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4節(jié)
她雙眼模糊,腦袋渾噩,周身皆是綿綿不斷的疼痛。只拼命迫使自己靜下心來,回憶片刻前的景象,理清頭緒。 太子李禹,并沒有多少治國之才。 這是當(dāng)年蘇貴妃帶著李禹入鎮(zhèn)國公主府探望母親離去后,母親私下同她說的話。 故而,李禹能被立為太子,完全是子憑母貴。 他的生母蘇貴妃,陪著陛下御極,于后宮寵冠至今,君恩長盛。 李禹無才便罷了,還是這般心胸狹窄之人。 若說昨日白日里的兩次云雨,還不曾越過這些年里他對她的磋磨,那么今早這一場發(fā)泄,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掩飾。 他從未這般直白又暴怒地問過她,是否還在想著李慕? 甚至,在方才離去前,他還斬釘截鐵道,“休想讓他回來!” 孤決不允許任何人將他弄回來! 誰敢讓他回來,孤—— 后頭的話他沒說出來,但裴朝露看見他將案上一枚簪子折成兩段。 誰敢讓他回來…… 這話在耳畔吟蕩開來,裴朝露不由眉心陡跳。 她游離的目光一下聚攏在地上那枚碎裂的玉簪上,整個人抖如糠篩。 是阿爹。 阿爹,提出要讓李慕回來的。 第4章 族滅 裴氏闔族抄家問斬。 入東宮五年,裴朝露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迫切希望李禹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她立在深闊的宮殿中,合眼喘息,但愿自己是多想了。 然而,一連半個月,李禹都未再東宮出現(xiàn)。 除了知曉他前往潼關(guān)督軍,裴朝露再也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好在,趁著這難得的空暇時間,她的那副人|皮|面具終于大成了。 大成這日,是三月二十,正好是陛下的穆婕妤生辰日。 裴朝露讓侍者從庫中取了座和合如意屏風(fēng),捧著隨她一同前往毓慶殿。 臨去時,云秀給她更衣上妝,華服麗妝蓋住了她憔悴不堪的容顏。 “姑娘,當(dāng)是你多慮了。太子再如何嫉妒齊王殿下,也不至于會那般公私不分。大人提議讓齊王回來,乃是為了大郢江山。便是為太子不喜,太子總不會做得太出格?!痹菩惴銎鹋岢?,見她起步艱難,當(dāng)是多日心悸之故,只勸道,“這面具成了,我們稍作安排便能走。您不若合眼歇一歇,養(yǎng)養(yǎng)精神!” 裴朝露頓了片刻,喘出一口氣,恢復(fù)了一點冷靜從容。 這地方,她自然一刻也不愿多留。 但那個想法涌上心頭,即便是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盡力將它扼殺住。 這數(shù)日里,云秀已經(jīng)冒險遞了兩次消息給宮外二哥的人,卻皆是石沉大海。她心中便更加惶恐。 為今之際,她只能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當(dāng)今天子身上。但自母親亡故,她的皇帝舅父便不太愿意見她。 只說她長得愈發(fā)像她母親,見她便想起英明早逝的阿姐,觸情傷情,胸中憋悶。 故而母親亡于興德二十年,至今八余年,她見到陛下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 這日赴穆婕妤的生辰宴,裴朝露盼望著可以趁機見一見圣顏。 陛下在位至今二十八年,前十?dāng)?shù)年可以稱得上“明君”二字,只是自十年前沉迷丹藥追求長生之術(shù)起,于朝政之上便有些荒廢失德。 但是,裴朝露尚且抱著一絲僥幸,想著當(dāng)年陛下還是豫王時,同成肅王爭帝位,勢均力敵間,是母親手中兵甲改了格局,鋪平了他的帝王路。 母親從來看人極準(zhǔn),當(dāng)年的豫王,如今的天子,即便這些年英明不如從前,但總不至于有太大的偏差。 她的父兄,母親的丈夫兒子,還在為他的江山守著最后一道屏障。 * 裴朝露來得早些,毓慶殿中還未有其他祝壽的人。 她從輿輦上下來,禁了通報,緩步走向正立在殿廊上,眺望滿院鴿子的人。 只同那婦人并肩而立,見一只只雪白鴿子起飛如鴻,歸來似雪。 “婕妤將他們喂養(yǎng)得真好,可惜圈在此間,只供了你我賞玩,失了他們原始的價值?!?/br> “妾身拜見太子妃?!敝心陭D人在短暫的遲疑后,似是被嚇了一跳,只匆忙側(cè)身行禮,“殿下來此,如何不讓人通傳一聲?” “就是想和您近些,站一站。”裴朝露垂眸看了她一眼。 這是她母親座下的醫(yī)女,多年前被送入宮做了陛下的妃嬪。 自先皇后去世,天子后宮便未再立繼后。即便蘇貴妃盛寵不斷,然論品級,尚且是她從一品的太子妃為后宮之首。 故而,四品婕妤跪一跪她,她也是受得起的。 只是,她早早便與面前人說了,于無人處無需這般大禮。卻也不知為何,今日她又這般。 “是阿曇嚇到姑姑了嗎?”裴朝露俯身扶起她。 “不是,是奴婢想到了長公主。”穆婕妤眼角余光還留在不久前一只雪鵠離去的方向,此刻稍稍定下心來,只迎上裴朝露目光,“奴婢跪一跪姑娘,便當(dāng)是跪了長公主。” 裴朝露聞言,點了點頭,亦未再糾結(jié)此處,只直奔主題同她悄言。 “姑娘大喜!”穆婕妤忍著淚意頻頻點頭,“總算熬出頭了!” “我要帶涵兒一起走,這些年有勞姑姑了?!迸岢稄哪骆兼サ氖种薪恿税压燃Z,揚手喂給鴿子。 “您……”穆婕妤難掩震驚。 當(dāng)年,裴朝露小產(chǎn)后元氣尚未恢復(fù),卻被強行受孕,孕中亦不曾被善待,勉強撐到七個月難產(chǎn)生下孩子。產(chǎn)后更是纏綿病榻多時,孩子便養(yǎng)在了穆婕妤膝下。 按理,怎么也輪不到她來養(yǎng)育太子嫡子。 但裴朝露開了口,言及自己無力照看,又需侍奉夫君,料理東宮事。而蘇貴妃亦同自己一般無二,身子孱弱,常日伴駕,后宮之中穆婕妤與自己沾著故舊之情,又在她生產(chǎn)之際救了她們母子,她很是放心。 李禹大抵是聽了她要伴他左右,覺得自己勝過了孩子;而陛下則是想著蘇貴妃確是身子不堪重負(fù),當(dāng)年其親子李慕都不曾被她撫養(yǎng)過,更遑論這孫子。遂而兩人皆同意了裴朝露的提議。 這皇長孫便在一個四品婕妤的膝下,長到了四歲。 只是穆婕妤自比旁人知曉的多些,裴朝露說的種種理由雖皆是事實,然最根本的是她不愛這個孩子。 一個被強行施暴、折了半條命孕育出來的孩子,大抵生而原罪。 故而,此刻驟然聽聞裴朝露要帶他走,說不震驚是假的。 “知道有孕的時候,確實想過不要他,也動過手腳想要落了他,但均不得成功??墒窃谠伦永?,我聽到他第一次哭聲,見到他第一回 笑靨,我就知道我割舍不下他。” 裴朝露抬眸看了她一眼,帶淚的眸光難得露出一點溫情笑意,只揀了谷糧繼續(xù)喂養(yǎng)鴿子, “我不會因為有了他便原諒李禹對我種種傷害,亦不會因為有了他便安心待在一個禽獸的身邊?!?/br> “但是同樣的,我不會因為他生父的惡行而牽扯到他?!彼ь^眺望高飛的鴿群,想要逼回流下的眼淚。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啊……”穆婕妤握住掌心揀著谷糧的冰涼手指,“所以當(dāng)年尚在月中,你便殫精竭慮想了那些緣由,將孩子送來我膝下?” “嗯!”裴朝露止了淚,也止了手中動作,“從那一刻起,我便已經(jīng)想清楚,也開始決定逃離,涵兒一直在計劃中。我從未想過一人獨自離開?!?/br> “這東宮之中的一場罪惡,受傷最深的是我,可是最無辜的是涵兒?!?/br> “他何錯之有?生而原罪是荒唐的?!?/br> “我明白了?!蹦骆兼ヅ闹氖?,“當(dāng)年你不愿用我處那顆假死藥,是為了留給涵兒,對嗎?” 殿門畔滴漏聲響起,裴朝露抬眼掃過,開宴的時辰馬上到了,陛下亦將到來。她尚且還有一件頂重要的事要辦。 她看著眼前婦人,想起她自己的母親。再次告訴自己,母親用心輔佐的人,是可以期待和信任的。 遂道,“婕妤且備好,等我信號便可?!?/br> 想了想又道,“一會蘇貴妃定同鑾駕同來,且讓涵兒去她處小住兩日?!?/br> 穆婕妤合眼點頭,兩人心領(lǐng)神會。 皇長孫暴斃,總要尋個合適的人擔(dān)下責(zé)任。 返身回殿,滴漏漸深,然小半時辰過去,卻未見鑾駕親臨。 裴朝露握盞的手有些抖,幾滴茶水濺在她手背。 “可是身子不適?”穆婕妤關(guān)切地問。 “無礙!”裴朝露扯出一點笑,捏了捏眉心,難掩疲憊。 穆婕妤轉(zhuǎn)下座,行至身畔,給她按揉太陽xue。裴朝露出淡香縈繞,穆婕妤眉頭微蹙,“姑娘如何還在用那膏藥?” 那藥,原是她給裴朝露的。 膏藥極寒,久用難孕。 初時穆婕妤并不知道李禹如是何待裴朝露的。她不過想著,長公主幼女獨在東宮,雖有嫡子誕下,但公主已故,父兄遠調(diào),實乃獨木難支。 若東宮唯有一子,方可恩寵永固。 她要裴朝露,將此藥用在東宮的后院中。 然裴朝露接了藥,卻沒有對太子的妃妾下手。 天下女子如百花,且群芳多來無辜,還不如從源頭斷絕! 又因李禹服食五石散的緣故,穆婕妤便調(diào)試膏藥中配方,使其同五石散催化,成了一味絕嗣的藥。 只是太子身邊禁衛(wèi)森嚴(yán),裴朝露只得以身飼虎,到底也傷了自己身子。 “出了金絲牢籠,便不用了。”裴朝露目光不離滴漏,只盼著天子早些過來。 又一刻鐘,還是未見天子,倒是內(nèi)侍監(jiān)江士林打著拂塵匆匆而來。 只道,“潼關(guān)出了緊急軍務(wù),陛下去了宣政殿,且不過來了。” “有勞公公走一趟,陛下政事要緊。”穆婕妤抓了把金瓜子送上,目光從裴朝露身上劃過,“那眼下潼關(guān)戰(zhàn)事如何了,可是太子有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