她來,還有茅霜降和茅十八。 又怕幾人不自在,想著到時候要不要分坐兩桌,想到天起亮光,她才和衣起來。 糊弄著吃了頓早食,和陳歡兩人交代一聲,就坐上了米家派來的馬車。 米夫人坐在里頭,同樣一晚沒睡好的她,面色卻極差,看到祝陳愿還是強打起笑臉來,關切詢問她,“小娘子,早食可吃過了,可不能空著肚子去,要不我讓車夫去給你買點,路上吃,千萬別餓著。” “米嬸,我吃了的,別過于憂心?!?/br> 祝陳愿拍拍她的手背,人一憂慮就老態(tài)橫生。 原先她還能撐住,車夫馬車駕得慢,靠在車廂上,迷迷糊糊就睡著了,一醒來已經停在了董府門前。 董府掛滿了白幡,冷清得沒有人氣,守門的也是懨懨的,看到他們也只是簡單問候一句。 一路上基本沒遇到什么人,連點聲音都沒有,“她們一家是自立門戶的,因我爹并不同意二叔娶個做魚羹買賣的女子進來,娶進門后就分了家。又只生了溫慧一人,我爹雖讓溫慧時時過府,卻不同意她爹娘過來?,F下,她娘一走,爹又不頂事,她自個兒受不了,這個家是徹底散了?!?/br> 米夫人悠悠說道,連使喚丫頭都得她自個兒帶過來,也就還留了個忠心的照顧董溫慧。 進了旁邊的廚房后,祝陳愿就開始專心收拾起鱸魚來,雖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只能盡力試試看。 鱸魚去掉魚肚腹和魚鱗,治凈洗去黏液后,片rou得從魚腹下頭兩側魚身開始,像片魚膾那邊橫批下來薄如蟬翼的魚片,里頭的骨刺全都得一點點挑掉。 放到一旁,再拿起莼菜來,說實話,這樣的莼菜她并不是太滿意,莼菜最佳的食用時期在四月末到七月初,現下的口感肯定不會太盡如人意。 沖洗兩到三遍后,直接投到熱水里頭,默默數到十就可以撈起來。 祝陳愿又往砂鍋里頭倒入兩大碗熱水,沸騰后往里頭放入姜絲,火勢不能那么著,再往里頭放入魚片,拿勺子攪開。 魚片往里頭蜷縮變白后,再放莼菜,立即撤火,加一勺鹽豉、油和醬油。 米夫人目含期待看著這碗鱸莼羹,連聲吩咐,“阿香,你快點過去端給小娘子嘗嘗?!?/br> 她又拉上祝陳愿走到董溫慧的房間,一開門,祝陳愿皺起眉頭,一股子腐朽潮濕的味道。 床上被褥稍稍拱起個弧度,要是不細看,根本發(fā)現不了這里有人。 阿香從小就跟在董溫慧身旁,關心都是真心實意地,她將鱸莼羹放到旁邊的案幾上,拍拍被褥,一聲聲喚,“小娘子,起來吃鱸莼羹了?!?/br> 董溫慧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沒有多少求生意志,可她放心不下米夫人,每天都半睡半醒的她知曉堂姐的苦心,可她真的吃不下。 她今日精神尚好,連自己都疑心是不是回光返照,如果是的話,那她得起來跟堂姐說說話才是。 她在阿香的攙扶下從被子里鉆出來,董溫慧瘦到兩頰凹陷,露出來的手腕就是皮包骨,rou都沒有。 呼吸聲或急或緩,眼睛無神,大而眼窩深陷,連臉上都是骨頭多,看著嚇人。 她想轉個頭都很艱難,米夫人連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溫慧,你吃點東西吧,就吃一口,我托人做的鱸莼羹,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的嗎?她做得很好吃,阿香,你端過來?!?/br> 董溫慧難得沒有拒絕,她要是真的快死了,為何不如堂姐的愿呢。 她艱難開口咬住勺子,其實現在她根本嘗不了東西,吃進嘴里就會吐出來。 鱸莼羹滑到了嘴里,很淡,她舌頭已經快嘗不出味道了,全是苦味。 今日卻難得的不想吐,無力地靠在床背上,董溫慧居然有了點想要再吃一口的沖動,想在死前嘗嘗這碗是不是跟阿娘做的一樣,莼菜是不是像裹了層凝液一般順滑,魚rou是不是很鮮美。 等到下一口送到嘴邊時,她也順從吞下去,莼菜是什么味道?魚片是什么味道? 董溫慧一點都嘗不出來,她沒有力氣,緊閉雙眼,只有時而急促的呼吸聲證明她還活著。 為什么嘗不出來,為什么一點味道都嘗不出來呢。 她很努力想嘗出味道來,吃了半碗后,已經是她的極限,米夫人沒有再喂下去,可臉上的驚喜卻是怎么都掩蓋不了的。 董溫慧漸漸地發(fā)現,她好像嘗到了鹽豉的味道,那是阿娘做魚羹時最常用的,盡管特別淡,可她就是嘗到了。 她不停地喘著粗氣,眼淚從她干枯的臉上滑下來。 是阿娘,是阿娘不想讓她死去,不然怎么就光嘗到了鹽豉的味道。 不然為什么那么久了,她都還活在這個世上。 她艱難地開口,嘴巴發(fā)出的聲音有限,米夫人撲到她嘴邊,聽到董溫慧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頭蹦,“阿、姐,我、要、活、著。” 我不想死了,我還沒有替阿娘嘗過那么多好吃的,我不能死。 米夫人熱淚盈眶,她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的被褥,緊緊抱著董溫慧失聲痛哭。 祝陳愿從董府出來后,沒有讓米夫人相送,也沒有坐馬車回去,而是自己慢慢踱步回去。 從昨晚她隱隱約約就想到了一點,為何董母總是做鱸莼羹,讓吃不下東西的董溫慧念念不忘。 因為鱸莼羹有下氣止嘔的功效,而誰適合吃這個呢? 心緒郁結導致嘔逆的人適合。 祝陳愿緩緩呼出一口氣,不是她做的鱸莼羹好吃到讓董溫慧有了求生意志,而是董母知道女兒有心結,每每都給她做鱸莼羹。 莼菜又并非一年四季都有,鱸魚也并非四季都肥美,可這些都不重要,因為鱸莼羹最關鍵的還要數鹽豉,一個常年喝鹽豉湯的人,怎么都會嘗出點味道來。 她希望董溫慧能明白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有話說: 其實今天看了熱搜還挺有感觸的,活得開心點,比什么都重要。 第25章 地黃馎饦 與董府的蕭條不同, 外頭的云騎橋人頭攢動,這里是整條街上最興旺的地方,大抵是外頭來的商客都在這邊的腳店住宿, 白日又拿著貨物出來買賣。 橋上沒有浮鋪, 全是面相或精明或樸實的商客蹲在那里,前面擺了幾個布袋子, 里頭大多是果干, 有如林檎旋、沙苑榅桲、河陽查子、人面子、巴欖子等。 祝陳愿各買了一些, 吸引她目光的還要數旁邊小販在做的夾脊rou燒餅, 燒餅在烤rou鋪里頭散發(fā)出面餅炙烤后的香味來。 她要了一個,包在油紙里頭燙得無從下口,邊走邊等著燒餅晾涼, 夾脊rou燒餅最好吃的就是里頭夾rou的地方, 用豬的脊rou敲打,腌制后再裹粉煎制,包在烤好的燒餅里頭。 烤得酥脆的燒餅里頭吸滿脊rou的汁水,讓原本口感發(fā)干的餅變得鮮活起來, 一口下去rou特別幼嫩, 餅皮軟又有麥香。 祝陳愿喜歡這樣的市井美味,既好吃又樸實, 不需要用多上好的食材,僅僅只是普通人烹飪出來的美食, 往往讓她動容。 尤其今早看到董溫慧那形銷骨立的模樣, 渾身透露出行將木就, 她就覺得從肚子里頭一直難受到心里, 得吃點東西緩緩。 吃著夾脊rou燒餅, 走在陽光底下, 她想,如果有一天,董溫慧徹底好起來,想帶她去嘗嘗早市里頭的糖餅、沙團,或是胡餅店里頭的寬焦、側厚、新樣、滿麻,也可去夜市吃一碗熱氣騰騰的腸血粉羹。 抑或是去羹店、包子酒店、南食店、川飯店混一頓肚飽。 世上那么多的人間美味,總要嘗一嘗,等嘗遍南來北往的風味,總有值得眷戀的。 祝陳愿盼望能有那一天。 她穿街過巷,回到食店門前,春旗飄蕩,門口塵土飄揚,祝陳愿看過去,夏小葉握著一把掃帚,在掃門口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