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慢慢向她走過來，他穿著寬松單衣，不鞋而履。

    這么冷的天……

    他赤足踩在厚厚的茵褥上，有沙沙的響動(dòng)。

    像是一條蛇在逼近她。

    虞枝枝屏住呼吸，接著看到了他的臉，是蒼白顏色，卻秀美到異常，眉眼間有睡眠不足的深深倦意，眼睛卻透亮。

    他走近之時(shí)，單衣上熏染的旃檀香的味道絲絲縷縷輕拂著虞枝枝的鼻尖。

    《觀佛三昧海經(jīng)》上寫，旃檀埋藏地下，長在惡臭的伊蘭叢中，極清妙的香卻是從死尸般的惡臭中得出，虞枝枝聞著旃檀香氣，有些失神。

    虞枝枝發(fā)覺，廢太子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樣。

    她想象中的廢太子是個(gè)病弱的病秧子，眼前這個(gè)男人身材高大，虞枝枝偷偷看他的時(shí)候，只覺得她矮成了一粒塵埃。

    他給虞枝枝的感覺和代王截然不同。

    虞枝枝說不清楚是為什么，她只是覺得，齊琰不是一個(gè)壞人。

    也許是因?yàn)樗难凵?，太過透亮，沒有代王那般渾濁的欲。

    她悄悄收回打量，她發(fā)覺室內(nèi)還站著一個(gè)黑衣少年，他抱臂說道：“殿下說了，太康殿只留一人?！?/br>
    尤憐肩膀松懈了下來。

    只留一人，虞枝枝比她貌美許多，他看中的一定是虞枝枝，那她就可以另謀高就了。

    齊琰轉(zhuǎn)頭看了看窗外灼灼寒梅。

    黑衣少年又說：“另一個(gè)便做花肥?！?/br>
    尤憐今日本就受了刺激，精神恍惚，聞言差點(diǎn)跌倒在地。

    齊琰往榻上坐下，一只手?jǐn)R在小案上，虞枝枝注意到他手中繞著一串青葡萄一般碧綠的佛珠，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轉(zhuǎn)個(gè)不停。

    尤憐看了一眼略微出神的虞枝枝，走上前一步，咬牙說道：“美人才能養(yǎng)花，奴婢形容丑陋……”

    齊琰卻笑：“丑花也需人養(yǎng)?！?/br>
    尤憐面色慘白了一分。

    齊琰饒有興致地看二女的反應(yīng)，尤憐面色煞白，讓他感到滿意，而虞枝枝……

    她的眼睛無疑是生得極美的，眼中卻空空，嬌憨惹人憐，她似乎在微微愣神。

    齊琰收斂了笑意，看上去想要發(fā)作，但最終卻沒有精神一般倚坐于榻上。

    趙吉利慌慌忙忙跑上前來，一個(gè)眼神就讓虞枝枝和尤憐瑟瑟發(fā)抖退下。

    虞枝枝站在飄雪的廊下，和尤憐一同不安地看著緊閉的殿門。

    看來，五殿下的身體很差。

    虞枝枝自小在邊郡長大，以罪人之女身份入宮不過兩年。從前她不曾聽過宮闈秘事，到了宮里，人人謹(jǐn)言慎行，她也聽不到什么機(jī)密。

    但她隱約知曉一些五皇子的事。

    十多年前，先皇駕崩，洛京迎奉當(dāng)時(shí)的代王做新皇。而那時(shí)正碰上鮮卑來襲，戰(zhàn)亂中新皇妻子流落。

    但形勢(shì)逼人，天子先回了洛京，他一番尋找之后，猜測(cè)妻室嫡子均已身亡，追封妻室為皇后，嫡子齊琰為太子。

    沒想到，五年后齊琰回來了。

    那時(shí)候，洛京局勢(shì)混亂得一塌糊涂。

    大宦官董泰的侄子董懷被彈劾謀逆，司隸校尉帶領(lǐng)甲士圍住了董府，等待天子的旨意，遲遲不敢動(dòng)手。

    太子齊琰握著刀，走進(jìn)了董府。

    這位才從邊郡歸來的太子和宦官爪牙從無交集，但他卻親手屠戮董懷滿門。

    董泰帶著天子赦免董懷的旨意匆匆趕到時(shí)，已經(jīng)無可挽回。

    事后，天子震怒，太子齊琰因生性殘忍，性格暴躁被廢，遷入西內(nèi)，一直到今天。

    .

    許久，趙吉祥終于走了出來，帶虞枝枝和尤憐兩人離開此處。

    趙吉祥將虞枝枝和尤憐安置在太康殿西邊的配殿中，配殿很大，住兩個(gè)人綽綽有余。

    冷宮什么都缺，就是房舍不缺。

    他走后，尤憐就站了起來，她坐到虞枝枝下首處，握住了虞枝枝的手。

    虞枝枝蹙眉不解地看著她。

    尤憐說：“方才我信了五殿下的挑撥之語，一時(shí)間口不擇言，千萬不要怪罪?！?/br>
    她說美人才能養(yǎng)花，又說自己丑，就這樣把虞枝枝推了出去，讓齊琰把花肥的人選留給虞枝枝。

    虞枝枝看著她，柔聲道：“你說得沒錯(cuò)，不用在意?！?/br>
    尤憐一怔。

    尤憐疑心虞枝枝在諷刺她，但是她左看右看，看不出虞枝枝的心思，她恬靜坐著，純真又嬌媚。

    尤憐半晌無言，接著說：“五殿下心思詭譎，言語之中暗藏殺機(jī)……”

    虞枝枝努力忘記齊琰那些可怖的傳聞，回想著齊琰透亮的眼睛，不知是為了說服尤憐還是為了說服自己：“他在開玩笑呀，你沒聽出來？”

    尤憐呆呆望著她，過了須臾，才幽幽嘆一口氣：“算了，我和你說這些做什么？”

    她見虞枝枝望著窗子，不解問道：“你在看什么？”

    虞枝枝說：“方才似乎有個(gè)人影過去了?！?/br>
    尤憐一驚，有人來聽見她方才的話了？會(huì)不會(huì)是五皇子的人？

    她忽地站了起來，有心要和虞枝枝說點(diǎn)什么，終究只是哼了一聲，獨(dú)自跑到暖閣去臥著。

    氣得頭疼。

    寢殿內(nèi)。

    齊琰負(fù)手站在窗邊，看窗外簌簌下著雪，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撥弄著翠綠的佛珠，聽趙吉利講西偏殿兩個(gè)宮女方才的事。

    他笑：“一個(gè)平庸又狡猾，一個(gè)貌美卻蠢笨?！?/br>
    趙吉利問：“殿下喜歡哪一個(gè)呢？”

    齊琰沉臉：“我非要在這兩個(gè)歪瓜裂棗中選？”

    趙吉利立刻噤若寒蟬。

    齊琰聽見窗外有聲響，他轉(zhuǎn)頭道：“如何？”

    蒼青從窗外跳了進(jìn)來，他說：“西偏殿臨水，待我晚上將她們推下，寒冬臘月，斷不會(huì)再有生機(jī)?！?/br>
    齊琰沒有說什么。

    雖然這死法很隨意，但這里是冷宮，誰在乎呢。

    趙吉利又一次揮著袖子阻止：“哎、殿下……蒼青！”

    這兩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趙吉利一愣，險(xiǎn)些疑心他才是不正常的那一個(gè)。

    轉(zhuǎn)眼間，天色已經(jīng)昏昏，太康殿掌燈，明暗的燈燭在院中錯(cuò)落亮起。

    齊琰腳步很輕，他站在長廊上，若有所思地看著院外樹枝微動(dòng)。

    月光傾瀉在樹葉上，莫名讓齊琰想到那一片耀眼的白。

    今天過來的侍寢宮女，同樣白生生的。

    齊琰想起那夜，他仰頭，看到的洶涌的雪白。

    兩張臉漸漸重疊，女郎含淚凝睇，眼角飛紅……

    齊琰驟然擰緊了眉心。

    趙吉利走到齊琰跟前，小聲說話：“蒼青方才看到，貴妃宮里的吳安康在暗中窺視。”

    吳安康是看管西內(nèi)的太監(jiān)，是貴妃宮里的人。

    貴妃因?yàn)橄ハ碌牧首育R瑯，對(duì)五皇子齊琰多有防范，趙吉利想，這西內(nèi)，除了被遺棄的人，就是貴妃的眼線了。

    齊琰從廊下走出，皂靴在薄雪上踏出印子，趙吉利走上前，想要為他披上斗篷，但是齊琰抬手制止了。

    趙吉祥勸道：“貴妃看來頗為重視此二女，倒是不好弄死，反而要多加照拂?！?/br>
    齊琰笑，不知在轉(zhuǎn)著什么主意：“讓蒼青停手，暫且留下二女性命。”

    趙吉利見終于勸動(dòng)齊琰留下兩條性命，頓時(shí)渾身輕松：“是?！?/br>
    .

    蒼青蹲在小樓外，在思考如何動(dòng)手。

    殺兩個(gè)宮女很簡單，只比碾死一只螞蟻麻煩一點(diǎn)，因此蒼青沒有非常小心，他蹲在外面的時(shí)候，還拿出了糖豆來吃。

    昏黃的燈光隔著紗窗透出來，他聽見里面兩個(gè)宮女在說話。

    虞枝枝抱著棋盤走到暖閣臥榻處：“尤憐，下棋嗎？”

    尤憐坐得僵直，她發(fā)現(xiàn)了窗外有人一直在盯著她，她嘴唇發(fā)白，想到下午齊琰所說的“做花肥”之語。

    她手指顫抖，拿起虞枝枝遞過來的棋子扔到地上，尖著聲音：“不下！”

    虞枝枝沒說什么，只是感到無聊，她收好了棋盤，走到暖閣另一邊。

    尤憐看著她走到窗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她看見虞枝枝推開了窗。

    窗外有個(gè)黑衣少年和她四目相對(duì)。

    尤憐撲通一聲掉下了榻。

    虞枝枝屈膝問候：“趙公公安，這位郎君安?！?/br>
    趙吉利對(duì)虞枝枝笑了笑，手上用力扯蒼青的衣裳：“走，咱家怎會(huì)騙你，是殿下的意思……”

    虞枝枝怔怔地看著他們走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