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5節(jié)
“這……”江士林嘆口氣,未再答話,只掃過一旁的裴朝露,“太子妃在此,老奴便少走一趟了?!?/br> “太子妃,且跪下聽旨!” 裴朝露怔了一瞬,行禮如儀,將旨意一字字聽來。 “罪臣裴松方攜長子裴朝明出關迎戰(zhàn),入逆賊主帳未歸,陷七萬將士戰(zhàn)死沙場,全軍覆沒。裴氏闔族抄家問斬。朕念皇姐李茂英功在社稷,遂獨留其幺女性命,降為六品寶林,禁足承恩殿,非旨不得出?!?/br> 第5章 憤恨 看如此大郢何日亡。 三月晌午的日光并不刺眼,柔柔和和撒在宮殿石階上,撒在跪著聽旨的人身上。 大郢王朝的太子妃,那個曾被父兄捧在掌心的將門之女,卻覺得陽光萬分刺目。她起頭,眼前一片模糊,張口蠕動著唇畔,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急劇地喘息著。 “潼關戰(zhàn)敗,這是何時的事?如何半點風聲的都沒?” “司徒大人怎可叛國,且不論其他,他女兒是當朝太子妃,他叛國圖什么?” “這、如何說得通,可、可是弄錯了?” 穆婕妤絮絮而言,看著眼前人,又攔著江士林,急道,“公公,這中間可是有什么誤會……” “錯不得?!苯苛衷偃龂@氣,四下掃過,只悄聲道,“半月前太子前往潼關督軍,此乃殿下親自帶回的消息。他為裴二公子所傷,左手斷了三根指頭,率親部死戰(zhàn)沖出重圍方得以活命趕回。眼下人正在宣政殿,太醫(yī)們都趕了過去?!?/br> 話至此處,念及昔年靖廷長公主之恩惠,他亦朝著裴朝露道,“寶林,左右太子愛重您,如此情境下,亦是他磕長頭保下了您性命?!?/br> “況且,您還有皇長孫呢……” 裴朝露已經(jīng)辨不清人聲人影,只木然接了旨意,隨著看守她的人回了東宮。 是夜,不見星月。 承恩殿門啟開,李禹面色蒼白向她走來。 “孤在,不怕的?!彼麚嶂缴先伺⒌拈L發(fā),輕聲安慰,“以后,阿曇便只有孤了。孤,會好好愛惜你。” 燭光幽幽,映出裴朝露失神的雙眸。 她盯著他的臉,半晌又盯著他受傷的手掌,渙散的神思終于慢慢重新凝聚起來。 江士林說是二哥砍的,還說二哥逃了。 真好! 燭火流下珠淚,羅帳落下,兩人對臥而眠。 “如今父皇在氣頭上,褫奪了你太子妃之位。但沒什么大不了,你還在東宮之中,每日里孤亦皆在,和從前無甚區(qū)別!” 話一字字,一句句落下,裴朝露咬牙聽著,卻還是止不住渾身的戰(zhàn)栗。 “別怕!如今,潼關要塞,皆已換了孤的人。孤承諾你,待孤登上大寶,皇后之位還是你的?!崩钣碛H吻她額頭,俯拍她背脊,當真溫柔哄慰。 “知你心中難受,且好好歇著。天長日久,總會過去的?!崩钣砺暽杏须y掩的興奮,“到時候,孤給你換個身份便罷。我們便永遠在一起,誰也礙不了我們?!?/br> …… 阿爹礙了他,所以他亡了裴氏闔族。 月向西落,已是漏夜。 身畔人呼吸聲漸勻,裴朝露靜靜睜開了眼。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但是她死了,也定如此刻般,雙目圓睜。 當人死而眼不閉,看如此大郢何日亡。 * 日子如流水,如死水,菜市口前裴氏族人鮮血未干,白骨成山。 裴朝露因身上一半的皇家血脈,得以茍活,卻比死更痛苦。她被困在這座宮牢中,自然見不到問斬那日的場景。 多來是從宮人口中聽到的。 聽到了,她也沒有什么反應,她能做也唯一可做的就是“等”。 轉(zhuǎn)眼四月暮春,原該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長安城卻徹底陷入了陰霾。 東宮承恩殿里,初時幾日,守衛(wèi)還秉著規(guī)矩對裴朝露嚴格看守,然如今已然懈怠。譬如裴朝露此刻倚門坐在這外殿的門檻上,他們也懶得去多言。只不過時不時用淬毒的眼光剜她一眼。 他們的心思如今更多地都在湯思瀚的身上。 自從裴氏反叛,湯思瀚便勢如破竹,七日攻破潼關。若非扶風的一支勤王軍隊來的快些阻了數(shù)日,如今長安便該淪陷了。 而眼下,長安城破也不過三五天之內(nèi)的事。 太極殿中的天子,已經(jīng)做好棄城南下,遷都蜀地的打算。 這是昨夜里,內(nèi)侍監(jiān)江士林奉君令悄悄來給李禹傳的話。 而前□□會散后,李禹明明還同她說,陛下預備留下守皇城,要護得天家最后的尊嚴。原來不過是對著朝臣們散播的迷魂藥罷了。 天子攜妃帶子逃亡,可憐前朝大半臣子還不知實情,尚在守著這大郢江山。 彼時裴朝露亦在一旁,聞言只是扯嘴笑了笑。 大郢國破,在聽到父兄出關迎戰(zhàn),潼關被破的一刻,裴朝露便已經(jīng)想到。她不會相信父兄賣國求榮,臨陣倒戈。 李禹所思所為,她再清楚不過。但她需活著揭露真相,向世人證明裴氏的清白。況且,二哥逃了,尚有生息。 這兩點,足以支撐她活下去,支撐她等到皇城破開,走出東宮,走出長安。 甬道上,偶爾走過的宮人,見了這位昔日的太子妃亦是憤憤私語。 “怪不得當年齊王殿下寧可削發(fā)為僧,也要拋下她,原是一家子的狼子野心!” “太子殿下那樣賢德寬厚的一人,不嫌她二嫁,捧在手心護著,如今差點被那裴氏狗賊砍了手掌!” “就是,也就太子仁心,到如今還留她住著這承恩殿……” “蒼天無眼,七萬將士戰(zhàn)死沙場,你卻還這般金尊玉貴地被供養(yǎng)著!”也不知從哪里沖出來的一個宮女,撥下頭上簪子便向她刺來。 她尚未來得及躲開,守衛(wèi)便攔了上去。 “我阿兄就是七萬戰(zhàn)士里的一個啊,再過三個月我就可以任滿出宮了,到如今,到如今我阿娘也死了,撞死在她裴氏司徒府的大門上?!?/br> “憑什么,她還活著!憑什么!”那宮女在守衛(wèi)禁錮中拼命掙扎,拆環(huán)皆散,披發(fā)赤目,字字珠璣。 “她尚且是貴人,你這般白日昭昭,如何傷得了她分毫!”守衛(wèi)在她耳畔低語,“姑娘快走,我們只當什么也未看見!” 宮女怒視裴朝露,幾欲將她剝皮拆骨。然中間橫著兩個高大的守衛(wèi),根本就是以卵擊石。 “你會有報應的!天會收你的!”宮女滿腔憤恨,望著被殿內(nèi)其他守衛(wèi)護在中間的人,竟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開來,抽過近身守衛(wèi)腰間的刀,劈向裴朝露。 春光爛漫,明光光一側(cè)刀刃,映出兩個女子的面龐。 殺人的,和被殺的,竟是一樣的神色。 那是對人世的絕望,亦是對即將同已逝親人聚首的期望。 只是那把刀到底沒有落在人身上,只聽“咣當”一聲,跌落在地。 血濺了裴朝露一身,她眼前一片黏膩,胸前脖頸尤覺濕熱。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是侍衛(wèi)拔劍殺了那宮女。 尸身被拖出院外,所行之處蜿蜒成一道細長的血路。轉(zhuǎn)出殿門時,頭顱歪跌過來。 她看見,那姑娘沒有閉上眼。 她追著尸體往前走去,殿門口侍衛(wèi)橫刀攔住她,“主子莫讓我們?yōu)殡y。” 她頓了足,呆呆望著那具鮮血未涼的身體。 “王妃……”一僧人從此過,停下與她作揖,一時口誤喚了昔日稱呼,“老衲失禮,貴主可安恙?” 裴朝露抬眸看他,是當年齊王府中的空明大師。齊王府闔門后,部分高僧得天子賞識,便留在了宮中的寶華殿里。 “生死由命,乃天數(shù)定數(shù)。老衲已是方外人,不結(jié)塵世恩仇。師弟們在潼關一戰(zhàn)中喪生,想來因果業(yè)障罷了?!?/br> 空字輩的其余幾位高僧,當日隨李禹同去潼關,乃是為先前戰(zhàn)死的將士超度,卻不想亦失了性命。 空明這話,自是為了寬慰裴朝露。 裴朝露聽得懂,只雙手合十,感激拜首。 “大師既脫了紅塵,便還是回方外去?!彼焐先疹^,“天色不早,早去早好?!?/br> 這話矛盾,正午時分,分明是天光正好。 原不過是她特意的暗示,早些離宮逃生去。 “謝貴主好意?!笨彰饕嗤搜郛旑^的驕陽,只道,“原是陛下傳召老衲,如今君命已復,自當歸去。” 抬步離去,空明卻又停下,搖首笑道,“老衲去時,以為陛下要問敦煌郡一帶的人事風貌,畢竟那處是大郢開源地。亦或者是讓老衲誦經(jīng)超度將士亡魂?!?/br> “卻,都不是!” 空明白眉連銀髯,立于漫天流云下,兀自緩緩而言,“陛下問老衲如何得長生,如何修來世,如何可名列神位或鬼雄!” 問得好,問得妙! 久入紅塵的高僧手持禪杖遠去,捻佛珠長嘆息,“不如歸去!” 裴朝露望著那背影,垂眸看見自己一身血污,突然便笑了。 帝王呵,不問蒼生問鬼神。 第6章 金蟬 你在等李慕。 承恩殿中出了這么一檔zigong女行刺的事,不過大半時辰便傳到了李禹耳中。然卻未見來人,只有太醫(yī)領命過來看望了一番。 裴朝露并沒有傷到哪里,只將人打發(fā)走了。倒是云秀急的不行,只一邊給她清理污漬,一邊嘆氣。卻又能怪哪個,那宮女也可憐的很。 同時天涯淪落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