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6節(jié)
本來李禹沒過來,云秀還有些高興。來了,裴朝露又需應(yīng)付他,委實疲累。 然而此番,云秀卻希望這位太子殿下能早些來此??粗袢請鼍?,裴朝露儼然成了眾矢之的,那七萬馬革裹尸的將士中,焉知還有多少家眷是在這宮中當差,有多少同那個宮女一般,不明就里恨毒了裴朝露。 “姑娘,奴婢去請?zhí)舆^來,只說您身子不適?!?/br> “或者,奴婢代您送盞湯給太子,可好?” 眼見日光收斂,云秀見裴朝露神情訥訥,半日也不說一句話,一邊擔心她被嚇到,一邊又擔心入夜還有人行刺殺的瘋狂之舉,只道,“那我去將小郎君領(lǐng)來,您抱一抱他??傄蔡嵝阎鲗m室,您尚是皇長孫生母……” “奴婢去求侍衛(wèi),怎么說您是寶林,再不濟你有郡主的誥命……他們定不會攔著奴婢。” “云秀,你聽我說——”裴朝露終于開了口,望著外頭逐漸偏西的日頭,將人拉到身側(cè)絮絮低語。 “可明白了?” “姑娘,你是說太子和陛下會提前……” “等到那一刻,你千萬記得我方才所言,照著行事便可。”裴朝露以目示意,打斷云秀的話。 她與李禹夫妻五年,雖是同床異夢,卻也算了解他的性情。這種她受傷需要人的時候,按著他以往做派,是一定會及時出現(xiàn)在她身邊,昭顯他的重視。 如今,他將她的根基宗族連根拔了,就是為了她除他外無所依傍,怎會不來? 他不來,只有一點,就是正在準備南下逃離的事,分不開身。 她是重要,但也排不到他的身家性命前頭。這點,她同樣清楚。 “姑娘放心,奴婢記在心里了,保證半點不會出錯?!?/br> “去,讓小廚房把燉的血燕拿來,我們一起用些?!?/br> * 山光西下,倦鳥歸林。 一盞燕窩還未用完,太子身邊的禁衛(wèi)軍首領(lǐng)唐亭已匆匆前來。 裴朝露也不曾停下,只慢慢飲著。 唐亭近身悄言道,“陛下一行人已經(jīng)預(yù)備啟程前往北苑,太子如今在蘇貴妃處打點,讓您最遲半個時辰后去往蘇貴妃宮中,一道離開。今夜間子時將快馬出咸陽,直奔蜀地?!?/br> 裴朝露放下碗盞,目光從云秀出劃過,最后回到唐亭身上,道,“有勞將軍,且去外殿稍待片刻。” 唐亭領(lǐng)命退出了宮門。 終于到了這一刻。 裴朝露就著云秀的手起身,只含笑拍了拍她手背。云秀反手握上她,深深點頭。 承恩殿甚大,除了主殿,還有東西偏殿,暖閣,廂苑。 待云秀將為數(shù)不多的侍女領(lǐng)下去后,裴朝露便合上門,尋出那張人/皮/面具,入了西廂暖閣。 這處,雖緊挨著主殿,但因被道士算出落地與開門處地形妨李禹八字,雖后來作法破解,他亦從不踏入。 于是,裴朝露便藏了個人在里頭。 屋中門窗緊閉,皆以油紙遮擋,不許光線射入半分,此舉亦是當年解妨八字之法的其中一道。 裴朝露持一盞燭火入,昏黃光線明滅間,照出床榻上的模樣。 榻上一人四肢和腰腹被緊綁固定在榻上,沒有絲毫掙扎的余地,一張蠟黃面容早已脫了相,但細看還是能辨出幾分樣子。 這,是失蹤了三個多月的鄭良娣。 當日東宮禁軍并著滿城金吾衛(wèi),四下尋其下落,誰能想到這人根本就在東宮之中。 而同太子妃出宮進香被擄去的不過是畫著良娣妝容,穿著裴朝露斗篷的良娣侍女。真正的鄭良娣早在進香那日的上午,便被迷暈囚入了這間屋子。 裴朝露從榻邊舀了一瓢水潑在她臉上,將昏睡中的人喚醒。 鄭良娣緩緩睜了眸,待看清來人,面容便扭曲起來,咬牙切齒道,“毒、毒婦……” 她唇口張合了數(shù)次,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半晌不甘又頹然地合了合眼。 嗓子是被灌了一碗藥,毒啞的。 “論毒婦二字,在你面前我實不敢受?!迸岢犊炊怂淖煨停统雠磷咏o她擦去面上水漬,只緩緩道,“你當年對我做過什么,都忘了?” “閨中手帕交,我自問待你不薄。東宮相處,我亦真心當你姐妹知己?!?/br> “你呢,借著年少情意,套了給我問診大夫的話,送了什么好東西與我?” “你那每日送入司徒府的一盞甜湯,我當真以為是排遣我和離后抑郁的心!原來不過是你討好李禹的策略罷了!” “你裝著什么也不知道,仗著我對你信任,一點點的將藥喂予我。積少成多的毒藥打下我腹中四月有余已成形的孩子?!?/br> “你痛恨入東宮與你爭寵的人,卻又忌憚李禹,便生出先這樣的法子磋磨我,對嗎?” 榻上人瞪著一雙凹陷的眸子,不可置信多年前那般神鬼不知做下的事,竟被當事人悉數(shù)知曉,只惶恐搖頭。 “你當日既敢做,就該擔得起今朝我的怒火?!迸岢渡焓帜笞∷骂€。 “李禹哄騙你,許你事成之后便將太子妃之位贈與你,卻不想轉(zhuǎn)眼成空。有那樣一日,我去你殿中尋你,無意聽了你兩爭執(zhí)的壁角。大概是老天不忍我蒙蔽,日日與你姐妹相稱,如此讓我知曉了原委?!?/br> “你……本就不想要、要那孩子,我不過是……”鄭良娣艱難地做著口型。 “我要不要孩子,是我的事。即便我不想要那孩子,也輪不到你來打掉他!”裴朝露難得厲聲。 “你、你……想要的,你在等李慕……”鄭良娣神思清明了一瞬。 以裴朝露的心性,若是不要,早早便自己動了手。 能拖到四月—— 是因為,她還在等他! “罷了,時過境遷,多說無異?!迸岢秶@了口氣,“天道好輪回,你殺我孩兒性命,我亦要你一命,很公平!” “做、什么?”鄭良娣張合著唇口想要避開。 “你不常日想要替代我嗎?”裴朝露將那副打磨了數(shù)月的人皮面具給人細細戴上去,“最開始我只是想著金蟬脫殼,讓李禹見此尸身徹底絕了念頭。如今么,除此之外,你還多了一重用處——” 她將面具一點點貼合好,話語平靜,眸中卻是怒海翻騰,“國難當頭,你的父親身為太子太傅,不知勸君抗敵,只顧黨派之爭,為虎作倀,陷我父兄不忠不義,害七萬將士葬身沙場。今日,我便用你全我裴氏最后一點忠烈!” “你、你……”鄭良娣再難反抗,昔日面容已是塌邊人的模樣。 她的杏眼已是皮具上的描繪的桃花眼,卻是圓圓瞪著,不肯閉上,意識消散前,喃喃張口,“可憐人?!?/br> 裴朝露看懂了,沖她笑了笑。 笑容干凈純粹,是兒時閨中稚女尚未懂得算計的模樣。 這世間人,可恨又可憐,無人無辜。 未到半個時辰,承恩殿主殿中,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 唐亭推過內(nèi)外殿門,直奔而來,尤見侍女云秀跌坐在地,兩眼直勾勾望著房梁處。 三尺白綾上懸掛的,不是別人,乃裴氏女,昔日的東宮太子妃。 李禹得訊趕來時,云秀抱著那句尚且?guī)е鄿氐氖w,將書信奉上,觀其字跡,乃其親筆。 是她的遺書,僅十四字。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李禹揉紙擲余地,雙目后紅的似要滴下血來。 他從云秀懷中奪過尸身,捧著那張臉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掩過脖頸,探過鼻息,都是死亡的征兆。 “殿下,蘇貴妃在催了,去往北苑的時辰到了?!碧仆ぬ嵝训?。 “殿下——”一侍女連滾帶爬而來,“皇長孫,皇長孫薨逝了!” 李禹猛地轉(zhuǎn)頭,死死盯著她。 “皇長孫從來體弱,近來數(shù)日更是風寒反復(fù),一刻鐘前突然抽搐不止,太醫(yī)未至便、便……” 空氣中有一刻是靜止的,銅壺滴漏發(fā)出計時的聲響。 “殿下,為今之計,這太子妃與皇長孫如何發(fā)喪?”唐亭提心問道。 “太子殿下,奴婢有一求?!痹菩阆バ蟹蛟诶钣砟_下,含淚道,“奴婢受太子妃恩攜多年,無以為報,如今便讓奴婢給太子妃和皇長孫斂衣入棺吧,事后奴婢會去泉下再侍奉。殿下安心便是。只望殿下重得了天日,莫忘了與太子妃的結(jié)發(fā)之情,屆時還請殿下加恩與主子?!?/br> 說著,她小心翼翼從李禹手中抱過尸體,“殿下,您且好好的?!?/br> “唐將軍,此去一路,千萬照顧好殿下。”云秀摟著尸身,眼淚簌簌落下。 “末將謹記姑娘的話。”唐亭試著扶起李禹,“殿下,姑娘說的有道理?!?/br> “……好,好云秀。”李禹合眼點頭,幾瞬計較間,已然有了決定,只道,“孤一定記得你的話。” “太子殿下,一路好走?!痹菩惴畔率?,跪首送行。 人已遠去,徒留背影。 侍女緩緩抬頭,垂眸身前那具慢慢僵硬的尸體,眼中是漸濃的諷刺笑意。 天色還未完全黑透,尚有最后一縷光亮。 她的姑娘帶著她,總算熬到這一天了。 第7章 家國 永咒其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 興德二十八年四月初十,平旦時分,天光稀薄,滴漏聲聲。皇宮朱雀側(cè)門如常打開,百官照例上朝。 然待里頭內(nèi)三門甫一開出,宮人侍婢皆疾跑瘋喊,亂做一團,爭相涌出來。 百官面面相覷,隨手抓來內(nèi)侍宮人尋問。幾番追問下,大致理出兩點,天子失蹤,太子妃母子暴斃。 群臣有一刻的晃神,片刻基本皆也反應(yīng)過來,這是天子棄城出逃了。遂大半急返回府,各自尋求出路。難得的幾位怔了半晌,仰嘆息撞墻殉了這破碎山河。 不過數(shù)個時辰,天子棄城而逃下落不明的消息已傳遍了長安城。原本就被戰(zhàn)亂籠罩、時時提心吊膽叛軍攻入城的百姓,瞬間崩了心防。 曾經(jīng)熱鬧繁華的朱雀長街,已是一片兵荒馬亂。有惜命者慌不擇路往城外跑去,有貪婪者駕馬牽驢奔入宮殿爭搶金銀細軟。 大街上,咒罵聲、哭喊聲、呼喚聲,聲聲交纏。 有兩個聲音格外清晰。 聲討亂臣賊子湯思瀚的,和詛咒臨陣反叛的裴氏一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