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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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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散后,周遭靜下來。

    李慕眺望對面臨窗打瓔珞的人,恐懼慢慢爬上心頭。

    三日過去,裴朝清依舊沒有半點消息。

    *

    陰氏祖宅內(nèi),東廂房燈火通明,陰莊華正伏案作畫。畫像上是一女子模樣,桃花眼水波瀲滟,頰畔梨渦深深,眉宇間一抹哀色流轉(zhuǎn),迎著一點上揚的朱唇嘴角,欲笑未展顏,欲哭未流淚。

    “阿姐,你這畫的是……”陰蕭若推門進來,持著燭盞細看,“是蘇氏!”

    “你畫她作甚?放心,一個拖著個孩子、母家不詳?shù)呐?,越不過你去。”

    陰莊華抬眸看了她一眼,笑笑沒說話。只換了只稍細的兔毫,點了朱墨與金粉,在畫中女子的眉心描上花鈿。

    待畫畢,她又拿絹布擋去半張臉。

    “阿姐,你這是做什么?”

    陰莊華不理她,從案上匣屜尋出另一張畫,攤開。

    “哎,這兩人好像?!标幨捜糁钢粡埳耘f的畫驚道,“阿姐,你何時開始繪蘇氏的?繪她作甚?”

    “不對,這幅不是你的筆跡?!标幨捜艏毤毐嫒?,“這是暗子繪本?!?/br>
    “這、到底什么意思?”

    “這幅確實是暗子畫的,但不是蘇氏,是太子妃裴氏?!标幥f華望著那畫上女子眉宇間的白櫻朱果,腦海中珠鏈串起,豁然開朗。

    陰蕭若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垂眸又掃過兩幅容貌神態(tài)極像的畫卷,片刻驚愕道,“蘇、蘇氏是太子妃裴氏?可是裴氏不是已經(jīng)亡故,從長安城樓跳下來了嗎?這怎么可能?”

    “為何不可能?”陰莊華笑道,“太子南下之時,太子妃和其幼子先后亡故,如今在敦煌大悲寺中卻無故出現(xiàn)一對母子,且同戒塵淵源甚深。”

    “若這只是巧合,那么櫻桃,李慕的態(tài)度,蘇氏的反應(yīng),這么多巧合湊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陰莊華說著,眼前浮現(xiàn)出今日晌午,李慕那一眼掃過對面廂房時的眸光。

    伴著他那句,李慕一生只有一個妻子。

    “阿姐,若蘇氏真是裴氏女,此人便不能留?!标幨捜羰樟诵σ猓谅暤?,“戒塵看起來,對天下事沒有多少心思。如今裴氏女在身側(cè),看他對她的心思態(tài)度,分明是極其看重的。且如此之久不送往蜀地太子處,其心昭然若揭?!?/br>
    “你何意?”陰莊華亦肅然道,“若真如我所猜,你休要動她?!?/br>
    “那病歪歪風吹即倒的模樣……”陰蕭若不屑道。

    “輕敵!就憑你說這話,你便需離她遠些?!标幥f華抬手止住胞妹,“我是為你好,若真是裴氏女,你我加起來都未必是她對手?!?/br>
    “首先,她能在深宮之中擺脫桎梏,在滿城臣民面前金蟬脫殼,讓天下給她做死證,便是謀略在胸。再者,如你說言,一介弱女子,還帶著個孩子。但她能在如此戰(zhàn)亂中,從長安來到我敦煌,千萬里路途,多少尸骸白骨,偏她走了出來,便是堅韌如鐵?!?/br>
    “光憑這兩點,便夠你學半輩子。”

    “可是,現(xiàn)在阿姐不就識破她身份了?!标幨捜籼裘?,“還是阿姐厲害?!?/br>
    “那是因為裴氏女風霜撲身,滄桑歷遍,你我所見之寺中女子絕非全盛時期。裴氏闔族被滅,七萬將士戰(zhàn)死沙場。換作你我,你想想,拼個全須全尾都不一定能夠!”

    話至此處,陰莊華眼前又浮現(xiàn)出前幾次遇見裴朝露和李慕時,二人間流轉(zhuǎn)的氛圍。

    【他死了?!?/br>
    【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個妻子?!?/br>
    ……

    只嘆道,“大抵這世間計謀皆可設(shè)計推演,唯有人心與情緒難以控制?!?/br>
    “可是阿姐,我們今日好不容易拿著太子先后兩封信,想著借裴氏女的名頭刺激戒塵,激起他的一點斗志。然眼下裴氏就在他身側(cè),說不定他只想同如花美眷重修舊好,歸隱深林,那么我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陰蕭若蹙眉道,“我就說,還不如順了太子之意,阿姐與其聯(lián)姻……”

    “路有多種,并非聯(lián)姻一條?!标幥f華睨了她一眼,“容我想想,或許我們可以換個思路同戒塵聯(lián)手。”

    “那——”見胞姐不欲再言,陰蕭若嘟囔著嘴,扮了個鬼臉回了自己寢房。

    因探出了這么個事,陰莊華心情大好,一夜好夢。只是晨起想起胞妹昨夜之語,尚且不放心,遂入正廳問安父親,將事情前后說來。

    最后仍不忘叮囑道,“爹爹且同阿若再交代一番,分清利弊,斷不能讓她動那寺中之人?!?/br>
    廳中主人剛過不惑,面龐線條剛毅硬朗,虎目精湛銳利,然一開口卻是溫聲慈和,無端讓人感覺幾分春風拂面的舒適。

    “二丫頭昨夜便跑來同阿爹說了,阿爹已同她說明,凡事得了你的首肯才可行事?!?/br>
    陰莊華聞言,心下定了定,只端過茶水奉給父親,“她人呢,我且拘著她幾日,別給我鬧出亂子?!?/br>
    “今日還不曾來請安!”陰素庭接過茶盞押了口,“說不定又跑去哪瘋了,上月不是才得了兩匹良駒嗎,指她晨昏定省……”

    陰素庭搖搖頭,繼續(xù)用了口茶。

    “阿爹,我不放心阿若,且去看看她。”陰莊華起身請辭。

    “去吧。”

    眼見人影遠去,院門合上,一旁下屬方出聲道,“郡守,您如何不攔著大姑娘,若是二姑娘被她攔下,怕是不能成事。”

    “慢了一夜,華兒趕不上了。”陰素庭放下茶盞,看著女兒剛剛沏好的茶,方才送入他手時水波無恙,平如明鏡,只笑道,“本守膝下無子,統(tǒng)共便這么兩個女娃。華兒是好,端方沉穩(wěn),但穩(wěn)地太過,磨得我心焦。且讓阿若去將這潭水攪混了,整日個一灘死水,要等到什么時候!”

    “可是如此行事,若是得罪了那齊王殿下,二姑娘必是首當其沖?!?/br>
    “她這么蠢的嗎?不會借刀殺人?”陰素庭晃了晃茶盞,如玉茶面頓時碎成千片,蕩漾開來,“她親去也無妨,這不讓華兒也去了嗎?有華兒善后,大可安心?!?/br>
    陰郡守擱下茶盞,負手而立,望著風云詭譎的天際,面上露出兩分期待的笑意,“這亂世天下,本就是大爭之勢?!?/br>
    “凌河裴氏大廈傾倒,也該輪到我敦煌陰氏凌駕眾生了?!?/br>
    *

    晨曦初露,淺陽撒在大悲寺的青磚灰瓦上。李慕去白馬寺前,照例來到裴朝露的廂房外,門窗尚且閉合著,當是還不曾起身。

    今日她就要去往沙鎮(zhèn),往后再見面總也不得這般方便。

    李慕往前走了兩步,立在廊下,忍不住輕推窗戶,見到榻上隱約的身影。

    昨夜里,涵兒同裴朝露睡在一起。眼下,她便睡在外側(cè),朝里攬著懷中稚子。許是半睡半醒中,她摸索著一襲薄毯,給孩子攏上。

    李慕看得有些出神,只覺鼻尖犯酸。本來,他也能擁有和她共同的孩子。

    是屬于他與她精血交融的孩子。

    不悔嗎?

    悔的。

    尤其是知曉,這些年她過得不好以后。

    李慕尤覺,這須臾又漫長的六年,荒唐如大夢。

    然而夢醒后,時光不在原地,真實流走,無法回首重來。

    他們之間,隔著另一個男人,另一個孩子,甚至隔著他父皇兄長定罪拍板的七萬亡魂。

    白骨堆成山,巍巍立在他和她之間。

    李慕神思回轉(zhuǎn)的一刻,心莫名揪起。

    他看見裴朝露給涵兒蓋好毯子后,又往里摸索著,直到抓住那個包袱方才停下動作,然后她的手再未離開過包袱,只撫在了上頭。

    李慕蹙眉靜看了眼,竟有種錯覺,她輕抬素手,一下又一下,好似在輕拍撫慰襁褓嬰兒。

    一瞬間,他覺得胸口窒悶,人亦有些站不穩(wěn),只一把握在窗棱上,合眼定了定神。

    廊下清風徐來,李慕聚了神思,總算喘出一口氣。

    “殿下!”身后傳來空明的聲音。

    李慕肅容轉(zhuǎn)身。

    “去白馬寺的時辰到了?!笨彰魃锨扒穆暤溃傲硗?,封首領(lǐng)上山了,帶來了裴家二郎的消息?!?/br>
    李慕聞言,心頭的窒悶感消散了大半,回首又望了眼屋中人,方匆匆離去。

    “人在哪?”

    “可安全?”

    “有無受傷?”

    馬車內(nèi),李慕急問。

    “回殿下,尚不確定是裴二公子?!狈忡駥底永L本奉上,“這是今早接到的。前天夜里,敦煌城外三十里處,發(fā)生了一場惡斗。該人面容并不像二公子,但是身姿輪廓均符合,且善用長刀?!?/br>
    李慕聞封珩所言,又翻閱圖上所繪,見得那長刀,眼神亮了亮。

    “眼下人呢?”

    “我們暗里替他斷了后,但是……但是進了敦煌古城,便沒了蹤影。屬下無能,未能跟上。望殿下恕罪。”

    李慕聞至最后,眉間已經(jīng)舒展開來,當是裴朝清無錯了,面容不想但是易了容。也只有他,能有如此反偵察的能力,避過封珩耳目。

    既入敦煌,百里外便是苦峪城,苦峪城入口乃沙鎮(zhèn),他們可以兄妹團聚了。

    李慕這樣想,只覺欣慰又難過。

    以后見她,是不是就意味著更困難?

    封珩與空明都是齊王府舊日屬臣,且同李慕甚為親近,見他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兩人對視間,亦都猜出幾分。

    “殿下,可要屬下回頭將這消息告訴王……”封珩亦沒有改過舊日稱呼,頓了頓道,“告訴貴人,也可讓她開心些?!?/br>
    “待再確定一番,本王自己與她說?!崩钅襟E然冷下臉,唬得封珩打了個冷顫。

    馬車下山進古城,入寺廟,原是極尋常的一天。

    李慕踏入白馬寺時,許是心中想著午后要送裴朝露離開,便總是心不在焉,連番失了幾回神后,整個人便有些心神不寧。只譴了封珩和空明提前回去,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

    他揉著額角聽了幾個首領(lǐng)關(guān)于邊關(guān)軍事的匯報,以及西南蜀地天子的動作,又翻了兩本錢財、米糧的統(tǒng)計賬冊,靜下心來等最后一批入敦煌的屬臣。

    她來敦煌半年有余,大悲寺偏僻清凈,除了他在她面前晃悠,累她傷了心神,原也沒有什么萬一。

    李慕捻著手中佛珠,心慢慢平靜下來。

    “殿下,凌云寺、普光寺、勝果寺三寺住持首領(lǐng)求見。”一僧人匆匆來稟。

    李慕眉宇皺提,“讓他們近來。”說話間他自己已經(jīng)站起身,似是準備隨時離開。

    從來無他宣召,他們絕不會私下求見。

    定是哪里出事了。

    “殿下,昨夜半夜中住于吾寺的長安權(quán)貴連夜離開,但細軟尤在,目前去向不知?!绷柙扑碌闹鞒肿钕乳_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