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7節(jié)
謝長明走到梧桐樹下,看得更清楚了些。 盛流玉很白,興許是由于魔氣纏身,皮膚是缺少血色的蒼白,像是雪山上的冷玉。解開一半的煙云霞松松垮垮地掛在鼻子上,隱約露出眉眼的形狀。 即使才十五歲,也能看得出小長明鳥的人形很美,且冷極。 謝長明的心微微一動,或許這就是神鳥。 盛流玉忽然皺了皺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 一般失去五感中的某一個,別的感官會補(bǔ)償性地更加敏銳。 而盛流玉失去的是兩個。 他嗅到了松子與檀香混合的味道,不久前才從某個人身上聞到過。 謝長明低頭看他。 只見盛流玉的睫毛抖了抖,煙云霞又往下滑落了些,他含糊著道:“討厭鬼?” 聲音泠泠,很是動聽。 哦。 錯了。 看來這小病秧子閉口禪修得也不怎么樣。 謝長明沉默地退后幾步,到了安全的、不能聽清夢話的距離。 因?yàn)樗庇X這小病秧子方才說的夢話指的是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鳥:罵人詞匯匱乏。 第8章 仙果 盛流玉做了個夢,一個經(jīng)常做的、相同的夢。 夢里他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四周沒有光、熱、聲音,也沒有草木,沒有為幼鳥搭建的溫暖的巢xue。 這是個很冷的地方。 他不喜歡。 他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狹小的地方,翅膀伸展不開,這才意識到,他還只是一枚未破殼的蛋。 即使是神鳥,在還是一枚蛋的時候也是很弱小、做不了什么事的。 所以他很想知道這里是哪兒,也只能緩慢地移動蛋殼,想要翻一個身,去看看背后是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這里的時間似乎是凝滯的,他終于艱難地打完了滾,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上下都沒有坡度、筆直的山峰截面,往上看不到太陽,往下深不見底。 他的運(yùn)氣好,卡在了一個縫隙里,沒有掉下去,變成一顆碎蛋。 他費(fèi)力地往外看,對面是同樣陡峭的山峰,上面布滿了綠瑩瑩的光點(diǎn),擁擠在一起,像是碎掉的翡翠,在泥水里打過滾,連發(fā)出的光都是臟的,照不亮周圍。 似乎有什么在尋找他,想要吃掉他,卻不能接近。 他有點(diǎn)害怕了,乖乖地、小心地將殼轉(zhuǎn)了回去,寧愿面對黑暗,也不想看到那些碎翡翠了。 這里什么都沒有,除了石頭、無數(shù)片碎翡翠和一枚未破殼的蛋。 太陽和月亮不會在這里的天空升起,風(fēng)霜雨雪也落不到這里。 他不知道這些是真的發(fā)生過的事,還是每個未破殼的幼鳥都會做的可怕的夢。 因?yàn)樗挥浀眯r候的事了,一切都很模糊。 不過這次的夢有所不同。當(dāng)盛流玉意識到這是一個夢的時候,夢卻還沒有結(jié)束。 他聞到松子的味道,和不令人討厭的檀香混合在一起,很誘鳥。 十五歲的長明鳥從來沒有吃過人間普通的松子,卻本能地知道這種果實(shí)的味道和名字,可能鳥都會知道。 不僅如此,他還能聞得出一個與一堆松子,松子仁與松子殼的差別。 所以也知道那人有很多松子,剝了殼,堆在一起,沒有吃,似乎是為誰準(zhǔn)備。 竹林里沒有別的鳥,那人要剝給誰吃呢? 如果不給他吃,又為什么要剝? 可那人確實(shí)沒有給他吃,把剝好的松仁都收起來了。 甚至,還是當(dāng)著他的面。 大約是在夢里的緣故,盛流玉坦然地忘掉了他與那人素不相識的事實(shí)和種種的不合情理之處,最后得到了結(jié)論。 那人是個討厭鬼。 夢到這里醒來。 醒來時,盛流玉感受到一個人影,那人——那討厭鬼就站在他面前十步開外的地方。 這是十分陌生疏遠(yuǎn)的距離,但才從夢里醒來,腦子還不太清醒的盛流玉只覺得冤家路窄。 謝長明看那位尊貴至極,人人都要巴結(jié)的長明鳥從睡夢中醒來,睡姿不大體面,落了滿身的梧桐葉。幸而只說了不會留證據(jù)的夢話,沒有流口水。 謝長明上前兩步,將籃子遞上去,裝作不知道盛流玉是個小聾瞎的事實(shí),一字一句同他說了這仙果的來歷。 果然,小病秧子估計一句也沒聽見,待謝長明說完了好一會兒,才矜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是正潛心修行閉口禪。 雖然果子是送給盛流玉的,但很明顯長明鳥不能有失身份,便未將果子接到手上。 謝長明不計較這些,畢竟他是凡人出身。他便走到屋子前,推開門,屋里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 看來盛流玉身邊是真的沒有留一個伺候的人。 他把籃子放到桌上,發(fā)現(xiàn)桌上的玉牌正在發(fā)光,應(yīng)當(dāng)是許先生發(fā)來的消息。 小病秧子又聾又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 謝長明頓了頓,還是順手拿起玉牌,往梧桐樹下走去。 這次不是十步開外,倒是離得很近。 盛流玉接過玉牌,不小心觸碰到凹陷的地方,靈力四散開來,在玉牌上方凝結(jié)出實(shí)質(zhì),與謝長明收到的消息不同。 謝長明想了想,透過玉牌傳來的靈力是沒有溫度的,盛流玉“看”不到,許先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盛流玉伸出手,想要觸碰傳來的消息。 他穿了一身廣袖碧衣,不知是綢緞太滑,還是他太瘦,一抬起手,便露出小半截雪白的手臂。手腕上戴了一個鏤空的鐲子,像是幾根蓮枝纏繞而成的,上頭鑲了三朵蓮花,其中一枝并蒂蓮已經(jīng)開了,獨(dú)余一朵待放的花苞。 謝長明多看了一眼,盛流玉卻將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鐲子。他的指尖瘦且白,指尖輕輕掠過那幾行字。 許先生道:“盛公子蒞臨麓林書院,是書院的榮幸。想必院長曾說過,你只管來待兩年,別的什么都不用做。但我不同,我是嚴(yán)格的師長,不能容忍麓林書院有不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讓盛公子白費(fèi)幾年工夫也很不妥。所以,書,是一定要讀的,課,是一定要上的?!?/br> “學(xué)生的考察以半年為期,若是半年后,盛公子不能通過考試,只得再繼續(xù)待下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最可怕的后果:如果過不了考試,盛流玉就要永遠(yuǎn)上學(xué),永遠(yuǎn)待在麓林書院。 不過片刻,靈力四散,那幾行字也永遠(yuǎn)消失在了天地間,不復(fù)存在。 天知,地知,許先生知,盛流玉知。 謝長明離得近,也看得清清楚楚,沒忍住笑出聲。 他偏過頭,看向盛流玉。 小病秧子雖眼上罩著煙云霞,可依舊看得出他十分震驚,像是受了天大的打擊。 仿佛在說:“這,這和當(dāng)初說的不一樣!” 雖然盛流玉沒有說,但謝長明很確信他就是這個意思。 是不大一樣。 按照許先生的意思,小長明鳥是到了年歲,為了向天道展示麓林書院的成果,來溜一圈當(dāng)吉祥物,什么也不用做,享受別人上學(xué)自己睡覺的快樂的。忽然晴天霹靂,遇上許先生,不學(xué)不行??墒⒘饔裼峙c其他人不同,他是個小聾瞎,不是努力就能學(xué)會的,很多門課,只怕真的是瞎子摸象,得不出所以然來。 盛流玉似乎是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往后靠了靠,抵在梧桐樹上。 謝長明有些同情他了。 但他沒有說出口,依舊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拱手,朝盛流玉道別。 盛流玉勉強(qiáng)揮了揮手。 謝長明推開門,穿過薔薇叢,往山下走去。 一片梧桐葉載著個紙團(tuán),搖搖晃晃從院墻內(nèi)飛了出來,停在半空,用力將紙團(tuán)擲了出去。 謝長明背著身,頭也沒回,伸手將那個紙團(tuán)攔在了半空中。 梧桐葉完成了任務(wù),輕飄飄地往下落。 謝長明展開紙團(tuán),上面寫著:“我是在修閉口禪?!?/br> 言下之意,他聽到謝長明笑了。 后面似乎還有幾個字,但都被涂黑了,已經(jīng)不能分辨。 看來,也不能算完全的小聾瞎,半聾半瞎。但要離得那樣近才能聽到,尋常時候做不到,還是裝作修閉口禪,不聽不看,與人疏遠(yuǎn),平日里不說話方便。 但又忍不住辯駁,提醒謝長明自己知道了他方才失禮的舉動,他記住了。 謝長明將那張涂黑一半的紙條看了好幾遍,笑了笑,覺得小長明鳥看起來冷淡嬌矜,也有點(diǎn)可愛。 后又想:可能鳥都有幾分可愛,無論是靈獸,還是神鳥。 謝長明走后很久,盛流玉還一直記著他那時笑話自己。 他耳朵是不太靈便,那一聲笑是很短促輕微,可離得那樣近,他又不是完全聾了,怎么聽不見? 他明面上是在假裝修行閉口禪,旁人又不知道他耳朵不太頂用,可見那人是故意笑給自己聽的,是嘲諷自己,十分可惡。 討厭鬼果然沒罵錯。 盛流玉撐著腦袋,終于接受了要和眾人一同讀書,還要考試的現(xiàn)實(shí)。 過了片刻,盛流玉放下玉牌,不小心碰到一個籃子,意識到那是討厭鬼送來的仙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