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一種情況，虞枝枝都覺得夠可憐的了。

    虞枝枝心里有些難受，她還沒來得及捕捉這種難受的情緒，鄭姑姑一把拉住了她：“天子走了，隨我去見貴妃娘娘?！?/br>
    虞枝枝抬頭越過人群去望，華蓋鹵簿像幡一般隨風(fēng)而動，后列跟隨著低眉順眼的宮人，他們在緩緩移動，天子在離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跟著天子儀仗移動，只除了一人。

    齊琰站在人群中，拿著弓箭，昂首站立著，他身上蒼青錦袍的衣袖垂下，被風(fēng)吹得翻飛。

    而后，他的目光緩慢地落在了向他張望的虞枝枝臉上。

    “虞氏，發(fā)什么呆，快走?！编嵐霉贸读艘话延葜χΑ?/br>
    虞枝枝神思回籠來，望了一眼鄭姑姑：“好?！?/br>
    她再度抬頭，卻怎么也找不到齊琰的蹤跡。

    天子有政事處理，張貴妃依舊留下濯龍園里。

    張貴妃懶懶倚靠在美人榻上，看起來心情不太好，聶女史低聲告訴她，鄭姑姑和五皇子的侍寢宮女過來求見。

    張貴妃懨懨：“宣進(jìn)來?！?/br>
    虞枝枝跟著鄭姑姑緩緩走了出來。

    虞枝枝跪下行禮：“奴婢見過貴妃娘娘?！?/br>
    虞枝枝曾在千秋殿當(dāng)過差，但她從未這樣近距離地面對張貴妃，她臉上沒有什么血色，顯得格外緊張。

    天子如今沒有皇后，后宮中最尊貴之人就是張貴妃，她不光地位尊崇，還寵冠六宮。

    虞枝枝有些苦澀地想，她和張貴妃其實能攀得上一點關(guān)系。

    虞枝枝的母親，出身于河洛望族喬氏，如今寵冠后宮的張貴妃當(dāng)初是喬氏豢養(yǎng)的樂伎，如日中天的大將軍、張貴妃兄長，當(dāng)初是喬氏的馬奴。

    但自張家發(fā)達(dá)，喬氏一族更加低調(diào)起來，為避其鋒芒，九卿之一的喬廷尉離開了中樞，跑去青州做了一方太守。

    據(jù)說張貴妃對曾經(jīng)的過往深以為恥，大約她在喬家的時候過得不好。

    美人榻上，張貴妃嗤笑了一聲：“你害怕什么，本宮又不會吃了你?！?/br>
    虞枝枝安靜乖順地跪在地上，恭敬回道：“奴婢知錯?！?/br>
    張貴妃鳳眸微斂，她上下掃了虞枝枝一眼，只看見虞枝枝烏發(fā)雪膚，容貌驚人，束腰酥-胸，秾纖合度，一切都剛剛好，簡直是挑著最美的長法去長的。

    她笑容更深，說道：“本宮聽說，你已經(jīng)成了五皇子的房中人？”

    虞枝枝咬了咬唇，她低著頭，看起來是極為羞澀的模樣。

    張貴妃又問：“那夜五皇子發(fā)病了？是怎么一回事？”

    看來齊琰的病已經(jīng)是個公開的秘密，虞枝枝說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奴婢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五殿下病得醒不過來，也嚇了一大跳，之后的事，趙公公沒有向奴婢透露半分，奴婢就全不知曉了?！?/br>
    張貴妃掩唇笑了笑，很是滿意虞枝枝在西內(nèi)的表現(xiàn)，她說：“你不必自謙，你生得這樣好，五皇子遭受不住，也不意外?！?/br>
    張貴妃一高興，拔下了發(fā)髻上的鳳釵，往虞枝枝的發(fā)上插好。

    虞枝枝一愣，她幾乎能感到金玉的涼意擦著她的頭皮。

    張貴妃緩緩說道：“往后也要好好替我做事?！?/br>
    虞枝枝明白，張貴妃在施恩，她要自己做她放在齊琰身邊的細(xì)作。

    虞枝枝垂著眼眸，輕聲說道：“奴婢遵命?！?/br>
    張貴妃倦了，她揮揮手，示意虞枝枝退下，虞枝枝快走到門口，張貴妃忽然說道：“本宮聽說你的刺繡不錯？”

    虞枝枝只得走回來答話：“略通一些?！?/br>
    張貴妃沉思：“那便繡一幅瞧瞧，就繡《四十二章經(jīng)》?！?/br>
    張貴妃吩咐完，沒等虞枝枝答話，就再度揮手讓她退下。

    虞枝枝站在門外有些懵：“什么經(jīng)？”

    鄭姑姑說道：“《四十二章經(jīng)》，就是那個佛教經(jīng)典，太后娘娘大壽將近，貴妃娘娘大約打算獻(xiàn)上這經(jīng)文?！?/br>
    虞枝枝微微蹙眉：“可是我從未見過這經(jīng)文……”

    鄭姑姑笑道：“我瞧五殿下手上總掛著一串佛珠，五殿下定是知道的，以五殿下對虞娘子的寵愛，這等小事……”

    虞枝枝淺淺笑了笑。

    齊琰不琢磨著怎么殺她就是好的了，寵愛？

    這真是一個令人愕然的誤解。

    第20章 投之以木桃。

    虞枝枝覺得張貴妃給她又弄來一道難題，她正在凝眉思索之際，鄭姑姑落后了她兩步。

    “你先去西內(nèi)，我還有點差事沒做完?！?/br>
    虞枝枝了然地點了點頭，西內(nèi)又冷又破，沒事的時候，是沒人愿意過來的。

    虞枝枝將鄭姑姑送遠(yuǎn)，再走幾步，她看見齊琰坐在水池邊上不知在做什么，虞枝枝正準(zhǔn)備過去，迎面被人攔了下來。

    “師妹?！庇葜χμь^一看，是方岐。

    虞枝枝心虛地偷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齊琰，他還安靜地坐著那邊，沒有抬頭，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她。

    虞枝枝一把將方岐拉過來：“換個地方說話?！?/br>
    方岐帶來了姆媽和弟弟的消息，往虞枝枝手里塞了一個布袋子，虞枝枝聽見里頭叮鈴鈴的錢幣的聲音。

    虞枝枝推辭：“我在宮里不需要這些。”

    方岐道：“你在冷宮更需要這些。”

    他又從懷里掏出了兩塊毛茸茸的獸皮，說道：“西內(nèi)冷，我買了些兔毛，你手巧，可以縫一件衣裳?！?/br>
    虞枝枝接過，低聲嘆道：“師兄……”

    方岐笑著摸了摸虞枝枝的頭發(fā)：“你別和我客氣。”

    匆匆一見，方岐還有差事在身，虞枝枝抓緊時間說道：“師兄，我要勞煩你幫我在家里找一件東西?！?/br>
    她湊近了方岐耳朵，仔細(xì)說了。

    方岐皺眉，隱約有些不贊同：“師妹，從前的事，你不要再去管了?！?/br>
    “師兄！”虞枝枝正色。

    “好吧好吧?！狈结獰o奈應(yīng)允。

    方岐和虞枝枝前后腳離開，虞枝枝抬頭一望，差點魂都嚇跑了。

    齊琰換了一個地方坐著，竟然離他們很近，他消無聲息地過來，不知為何虞枝枝和方岐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虞枝枝才看清楚了齊琰在做什么，他將手中的魚竿抬起，慢悠悠地收回了魚線。

    天寒地凍的，他在濯龍園里釣魚。

    然后他漫不經(jīng)心往虞枝枝這邊掃了一眼，站起身來，悄然離去。

    虞枝枝僵在原地不敢動。

    他瞧見她了嗎？還是沒有？她悄悄往后縮，藏在樹下，等齊琰先離開。

    齊琰走后，虞枝枝慢吞吞地回到了西內(nèi)太康殿西偏殿。

    兩天后，她收到了方岐托人送來的小包裹，打開一看，里面有些手爐、羊羔毛之類的東西，虞枝枝將這些東西撥到一邊，終于找到了她托方岐送來的東西。

    一塊未染色的麻布，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寫的竟是謄寫了一首詩。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這塊麻布的主人是虞枝枝父親麾下的一位屯長。

    當(dāng)年三路討伐鮮卑大敗，那些死去的軍士亦是他人的兒郎、丈夫，這些人家失去支柱，幾乎不能度日。

    虞枝枝就帶著姆媽和其他家仆一起，四處接濟他們的家眷，盡管心中惶惶不可終日，但虞枝枝沒有讓自己閑下來。

    虞枝枝打聽到一戶姓尤的人家時，那里早就空落落的。問了鄰人才知道，這家人已經(jīng)搬走了。

    從鄰人那里聽到的故事，讓虞枝枝更感心情沉重。

    本朝制度，成年男子都應(yīng)戍邊三天，即使是三公的兒子也不例外。但這只是制度，實際上的變通辦法是，一人出三百錢，交給朝廷，讓朝廷去雇人戍邊。

    尤家是兄弟兩人一起過活，兄弟二人成年，但他家拿不出六百錢，于是兄弟一商量，讓弟弟去，一年還能給家里賺一些錢。

    弟弟早年娶妻，妻子早亡，留下了一女，就交給兄嫂二人照看。

    弟弟一去幾年，這幾年來，兄嫂漸漸看不慣弟弟留下來的女兒，這次，聽說討伐鮮卑大敗，弟弟往后拿不回錢來，說不定還會治罪，于是一狠心，將侄女兒賣了出去，換回來了一萬錢。

    兄嫂兩人做了虧心事，在這里也待不下去，就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就此消失得一干二凈。

    鄰人講完了尤家的故事，又遞給虞枝枝一塊麻布，虞枝枝展開，看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

    鄰人說這是弟弟寄回來的最后一樣?xùn)|西，信使帶回來這塊麻布還有他戰(zhàn)死的消息。

    鄰人不識字，好奇問虞枝枝上面寫的是什么，聽到虞枝枝說是一首詩的時候，鄰人好奇又敬畏。

    平民沒有讀書的機會，尤家弟弟寫的東西，他們根本就看不懂。

    兄嫂兩人也看不懂，他們將錢帶走了，沒有帶走弟弟留下的最后的遺物。

    虞枝枝將這塊麻布帶回了家。

    她好好存放著一切從云中郡帶來的東西，放在洛京姆媽和弟弟的家中，期待它們能夠回到應(yīng)該回到的地方去。

    虞枝枝鄭重地疊好這塊麻布，拿起案幾上面的針線，開始用方岐送給她的兔毛縫一件衣裳。

    針線不停，她腦中還想著麻布的事。

    云中郡姓尤的人極為稀少，從尤憐的反應(yīng)來看，她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位弟弟的女兒。

    虞枝枝心神晃動，一不小心將針扎進(jìn)了手指中，很快指尖沁出了血珠。

    她垂眸默默看了一眼，手心的傷還沒好，手指又添上新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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