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禾笑道，“這丫頭不知道隨了誰，吃飯的時候不樂意別人打擾她。”

    第115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   二更

    盧向陽回來后有一周清閑時間, 第一天早上帶著閨女一塊送媳婦上學(xué)，然后又把哄了一晚上才算哄到能開口叫爸爸的閨女送去幼兒園。

    上午，丈母娘還是沒會來, 他估摸著以他丈母娘的體貼該是這周都不會出現(xiàn)了。

    于是盧向陽換下常服, 穿上軍裝, 手里拎著一個大麻袋, 里頭裝的是米面糧油。

    他扛著麻袋，騎上自行車往郵局去。

    四個口袋里都塞了錢票還有寫著地址的紙條。那是在這次戰(zhàn)役中犧牲戰(zhàn)友的家庭地址, 他一回來直接在市區(qū)下車，還沒去團里直接回了家。

    在郵局分門別類寄完東西后，他心里的悲痛沒有少一絲。

    那些人的面容不斷地在他腦子里重現(xiàn)。

    那一聲聲營長猶在耳畔，可下一次全營集合的時候就少了28個人。

    盧向陽走出郵局, 抬頭看了眼京都的天。三月中旬了，和往常一樣空中飄著柳絮飛著黃沙。西南的天比京都看的天藍的多，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是北方人, 剛過去的時候極其不適應(yīng)潮濕的天氣?？蓭缀趺總€人都說過一句, 這兒的天真藍，山清水秀的。

    趙陽是怎么說的, 他說, “我們滬市的天也有這么藍，我上趟回去還是來特戰(zhàn)團之前，不知道姆媽他們怎么樣了，每次信里都說好。他們連兒媳婦都沒見過……”

    “多大點事, 嘆啥氣啊，等我回去了我把假期讓給你，你帶著徐佳一塊回去?！崩罴液团呐内w陽的肩膀。

    “就是，我也可以讓給你, 我爹媽都跟大哥住一塊。我又沒成家，還有誰要，跟我說，我今年的休假還沒用呢！”

    “我也是，我也是，誰要探親的，我也能讓！”

    這是上戰(zhàn)場前一天，大伙兒在水池子里洗澡玩笑打鬧的時候說的，那會盧向陽沒下水他坐在岸邊，看著月亮，聽著身后的兄弟們嬉笑的聲音。

    一個月后的今天，那群人中他就有好幾個沒帶回來，趙陽、李家和、吳正江、童浩、華紅兵。

    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騎上自行車往團里去。

    駐地靜悄悄的，全團都在放假，訓(xùn)練場上少了人聽著就熱血沸騰的口號聲，家屬院少了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鬧聲。整個團靜得讓人心底發(fā)慌。

    盧向陽走到李家和家所在的四樓，門沒關(guān)，才到門口，盧向陽就看到紀(jì)紅衛(wèi)在里頭。

    “弟妹，節(jié)哀順變。這是我代表營里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牛牛，來，拿著餅干吃吧?！奔o(jì)紅衛(wèi)在桌上放了一個信封，桌還有他帶來的麥乳精、餅干、罐頭等。

    牛牛，也就是李家和的兒子，今年才六歲，他不知道犧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一直在哭的mama讓他害怕又無助。他怯生生地看著紀(jì)紅衛(wèi)，小手不斷地絞著衣角。

    紀(jì)紅衛(wèi)抱起牛牛放到腿上，替他整了整衣服，“牛牛你聽話，以后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了，要勇敢，以后要照顧mama?！?/br>
    “弟妹，一周后的表彰大會，帶著孩子參加。他爸爸是英雄，你和孩子都該驕傲的。祖國不會忘記，人民不會忘記，部隊也不會忘記！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你就找我，不方便說的找我媳婦也行。”

    “嫂子，這是我這個做營長的心意，對不起，是我沒把他們一個個都帶回來?！北R向陽進了門就對著李家和媳婦王月琴鞠了一躬。

    王月琴避開，擦了把眼淚搖搖頭，“這咋能怨你，是他的命，做了軍嫂我有這個準(zhǔn)備的。就是一時之間難接受，緩過去就行了…我沒事，營長、指導(dǎo)員你們放心吧?！?/br>
    “那我們先走了。牛牛，你常來找小毛玩哈?！?/br>
    兩人走時還帶上了門，門合上后，屋里傳來王月琴壓抑的哭聲。紀(jì)紅衛(wèi)和盧向陽對視一眼，兩人眼里皆是濃烈的傷痛。

    下一家是趙陽家。

    徐佳那邊他們過去的時候，家里人比較多。徐佳的戰(zhàn)友都在陪著她，她抱著趙陽的照片和遺書默默流淚。

    盧向陽和紀(jì)紅衛(wèi)留下信封、一袋大米、一桶油和一句“需要幫助隨時來找?！?/br>
    中午，誰都沒心思吃飯，兩個大男人面對面坐著，沒說話，都紅著眼眶。才去了兩家他們就覺得喘不過氣了，盧向陽是自責(zé)。紀(jì)紅衛(wèi)除了自責(zé)還有后怕，這次又是差一點，如果不是陽子千鈞一發(fā)的時候推了他一把，他就不是傷在肩膀，而是該被一槍爆頭了。那是不是，這個時候陽子就該對著他家徐醫(yī)生說，“嫂子節(jié)哀，以后有困難來找我了?！?/br>
    他只要一想象到媳婦或許會在人前忍著悲傷故作堅強，人后，就像李家和媳婦那樣。他的心就像被什么東西扯著一樣痛。他瞥了眼陽子，他閉著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面沉如水，嘴角繃得緊緊。

    紀(jì)紅衛(wèi)在心里嘆了口氣，陽子的壓力比他的大。

    看了眼手表，下午一點一刻，他倆坐著發(fā)了兩小時的呆。

    “走吧?！北R向陽率先起身，還有其他五家隨軍烈屬要去看望。

    等看完這五家的時候，天陰得更厲害了，一朵朵墨色的云團聚集在一起，好像是在等什么時機一鼓作氣好將雷云打出來。

    “快三點四十了，你回去吧，看著像一會就要下雨了?！奔o(jì)紅衛(wèi)在家屬院樓下和盧向陽分開。

    盧向陽蹬著自行車往市區(qū)騎，他得先去接安安。

    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公社農(nóng)田的時候，那些社員原本在彎腰下種，看到穿著軍裝的盧向陽，不知道是誰帶的頭。

    齊刷刷地把手放到腦門邊，有的人手里都是泥，有的人搞錯了左右，有的人手心手背擺錯了，但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他們滿懷感激和真誠地喊了那句，“解放軍同志，辛苦了！”

    盧向陽一只手捂著車把手，一只手朝他們揮。這些社員溫暖的笑容和有力量的聲音穿透悶雷聲直達他耳中，驅(qū)散了他心中的陰霾。

    這就是他們豁出命也要保護的人民啊，他們無悔！

    “當(dāng)兵不怕死，怕死不當(dāng)兵！”

    盧向陽突然想起每一次訓(xùn)練前，李家和這個莽漢子都會對著他們連喊的這句話。

    “不辛苦，應(yīng)該的！”他大聲回應(yīng)田里的社員們。

    說著他加快了騎行速度，駐地和后海隔的遠，他怕安安等急了。

    接到安安的時候?qū)⑺狞c半，幼兒園的孩子都走光了，就剩下安安一個人坐在小馬扎上，手里看著mama給做的識字卡片。

    “安安！”盧向陽隔著鐵門叫閨女。

    安安抬起頭，對著盧向陽笑了笑，然后她把卡片收進小書包里，沖著屋里喊了聲，“陳老師，我爸爸來了。”

    一個穿著藍色燈芯絨外套的女同志從屋里走出來，她先過去牽住安安，兩人一起往大門走。

    “安安爸爸是吧？我是她們小班的老師，我姓陳?！?/br>
    “陳老師你好?！?/br>
    “她姥姥來接表哥的時候她就不愿意跟姥姥走，說是要等爸爸。不過您下次還是要準(zhǔn)時，安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看著其他孩子一個個走了，自己落在最后，她能懂這種感覺的?！标惱蠋熖嵝训?。

    “好的，謝謝陳老師我知道了，以后不會再遲到了。安安和老師說再見，咱們回去了?！?/br>
    “陳老師，明天見?！卑舶矒еR向陽的胳膊朝老師揮手。

    “明天見~”

    “安安對不起，爸爸來晚了。”盧向陽騎著自行車，想著小禾和他說過幾次，和安安說話的時候不要當(dāng)孩子哄。

    “好吧，爸爸我原諒你了。但是，我想吃奶油糕糕?！卑舶渤脵C提出要求，百貨大樓的奶油蛋糕，五毛錢一塊，通常林青禾一星期最多給安安吃兩回。倒不是心疼錢，主要是怕吃太多甜的對孩子不好。

    “好，明天爸爸第一帶著奶油糕糕第一個接你?！北R向陽保證道。

    才到家就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林青禾今天要上到五點半的課，說好了盧向陽去接的。

    “安安，爸爸要去接mama，你先去花嬸家里玩一會好嗎？”盧向陽和閨女商量。

    “我不能去嗎？”安安問完看了看天空，“好吧，那帶點奶糖給玲玲jiejie吃?！?/br>
    ……

    “青禾，這刮風(fēng)響雷的，估計一會就該下暴雨了，你還是跟我們回宿舍今晚對付一宿吧？”最后一課下課鈴聲響起，林青禾三人收拾好東西走出教室。

    “是啊，你的鋪位還沒人住，我還有套剛洗好的褥子給你睡?！敝x茵茵挽著林青禾。

    林青禾很干脆的搖了搖頭，看了眼樓下，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沒來。

    “我家盧同志昨天回來了，我媽上我哥家了。這要是下暴雨了，我家安安還不得被嚇著啊，我得回家！你們一個沒生娃，一個沒結(jié)婚。這女人有了孩子，不管多大年齡，不管什么性格，這孩子都得是心尖尖第一位的。”

    “我看不止是孩子吧，還有孩子她爸?！焙温嵛孀煨Γ疽饬智嗪炭聪驑窍?。

    瘋狂加速騎到北大的盧向陽，此時軍帽歪了，臉色和昨天回來時也沒差多少，正朝著林青禾揮手。

    “我先走啦！”扔下一句話，林青禾就攥緊書包帶子，往樓下沖了下去。

    “我來晚了?！北R向陽道。

    林青禾和往常一樣扶著坐墊靠在他后背，“不晚，剛下課。你今天上哪去了，中午有沒有準(zhǔn)時吃飯，給家里發(fā)電報了嗎？”

    “吃了，沒上哪。”盧向陽不想林青禾擔(dān)心，撿著開心的說，“給爸媽都發(fā)了，他們估計這會才收到。白天應(yīng)該在地里忙活，這個點郵遞員也差不多到咱大隊了?！?/br>
    “嗯吶，這下爸媽也好安心了。我和你說，我申請?zhí)壛耍裉鞂?dǎo)員和我說有戲，讓我們準(zhǔn)備下周考試……”

    天上電閃雷鳴，地上行人匆匆。

    才騎了一半大雨就下來了。

    “我?guī)Я藗悖隳弥??！北R向陽從前面的籃子里拿出一把雨傘遞給林青禾。

    黑色的長柄雨傘，傘面很大，林青禾舉著，將他們兩個人都罩進了傘下。

    到家，兩人半身都濕了，盧向陽去花嬸家接安安，林青禾拿了干布稍微擦了擦就進了廚房。已經(jīng)晚了，得趕緊做飯。

    她走進灶臺，卻看到上頭留了張紙條。是她媽寫的：

    “陽子，我中午送雞湯來，你不在。放在鍋里，記得喝。”

    林青禾想到剛才盧向陽說吃過飯的話，心里一緊。

    他是在想回不來的戰(zhàn)友嗎？

    “媳婦，我來幫你。”

    盧向陽進來看到鍋里的飯缸和林青禾手上的紙條。

    “我不是想瞞著你，就是怕你擔(dān)心。我…我回家屬院看那幾位…烈屬去了?！?/br>
    “嗯?！绷智嗪虘?yīng)了聲，她理解。

    “等我放假我也陪你一塊去。之前一營送回來住院的那些，我都去看過了?！?/br>
    盧向陽看著這樣的林青禾，正想說什么，他的肚子就傳來兩聲“咕咕”聲。

    “你先喝一碗雞湯?！笨此@樣子就知道，這段時間一定是三餐不定，“胃病犯了沒？”

    盧向陽本來想否認，然而在她的眼神下點點頭，“我以后指定按時吃飯！”

    ……

    關(guān)燈很久后。

    林青禾主動摟著盧向陽，她的頭貼著他的胸膛，感受著他的心跳。

    兩人都沒有說話。

    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窗戶關(guān)嚴(yán)實了但是還有寒風(fēng)從縫隙中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