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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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珽滿腔怒氣而來,瞧見那架精致古樸的箜篌,聽著耳畔清麗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視線落在少女單薄纖弱的背影和錦繡華彩的衣裙,記憶仿佛在霎時間拉回到了很多年前。醞釀好的質(zhì)問之詞停在喉間,他站在隔斷側(cè)間的紫檀屏風(fēng)旁,半晌,終未忍心開口打斷。 直到曲調(diào)彈盡,余音猶顫。 少女怔怔坐在箜篌旁,垂著頭似在琢磨心事。 謝珽負(fù)手沉目,清了清喉嚨。 滿屋安靜里,男人輕咳的聲音格外分明,阿嫣驚而回頭,見他不知何時來了,滿臉陰沉的站在屏風(fēng)旁,忙站起身。 “殿下怎么來了?” 嗓音有點(diǎn)啞,她趕緊轉(zhuǎn)身喝了口茶清喉,順道擦去眼角的濕潤。 謝珽上前,將那錦盒放在桌案。 阿嫣目露不解,“這是什么?” “你自己摔碎的東西,不認(rèn)識了?”謝珽的臉像是被寒冬臘月的封住了,望之令人心中森寒,就連聲音都摻了冰渣。 這般態(tài)度瞧著令人心驚,阿嫣瞧著勢頭不對,趕緊取了塊破碎的泥片。 極薄的泥胎碎片,上頭畫著峰巒漁翁,雖極細(xì)微,一絲一毫卻都清晰可辨。能做出這般細(xì)胎,畫出這般景致的……她心中猛地一震,愕然抬眉望向他,“殿下以為這泥塑是我摔碎的?” 謝珽不答反問,“去過揖峰軒了?” “去過。”阿嫣喉間微燥。 男人仗著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滿身威冷如重劍壓身,問得幾乎咬牙切齒,“誰讓你進(jìn)去亂碰的?” 阿嫣張了張口,瞧他一副已經(jīng)認(rèn)定罪行的模樣,秀致的臉上亦浮起寒色。 …… 春波苑外,謝淑腳步匆匆,正往碧風(fēng)堂走。 她的心頭亂跳,神色也頗焦灼。 王府的姑娘身份尊貴,教導(dǎo)也頗為嚴(yán)苛,平素讀書習(xí)字半點(diǎn)都不許偷懶。謝淑平常都一絲不茍的遵從教導(dǎo),只在瞧見對胃口的話本時,因怕在屋里被嬤嬤瞧見了嘮叨,總要想方設(shè)法跑到僻靜地方藏起來,一口氣看完才罷。 日子久了,她藏身的地方多已暴露,除了臨近揖峰軒的那處歇腳小堂。 揖峰軒是謝珽用的,平素不許人輕易踏足,就算門扇虛掩,也不許人輕易進(jìn)去,闔府上下無人不知。 她躲在那附近,仆婦都不敢來尋。 今日她原本躲在屋里翻話本,正津津有味呢,就聽望風(fēng)的小丫鬟阿梨“咦”了一聲,道:“表姑娘在那兒做什么呢?” 謝淑聽得秦念月的名字,趕緊探頭去瞧。 就見謝珽步履如風(fēng),沉著臉進(jìn)了揖峰軒,秦念月亦步亦趨的跟著,手里還捧著個大錦盒。 沒多久,秦念月哭著出來了。 隨后,謝珽臉色黑得像是鍋底,拿著錦盒直奔春波苑的方向而去。 謝淑哪能瞧不出端倪? 即便不知道錦盒里裝了什么,瞧秦念月那裝哭抹淚的樣子,她就知道這表妹定是又在栽贓賣乖。堂嫂初來乍到,屁股都還沒坐穩(wěn),就被表妹無緣無故的盯上,實(shí)在是有點(diǎn)倒霉。以秦念月那寶貝疙瘩的身份,加上哭慘賣乖的心機(jī),堂嫂未必是她對手。 得幫忙搬個救兵! 謝淑掂量過后,收起話本往碧風(fēng)堂趕。 阿梨聽了她的打算,趕緊跟著,卻有些不放心地道:“這是春波苑的事,姑娘何必?fù)胶湍兀慨?dāng)心引火上身。” “這種事不能袖手旁觀?!?/br> “可若表姑娘知道,怕是又得記恨上姑娘,暗里使壞。她在老太妃跟前那樣得寵,誰都說不得半句,到時候又得姑娘吃虧。” 阿梨想起舊事,就替姑娘委屈。 謝淑卻只搖了搖頭道:“吃虧是還小事。她從前折騰我,那只是在府里的私事,瞧著姑姑的面子忍了就是。若這回堂嫂吃啞巴虧,她會如何看待王府?那可是謝家的臉面!再說了,堂嫂瞧著不是軟柿子,咱們幫她一把,若能借機(jī)撕破秦念月那虛偽的嘴臉,不也很好嘛?” “可是……能撕破嗎?姑娘又不是沒試過?!?/br> “不試試怎么知道?” 謝淑藏好話本,頭回幫人搬救兵,心頭突突亂跳,覺得這事兒能成。 從前秦念月屢屢得逞,皆因她是謝家的姑娘,母親即便覺出什么,為著戰(zhàn)死的姑姑也不會深究戳破。 這回卻不同。 堂嫂怎么說都擔(dān)著王妃的名號,哪怕堂哥極少踏足內(nèi)宅,太妃這幾日卻有意幫襯照拂,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太妃多厲害的手段,斷不會讓秦念月那點(diǎn)哭哭啼啼的把戲給糊弄了,秦念月這回故技重施,怕是要老馬失蹄了。 第13章 回懟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濃墨凝住。…… 春波苑,風(fēng)動紗簾。 阿嫣掂著手里的碎泥片,薄怒漸起時,眼底亦浮起冷嘲。 那日她之所以隨秦念月游園,是因她覺得總被賊惦記著實(shí)在煩人,便順手推了一把,想引秦念月露出尾巴。 后來進(jìn)了揖峰軒,得知那是謝珽的地盤后,她沒多逗留,回來后立時跟田嬤嬤問了底細(xì)。那時她才知道,揖峰軒里的東西盡是謝珽多年搜羅的心血,不許人輕易踏足。 亦可見,秦念月是想誘她踩踏戒線。 阿嫣摸清意圖后,還特地在婆母跟前鋪了個底,免得屆時毫無防備、措手不及。 誰知謝珽竟會拋出這些碎片? 她千里遠(yuǎn)嫁,孤身在外,方才懷思祖父,獨(dú)自彈奏箜篌時原就很想家了,見謝珽冷厲的眉目盯著她,一副認(rèn)定罪行、興師問罪的模樣,委屈驟然涌起。 名聞四海的汾陽王,重權(quán)在握,威懾眾將,軍政大事上老成持重,對內(nèi)宅的事竟耳聾目盲到這地步,不問青紅皂白就定罪? 阿嫣幾乎冷笑,“王爺莫非以為是我擅自進(jìn)了揖峰軒,瞧著這泥塑做得精巧,就心生歹意把它給摔了?” 謝珽聞言,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并非蠻不講理的人。 揖峰軒確實(shí)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阿嫣初來乍到不知內(nèi)情,哪怕不慎踏足,他也不至于為此追究。真正讓他痛惜的是摔碎的泥塑,是秦念月轉(zhuǎn)述的那句“不過是塊泥巴的事,摔了也不用太在意”。那樣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跟楚家隨意調(diào)換新娘后扔過來的行徑全無二致,輕慢得令人震怒。 他強(qiáng)壓怒氣,寒聲道:“它不止是泥巴?!?/br> “我當(dāng)然知道!” 阿嫣仰頭,對上他鋒芒逼人的眼睛,“惠之大師是泥塑名家,他的泥塑之作,哪怕不提千金之價(jià),單是傾注其中的心血、巧思、胸懷,在懂行的人看來都是無價(jià)之珍。這彩球我聽徐家祖父提過,是惠之大師四十歲時的得意之作,千金難求。” 惠之大師四個字入耳,謝珽微愣。 “你知道他?” 阿嫣沒理會他的問題,只道:“殿下剛來就出言撻伐,自是聽了表妹的一面之詞。不知她是怎么說的,竟令殿下深信不疑?” 這般態(tài)度,比起她前些日的謹(jǐn)慎周全,實(shí)在有些尖銳。 謝珽卻覺出事情有異。 怒氣仍在胸口激蕩,他強(qiáng)自克制,冷冷瞥她一眼,道:“進(jìn)屋賞玩,不慎摔碎?!?/br> 阿嫣似是冷笑,忽而扭身去了梢間。 那是她堆放書畫的地方,藏著她從京城帶來的半數(shù)家當(dāng)。 被冤枉后滿心委屈,她幾步是小跑過去,踩著書架旁的圈椅,踮腳在擺成一排的畫盒間翻看,挑中一個掛著鵝黃簽子的取下。她甚至沒下地,就勢撥開象牙簽,取出里頭的畫卷,扯開捆束的絲帶,單手握著畫軸微微抬臂,一副壯麗的畫卷便落入謝珽的視線。 波瀾錦繡,江山萬里。 竟是那尊泥塑彩球所繪的畫面!因著畫軸寬廣,比在彩球上更為壯闊。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阿嫣踩在圈椅上,比謝珽高出稍許,將那畫卷往他跟前伸過去,道:“惠之大師沉迷泥塑前曾與徐太傅一道學(xué)畫,早些年還跟家祖父有過些交情。他的泥塑之作,徐太傅都會描畫出來,這幅畫更是他親筆繪就,跟那泥塑的相差無幾?!?/br> “殿下或許覺得我年少無知,見識短淺。但說句自大的話,憑著徐太傅跟惠之大師的交情,他的泥塑我見得比殿下還多?!?/br> “他早年做的泥塑胎薄易碎,搬挪時須格外小心,我就是再蠢,都不至于拿它冒險(xiǎn)?!?/br> “更何況,這幅畫我爛熟于心,不必捧著細(xì)看!” 她怒容說罷,見謝珽的視線還在畫上打轉(zhuǎn),又賭氣收起,不想給他多瞧。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濃墨凝住。 窗外,仆婦們恭敬的聲音便在此時響起,“拜見太妃?!?/br> …… 初秋后晌的天氣仍頗炎熱。 武氏今日原是閑居,穿了身軟和舒適的素軟緞妝樣鸞衫,這會兒疾步走來,衣角微微揚(yáng)起。 她出身將門,自幼跟兄弟們一道習(xí)文修武,雖沒像靖寧縣主那般成為一代女將,卻也有些雷厲風(fēng)行的手腕,眼光也頗老道。前日阿嫣提起秦念月帶她去揖峰軒的事時,武氏就覺得詫異,方才聽了謝淑通風(fēng)報(bào)信,立時覺出端倪。 照理說這事不算大,犯不著長輩出馬。 但楚氏畢竟剛嫁進(jìn)來,謝珽又滿腹心思撲在軍政,對內(nèi)宅甚少留心,加之脾氣又臭又硬,若先入為主冤屈了新婦,小夫妻為此心生齟齬,成婚沒兩天就鬧掰,實(shí)在不妙。 武氏沒耽擱,冒著暑熱就來了。 原以為小姑娘會被驕橫的兒子氣哭,哪料揣著擔(dān)憂進(jìn)到屋里,落入眼底的情景竟全然出乎所料—— 阿嫣纖腰繡裙,雖眼圈兒微紅,卻手捧畫軸站在圈椅上理直氣壯。謝珽則背身站在案前,頎長挺拔的身子微微繃著,在聽到腳步轉(zhuǎn)過頭的那一剎,他的臉上分明還有沒能藏盡的尷尬,神情也頗微妙,像被人狠狠噎過似的。 武氏有點(diǎn)沒鬧明白,“這是……” “殿下誤會兒媳摔碎了揖峰軒的泥塑,兒媳才剛解釋清楚了,母親怎么忽然來了?”阿嫣未料婆母親自駕臨,趕緊下地行禮。 旁邊謝珽亦繃著臉默然拱手。 武氏繞過兒子,伸手輕拍了拍阿嫣的肩,暗藏的擔(dān)憂盡數(shù)化為饒有興致的低笑,“怎么回事?” 誤會既然已經(jīng)澄清,解釋起來并不麻煩。 阿嫣簡略說了,不蔓不枝。 武氏原就想借此稍稍敲打秦念月,聽了阿嫣的自證之詞,再瞧瞧謝珽那尷尬的臉色,便知這件事上兒媳沒半點(diǎn)錯處。 她讓仆婦將裝在錦盒里的碎泥片取來,見那稀世之珍摔得粉碎,心疼之余,臉上亦稍籠寒色,向謝珽道:“既是念月蓄意而為,事情雖小,卻不能含糊了之??h主若還在世,想必也不愿瞧著孩子長成這歪樣子,你若不忙,與我們一道去趟照月堂?” 說著話,征詢般瞧向謝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