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25節(jié)
只是,這櫻桃樹下的秋千架,到底惹的孩童歡喜。樹蔭遮陽,偶然微風拂來,平添一分涼爽。裴朝露不忍心拒絕孩子,隨他上了秋千架。 初時,母子倆一起坐在上頭。裴朝露時不時給他理理衣衫,低頭吻一吻他面頰。就著綠樹紅果,母親教孩子念流傳的詩。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阿娘,這詩何意?”涵兒比劃著。 “是說時光匆匆,轉(zhuǎn)眼流逝?!迸岢稉嶂X袋,“……時光打馬,涵兒長大,阿娘老去。等某一年,櫻桃又紅時,阿娘可能就走了。涵兒也莫要大驚小怪,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 “阿娘去哪?不是去看病嗎,說好會回來看涵兒的!” “嗯!”裴朝露點點頭,“但是萬一看不好,阿娘就不在了,涵兒也不要害怕。阿娘只是先去了某個地方,給涵兒鋪床縫衣,等涵兒以后老了,也是可以來的。” “阿娘去哪,涵兒也去哪?!?/br> “當然啦!”裴朝露笑道,“但是阿娘以后去的那個地方,人人都會去,不用著急的。涵兒先要在陽光雨露中,與這地上的樹,山間的花,一起成長。若非病痛不得醫(yī),若非親人無可依,若非已到絕路前,都不可以主動去哪里,知道嗎?” 涵兒搖搖頭,有些迷茫地望著她,隨即卻又展顏點了點頭,比劃道,“涵兒記得阿娘的話?!?/br> 說著,便跳下了秋千,兩只小手攀著繩索給母親晃起秋千。 “涵兒,你慢些……” 李慕方才在正門入內(nèi)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垂髫稚子推秋千,秋千架上女子笑靨明麗,陽光穿過林葉層,細細撒在她身上。 “涵兒,再高點吧!”裴朝露仰頭迎著日頭,桃花眼盛出一點細碎的光。 有一瞬間,李慕覺得又看見了當年那個為逃避母親課業(yè)跑來躲在他齊王府中的小郡主。 “敢通風報信,我就再不來你齊王府!”她坐在秋千上,嬌憨又蠻橫,“倒是快推啊,傻子!” 李慕從后門步入時,秋千已經(jīng)緩緩停了。他立在他們后頭,便將景象看得更清楚。 孩子許是累了,湊身在母親身側(cè),讓她擦去額上薄汗。 “才一會,你就沒力氣了!”裴朝露給孩子擦完汗,在他鼻尖點了點,“所以要勤練武,蓄力氣?!?/br> 孩子聞言,伸出手臂,將袖子挽起一截,握緊拳頭示意她看臂上肌rou。 裴朝露戳了戳,向他豎起拇指。 “涵兒好好練武,保護阿娘。”涵兒手語道,似想起什么,從地上揀了根分叉少一點的樹枝,在手中比劃。 裴朝露看他拳眼向上,拳心向下握著,樹枝稍細尖的一端從拳心處伸出,遂明白過來,他是將樹枝當成了匕首在練習,直刺,下刺,做得有模有樣。 當是李慕教他的。 當年臨兵陣前,有明殺和暗刺,李慕學得便是暗刺,同二哥的明殺配合的最為默契。 千軍萬馬之中,明面有將士沖鋒陷陣,然斬殺敵將統(tǒng)帥釜底抽薪之舉,可省兵力,減血流,雖危險卻是事半功倍的舉措。 陽關處,與龜茲的一戰(zhàn),李慕用的便是此舉。 大抵誰也不曾想到,戰(zhàn)場之上,戰(zhàn)鼓喧天,兩軍前鋒廝纏正酣,卻不過小半時辰,敵陣之中統(tǒng)帥轟然倒下,只見前胸一柄利刃直插心間。而將將送戰(zhàn)況來的士兵已經(jīng)湮入廝殺的戰(zhàn)場,不見蹤影。 龜茲主帥戰(zhàn)死,李慕就此一戰(zhàn)成名。 然諸國驚嘆這位少年將軍,嘆他此戰(zhàn)排兵布陣的精妙,卻不知那無名的暗殺者亦是齊王殿下本人。 天下皆贊他的時候,他被司徒府中的小郡主關在門外,罰站了一整天。 “就你有本事是不是,哪國親王統(tǒng)帥直入敵營的?”裴朝露關門又開門,拉著他入屋內(nèi),一盞參湯端來,厲聲道,“喝!” 他就著她的手飲下,輕聲哄著,“都安排好的,來回和二哥推演了數(shù)次,沒有意外的……” 她輕哼,推開不理他。 “給你的聘禮啊。”半晌,他握了兩回拳,松開又握起,握起又松開,搓著手心捏著汗,湊道她耳畔,“你的夫君是個保家衛(wèi)國的將軍了,和你阿爹一樣,能護你一生?!?/br> “阿娘——”涵兒手中樹枝滑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俯身撿起來。 “手腕發(fā)力?!迸岢督舆^樹枝,給孩子演示,“一寸長,一寸險。” 涵兒看著裴朝露手中樹枝劃過秋千繩索,帶起一陣勁風,不由驚道,“阿娘,您也會用匕首?” 裴朝露挑眉,笑而不語。 孩子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眉眼中閃過一絲自嘲色。 也是他教的。 倒不是用來防身,彼時純粹是好玩。 “阿娘,涵兒休息夠了,再推您?!焙⒆颖葎澋?,繼續(xù)推起繩索。 裴朝露沖他溫柔地笑,闔目仰首感受難得的清風花香。 李慕踩著滿地碎光輕聲走來,對涵兒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接過繩索輕推。 她穿著粗布麻衣,盤起的發(fā)髻上只別了一支固發(fā)的木釵,全身上下沒有半點綾羅珠玉,是他在長安城中不曾見過的模樣。 只是眉宇間的沉靜平和,亦是他不曾見過。 李慕握在繩索上的手有些打顫,她現(xiàn)在要是罵他一頓,斥責他一番,痛問他一句,哪怕是像數(shù)月前哭泣一場,他覺得他都能心安些。 可是偏偏半點沒有,她沉默,微笑,甚至心平氣和同他商量來去事宜,他在她眼里只是一個曾經(jīng)相識的人。 他連被她恨的資格都沒有。 “是你?”裴朝露覺出力道不對,睜眼看見身側(cè)人,只自己拉停繩索,下了秋千架。 “你坐吧,我?guī)Ш瓋喝ズ笊津T馬,不妨事?!崩钅揭娝y得出屋子,想讓她歇會,又忍不住道,“或者你去看涵兒騎馬,后山風景很好……” 他不敢在她面前,卻又想留她多看她一眼。 “不必了,今日的瓔珞還未做完。”裴朝露上前捏了捏涵兒面龐,“好好學騎馬,聽叔父的話?!?/br> “叔父”二字她說的自然,李慕聽得心如刀絞。 他突然想,若是當年不曾離開,他們的孩子應該比涵兒還要大些。 芙蕖,他為女兒取得名字,兒子的還沒來得及想…… 六郎想要男孩還女孩? 都喜歡,反正都是你生的。要是女兒,我保護你們兩個;若是個兒子,便是我們兩個保護你,都很好。 李慕看著面前的孩子,有一刻失神。 “阿曇!”他伸出的手在碰到她袖角的一瞬,克制著收了回來。 裴朝露頓了頓,沒回頭,徑直往廂房走去。 長廊遇到踏入寺門的陰氏姐妹,只莞爾見禮,擦肩而去。 “戒塵,今日櫻桃能摘了吧?”說話的是陰蕭若,“我?guī)еぞ?,且告訴我如何摘,不傷藤脈!” “阿姐,快來啊,這果子居然能結(jié)這么大,真水靈!” “戒塵,當年齊王府中的櫻桃也這般大嗎?當真月月結(jié)果嗎?” 陰蕭若絮絮叨叨,話語回蕩。 陰莊華將目光從裴朝露身上收回,見自個胞妹已經(jīng)摘了一把在手中嘗起來,也未多言,只有一顆沒一顆地摘著,摘滿一盤轉(zhuǎn)手送給了涵兒。 “戒塵,看這個?!标幥f華從袖中抽出一張字條遞給李慕,“若是多年未見,已忘了筆跡,上頭紫綬金印當是一眼能識出吧。” 太子寶印,李慕自然識得。 只是上頭行文,李慕覺得陌生。 信上所言,欲迎陰氏女為東宮良娣,修兩姓之好。落款日是去歲九月初九。 “再看這個。”陰莊華又掏出一封與他,“昨日剛到?!?/br> 一樣的筆跡和印章,只是日期是今歲本月初十的。 欲迎陰氏女為東宮太子妃,共謀天下計。 “戒塵,相較太子……”陰莊華的話多了一半,被李慕抬手打斷。 他拉過涵兒,俯下身來哄道,“涵兒先去屋內(nèi)練字,我稍后便來。”有些話,讓孩子聽去總不好。 涵兒點頭,向諸人作揖而退。 “這小娃倒是有禮。”陰蕭若瞧著涵兒遠去的背影,沖著李慕道,“戒塵,我們陰家原更看好你,尤其是阿姐。雖說你也成過婚,但相比太子,好歹無有子嗣……” “阿若!”陰莊華的眸光在涵兒身上滯了一瞬,轉(zhuǎn)頭瞪了陰蕭若一眼。 “我說的是事實?!标幨捜舻?,“雖說前太子妃誕下一子已故去,但到底嫡長子名頭在前。阿姐說太子薄情,發(fā)妻愛子亡故不過數(shù)月便下了聯(lián)姻書,故而還是想擇您齊王殿下結(jié)個連理,共謀大事?!?/br> “李氏江山百年,我不信您齊王殿下當真如此淡泊心性,不問蒼生置身事外?!?/br> 李慕心中確實沒有多少蒼生,若是有,也是那人教他的。 而這一刻,他更無蒼生可言,他想得是面前兩份聯(lián)姻書信。他本就凜冽的鳳眸,此刻更是寒氣氤氳。 去歲九月九,離她跳下城樓不過數(shù)月時間,送來的信上還說他憂思成疾,結(jié)果他欲結(jié)良緣的心思已是這般急切。如今,是眼見不得回應,連著正妻之位都許下了。 雖然,在得知他不奪尸身,絕塵遠走時,李慕已經(jīng)確定李禹無有真心待裴朝露。但這樣的消息傳入他耳目,仍舊讓他遍體生寒。 這么多年,她守著一個怎樣的人?過的是什么日子? 而他,曾還想將她送回去。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說送我回去的話。】 【再難走的路,我一個人也走過來了?!?/br> …… 李慕覺得,那晚爭吵的每一句話,如今想起,都如雷劈。 “即便我不是戒塵,復了齊王身份,我亦不會再取娶?!崩钅綄⑿潘瓦€給陰莊華,“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個妻子。” “你……”陰蕭若還想再說些什么,被陰莊華攔了下來,方才李慕落在對面廂房處一閃而過的目光被陰莊華捕捉到。 她突然覺得,有些東西被串聯(lián)了起來。 “好了,頭盤櫻桃我拿到了。”陰莊華捏著掌心兩顆鮮紅的果子,挑眉道,“告辭了,齊王殿下。我們,后會有期?!?/br> “阿、阿姐……”陰蕭若尤覺白來一趟,只跺著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