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寢美人 第63節(jié)
洛京令沒有反應(yīng)過來,趙吉利忙道:“義莊,快帶我們過去!” 洛京令帶著齊琰等人駕馬離開山腳,行了幾里路,洛京令翻身下馬,他拴好馬,指著不遠(yuǎn)處說道:“趙王殿下,那就是義莊。” 齊琰擰眉看著義莊上空縷縷黑煙,問道:“那是什么?” 洛京令和趙吉利抬頭去看,沒等他們二人看仔細(xì),齊琰就大步往前走。 洛京令終于看清楚了濃煙,他驚訝道:“走水了?” 他和趙吉利對視一眼,跑著跟上了齊琰。 義莊掌事不知齊琰等人的來歷,他嘆著氣對齊琰說道:“上午來了一具尸首,恰好是新伙計去接的,他害怕,偷偷去停尸房里燒紙,走的時候火沒滅干凈,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燒了大半間屋子,幸好老天下了一場雨……” 掌事說完了才問道:“你們要找的人是什么時候送來的?!?/br> 齊琰抿唇?jīng)]有說話,趙吉利說道:“今天,白馬寺山下。” 掌事一怔,沒有再喋喋不休,他將齊琰等人引到一間燒毀的房屋前,說道:“就在里面?!?/br> 眼前一片焦黑,齊琰感到喉嚨有點發(fā)癢,他用袖子掩唇咳嗽了一聲,趙吉利一瞥,看到青色錦緞上洇出殷紅的污漬,他驚駭?shù)溃骸暗钕?!?/br> 齊琰后知后覺抬起袖子看了一眼,他蒼白手腕上碧綠佛珠被血漬染成奇詭的黯色,他放下手,擰眉深思片刻,說道:“應(yīng)該是因為改了藥方,身體尚未適應(yīng)。” 他對自己的推測感到信服,沒有過多在意咳出的血,他走上前去,想要看清那焦黑的尸首。義莊掌事躊躇片刻,走出了屋門,很快他走了進(jìn)來,舉著一個托盤,走到齊琰跟前。 掌事說:“逝者現(xiàn)在這樣子,想必自己也不愿被人打擾……這位郎君,這些都是逝者的遺物,收下這些遺物,請回吧。” 齊琰低頭,看到一只翠綠的手鐲,幾根金簪子,這些都是他曾經(jīng)賞給虞枝枝的東西。 還有一方小小的紅色護(hù)身符。 齊琰伸手,將那枚護(hù)身符捏在手里。 掌事說:“許多女郎會來白馬寺為親友請護(hù)身符,郎君若是這位女郎的故人,請將這護(hù)身符收下吧?!?/br> 齊琰將護(hù)身符攥進(jìn)手心,半晌沒有動,掌事松了一口氣。 而后齊琰將護(hù)身符一擲,那護(hù)身符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齊琰面帶厲色,他推開了掌事,大步走到棺槨處,推開了棺材蓋。 掌事驚駭看見齊琰將手伸進(jìn)棺槨中。 他蒼白的手指一寸寸捏過焦尸的眉骨、顴骨、下頜,然后又握住焦尸肩頭和鎖骨。 許久,他從棺槨中拿出手,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拉出素帕,一點一點將指尖的臟污擦拭干凈。 他將素帕扔到地上,他背對著焦尸,對在場的三人笑了。 “死得好?!?/br> 像是有陰冷的風(fēng)從四處浸透過來,趙吉利等三人當(dāng)場愣在原地。 齊琰毫無留戀地走出了停尸房,義莊掌事捧著遺物,頓時不知該不該遞給這位郎君的仆從。 死得好? 看樣子是死了一個仇寇吧。 無人注意,齊琰的手縮在沾染血漬的衣袖中,指尖忍不住地顫抖。 他用力捏住手指,倏然張開。 齊琰兀自走出門,他扶著門框,用力喘息。 他蒼白的手每夜撫弄虞枝枝的身體,撫弄每一寸肌膚、骨骼。那焦尸也許不是虞枝枝。 他心口沉重的窒息感緩緩消散。 他努力不去想另外一種可能性。 身后有慌張的腳步聲,愣神的趙吉利終于追了出來,他擔(dān)憂問道:“殿下,你還好嗎?” 齊琰笑道:“好?!?/br> 趙吉利躊躇了片刻,說道:“也許……死去不是虞娘子,她在殿下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著呢。” 其實趙吉利對虞枝枝已死信了七八分,他這樣說只是為了安慰齊琰。 然而齊琰卻說:“她最好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然我會親手殺了她。” 齊琰當(dāng)天就回到西內(nèi)太康殿,一切如常,太過正常,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 趙吉利以為,憑著以往的情誼,齊琰應(yīng)當(dāng)好好收拾虞枝枝的尸首,最不濟(jì)也要將她安葬入土的,但齊琰就是放任她在義莊,不聞不問。 在西內(nèi),虞枝枝仿佛從來都存在一般。 最先忍受不了的是尤憐,一天她闖入太康殿,自請出宮安葬虞枝枝。 與尤憐的激憤和戚哀相反,齊琰很平靜地應(yīng)允了她。 尤憐將義莊的尸首接走后,請求齊琰放她出宮為虞枝枝守靈,齊琰也放任她走了。 薛良玉有個晚上悄悄來到了西偏殿,在虞枝枝的屋內(nèi)坐了許久。 還有小素,她也曾悄悄來過西偏殿,在虞枝枝的塌上放一把小花。 齊琰對西偏殿的一切動靜了如指掌,尤憐、薛良玉、小素……這些人來吊唁哀悼,看起來絲毫不知道虞枝枝墜亡的內(nèi)情。 他不能在這些人中發(fā)現(xiàn)虞枝枝的蛛絲馬跡,他的平靜漸漸變成強弩之末。 齊琰在黑夜中注視著西偏殿,片刻后他轉(zhuǎn)身,緩步走上丹墀,廊檐上的燈籠光沒有驅(qū)散他身上的寒意。 齊琰擰眉,冷聲道:“誰?” 墻角處有鬼鬼祟祟的人影,齊琰盯著那里,走出來的卻是趙吉利,還有幾個匠役打扮的人,他們用力抬著一只很大的黑箱子。 他們走出來,齊琰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紫檀木棺材。 齊琰看著趙吉利,沒有說話。 趙吉利冷汗淋漓,跪下說道:“這是殿下先前吩咐要打的紫檀棺材,今日他們送過來,我擔(dān)心殿下看見不快,就讓他們在夜里送……送去給尤娘子,好將故人安葬。” 齊琰慢慢回想起來,他得知虞枝枝要以身赴死后,的確吩咐過趙吉利,給她尋一副棺槨。 趙吉利跪在地上,許久沒有聽見面前之人的動靜。 他方才被齊琰捉了個正著有些心慌,現(xiàn)在平靜下來一想,他也沒干什么壞事。 棺槨是殿下要打的,本就是要給虞娘子送終的,他將棺槨給尤娘子,沒什么不對。 現(xiàn)在想來,殿下其實根本就不在乎虞娘子。 他早就在考慮虞娘子的后事,如今,只不過是提前。 趙吉利默默為死去的虞娘子嘆了一口氣,他說:“殿下,虞娘子畢竟陪伴了這些時日啊?!?/br> 日夜陪伴,在齊琰習(xí)慣之時,卻猝不及防地離開。 趙吉利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響,有些刺耳,在不詳?shù)墓啄九?,他?lián)想到白骨和骷髏。 然后有珠子濺落的聲音,趙吉利遲緩發(fā)覺,這聲音并不是從身后的棺木來的,而是從前面。 趙吉利抬頭,看見齊琰的手將腕上佛珠串扯斷了,佛珠濺落在地磚上,咕嚕嚕落下臺階。 他用捏過焦尸的手攥緊佛珠,趙吉利莫名感到森冷的寒意。 白馬寺歸來后,一直很平靜的齊琰終于暴怒起來,蒼白的臉上浮起不正常的薄紅。 “傳我命令,找到虞氏,活要見人,死……” 他嗬嗬喘.息幾聲,道:“她不許死,在我準(zhǔn)備殺她之前,不許死?!?/br> 趙吉利怔怔望著齊琰,虞娘子,已經(jīng)沒了啊。 他可悲地想,他們殿下,不會是后知后覺地瘋了吧? . 梨花開了又謝。 齊琰沉默看著太康殿階前落滿梨花花瓣,趙吉利沒掃,他不在意,趙吉利掃了,他也沒說什么。 梨花開后,是薔薇的花期。 無處不在的甜香會侵入寢殿,讓齊琰睡不安穩(wěn)。 這薔薇的味道其實和虞枝枝身上的有些不同,但他不可避免地會在薔薇香中夢到她。 又是暮色蒼茫的時分,齊琰走進(jìn)寢殿,他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他走到榻邊的案幾邊,伸出手指翻開漆盒,從中取出一枚山楂。 他咬住這枚滾過糖衣的山楂。 已經(jīng)放了許久,酸澀中帶著奇怪的苦味。 但齊琰仿佛沒有察覺到,他咀嚼著怪異的甜和酸,慢條斯理將所有的味道都吞入肚中。 他沐浴、讀書、熄燈,時間精準(zhǔn),一絲不茍。 沒有不可預(yù)料的打擾,他的所有時間都屬于自己。 天已經(jīng)黑沉似水,齊琰穿著雪白的薄綢寢衣,赤足踩過茵褥。 經(jīng)過銅鏡,他仿佛很久之后的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寢衣。 柔軟的絲線繡出郁金半見的紋樣,典雅又可愛。 齊琰蹙緊眉毛,嘩地一聲,他扯破了這件綢衣。 虞枝枝走之前給他做的寢衣。 燭火跳躍在他森白的肌膚上,他握緊了手,肌臂上覆著薄薄的肌rou,小臂上青筋浮現(xiàn)。 他脫下寢衣,用手捏著寢衣,沉默扔進(jìn)熏籠。 熏籠中云母片燒出暗紅的顏色,隨著寢衣落下,蓬蓬的火光濺起。 齊琰有些慌亂地將寢衣從火中撈起,重新披在身上。 衣擺處燒焦了,還有焦黑的破洞留在袖籠,齊琰沉默扣了一下。 對著銅鏡,他將燒壞的寢衣重新披上,他轉(zhuǎn)身走向床榻,板板正正地躺下。 寢殿陷入沉沉的寂靜。 夜更深,云遮住月,星星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