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63節(jié)
便是當(dāng)日已經(jīng)宣布薨逝的皇長孫,跳下城樓殉國的太子妃,如今皆活生生回來,天子亦不過一句二人得大郢福澤庇護,遇杏林圣手搭救方有余生,便堵了天下議論之口。 內(nèi)廷之中安靜得如同兩年前那場逼得天子南下逃亡的戰(zhàn)亂從未發(fā)生過。這廂天子攜妃帶子歸來,仿若只是一次外出巡游,一場溫泉避暑,到了時日便自然回宮。 裴朝露漸漸看清局勢,天子虛偽不愿提及逃亡丑態(tài)成為他帝王生涯的恥辱,朝臣各自謀利只想往前走康莊大道,世人百姓得溫飽已是足矣誰會再論其他。 兩年前,潼關(guān)陣前,陣亡的七萬兵甲誰也不愿再提及。朱雀長街西坊間,門閥集中地,舊府換新匾。 唯有付之一炬的司徒府門前依舊被狗血污穢時不時地潑灑。但也僅如此而已,再無更大的風(fēng)浪。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名利來去,原也無可厚非。 日子趨向平靜,仿若時光匆匆,已經(jīng)掩埋了一切白骨,擦凈了全部鮮血。所有人在戰(zhàn)亂之后,都盡可能地得到了最大的彌補,亦或者入西北道高門本就是借此戰(zhàn)獲得利益。 而御座之上的天子甚至斷了十?dāng)?shù)年丹藥的服用,重新勤政起來,給朝臣與百姓希望。 這是裴朝露不曾預(yù)料的局面,天子居然用最平靜溫吞的手法,擦去了戰(zhàn)亂的痕跡。亦擦去了裴氏一族存在的痕跡。 如此,引領(lǐng)著蒼生往前走。 這一刻,平靜比風(fēng)暴更可怕。 裴氏消散前,留于人世最后一刻的印象是叛國不忠。 裴氏可以不復(fù)人間,但絕不能背負如此罵名。 無論是活著的裴氏族人,還是枉死的七萬將士,都不能接受。 裴朝露在如此平靜安穩(wěn)的東宮歲月里,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慌,只拼命忍耐,眺望西邊天際。 西邊,長安城西,有齊王府。 齊王李慕傷重,連著林昭亦是親口吐出,她本是信的。 然壓下諸多不安情緒,在久違的清醒里,她想起在敦煌時,收到他攻破平?jīng)龀谴蠼莸膱笮拧?/br> 【一切順?biāo)?,諸人皆安,候卿歸來。】 觀此信,她終于悟出端倪。 果然,七月十八這日,石入平湖,將平靜水面激起千層浪。 * 齊王府府門開開合合,大內(nèi)的御醫(yī)前往救治,但五月至今,兩月有余卻并未見效,只傳齊王殿下傷重難愈。 這日里,御醫(yī)更是回稟圣上,提出讓齊王搬往洛陽行宮養(yǎng)病。言說齊王乃新傷引舊傷,又連著氣疾一起發(fā)作,那處人事安靜,山水養(yǎng)人,許能有些效果。 圣上沉默許久,終是恩準(zhǔn)。 而朝中一下便流言四起。 前頭亦有幾位去洛陽行宮養(yǎng)病的親王、公主,養(yǎng)了一年半載便都薨逝了。倒也不是那處是什么妖魔之地,那處乃實打?qū)嵉膭俚?。實乃所行之人皆是藥石罔效,病入膏肓之態(tài),去往洛陽行宮,乃是生命最后的消遣。 那處有海市蜃樓,可見心中最念的人與事。 若是這般推斷,這齊王殿下當(dāng)真不行了。 裴朝露初聞這消息時,林昭正給她把平安脈。她整個人顫了顫,心緒抽動間,脈象瞬間亂掉。 林昭眉心陡跳,見面前人臉色雪白,腕間脈象又成了魚翔脈,時有時無。 “太子妃!”林昭一把扶住她,急忙從案桌匣內(nèi)捻了顆安神的丹藥給她服下。 裴朝露緩過神,也不說話,只奔跑妝臺前,打開一側(cè)盒子,從夾層尋出那張紙條。 再次細觀字跡,片刻將心安定下來。 她紙條放入袖中,重新坐下養(yǎng)神。 七月艷陽晃人,悶得透不過氣。 她卻覺得起風(fēng)了。 是她要的風(fēng),他吹起了。 她在東宮之中,什么也做不了,唯一可做額便是等。 這一等,竟等到了李禹過來用午膳。 回來大半月,除了不曾同房過,尋常事一如往昔,這原也不是李禹頭回來承恩殿用膳,只是今日他格外高興。 尤其是進來見到裴朝露還未恢復(fù)血色的臉,只扶起她往膳桌去,話語輕柔道,“可是聽說了六弟的事,擔(dān)心的?” “先飲兩口血燕,安安神?!崩钣硗肆耸陶撸H自給她布菜,甚至持勺喂她。 裴朝露順從地張開口,他喂多少,喂什么都盡數(shù)用下。 “就該這般乖些!”李禹給她擦過嘴角,面上是難言的歡喜,“你不用急,六弟倒也不曾病入膏肓,就是這此去洛陽一路,孤都按了人手。孤亦知他處定是守衛(wèi)森嚴(yán),但是你說他那副殘缺的身子,受不受的住連番的刺殺?” 裴朝露眸光猩紅,抬眼看他。 “誰許你這般望孤的?心痛了,舍不得了?”李禹一把抓起裴朝露,將她直推內(nèi)室而去。 一路上,裴朝露一側(cè)手臂劃過壁角屏風(fēng)。夏日衣衫單薄,很快便擦傷破皮赫然現(xiàn)出兩道紅痕。 “殿下何不等得手了再來妾身處?”裴朝露被剝了披帛外衫扔在床榻上,終于開口,您這、何時變得這般太沉不住氣?” 一句話,止了李禹動作。 自李慕于這場反擊戰(zhàn)中,占了統(tǒng)帥一職,至今李禹都心有惶恐,終日惴惴不安。耐性被磨,躁氣橫生。直到今日,終于有了可以除卻李慕的機會,他如何忍得住,便只想先刺激她一番再說。 “萬一呢?”裴朝露沒有起身,只靜靜道,“萬一您失手,齊王無礙,知你這般磋磨妾身,唔,他也會瘋癲的!” “太子殿下,你受得住他的瘋癲嗎?” 李禹目光狠戾,幾息之后甩袖走了。 * 裴朝露呼出一口氣,只扶著左臂起身,未幾又等來一人。 侍者通報時,她有些意外,竟是穆婕妤。 “讓她候著!”裴朝露著人重新梳妝更衣,大半時辰方拐來殿中。 “阿曇!”這是自裴朝露回宮后,穆婕妤頭回來見她,許是因為心急,她也未顧禮數(shù),只譴退滿殿侍者,直呼她閨名,壓聲悄言道,“您且想法子阻止六郎去洛陽。那算什么養(yǎng)病啊,分明是催命,洛陽距此七百余里,六郎那身子如何經(jīng)得起!一群庸醫(yī)!” “不,他們不是庸醫(yī),是太子的鷹爪,定是想在半路設(shè)伏……” “此處乃東宮,婕妤甚言?!迸岢队喙饴湓谧约菏种行偶希粚⑵錈o聲掩入袖中,方抬眸望過穆婕妤。 今歲,她才至不惑之年,遠沒有到生白發(fā)的年紀(jì),然挽起的發(fā)髻間明顯又添華發(fā)。一雙醫(yī)者的眼睛,流露出與生俱來的柔和與慈悲,乍看根本不像暗子出身的人。 裴朝露本能地扶起她,然一想到那些信,面色不由冷下幾分,只退身坐下,“殿下回來二月有余,婕妤可去看過?” “剛回城時,隨陛下去過?!蹦骆兼ゼt著雙眼,“那冷箭淬毒,拔了箭頭敷了藥,六郎也沒能醒來。那會診治的醫(yī)官說他已經(jīng)昏睡兩晝夜了……” “我瞧了那毒的,毒性甚強,醫(yī)官幫著清除了不少,但要根除卻也艱難,委實磋磨人?!?/br> 裴朝露想著袖中的信,知曉那人當(dāng)是無事的,卻也未多言,只道,“那后頭呢,您去看過殿下嗎?” 她是李慕養(yǎng)母,要去看看受傷的人,再正常不過,圣上不會不允。 穆婕妤面容有幾分僵硬,片刻搖了搖頭。 “婕妤當(dāng)比本宮更有立場去看齊王殿下,本宮瓜田李下,實在不好多問此間事?!迸岢缎α诵?,“婕妤請回吧?!?/br> “阿……”穆婕妤欲言又止,頓了頓,只起身離去。 裴朝露望著遠去的身影,又想起李慕收到的那些信,實在不敢相信封封出自穆婕妤之手。 她圖什么?又為什么? 觀她此間模樣,當(dāng)是萬分想去看望李禹,但為何又不去呢? 裴朝露揉著發(fā)脹的太陽xue,卻也理不清此間種種。遂也未再費神,只等著該來的人事。 歇晌過半,她便被蘭英喚醒,倒是有圣旨傳來,請她接旨。 裴朝露行禮如儀,跪下接旨。 乍聽莫名其妙,說她七月犯紫微,妨中宮帝星,需離宮齋戒。 陛下遂按司天監(jiān)之意,下旨讓她前往寶華寺齋戒七七四十九日。 裴朝露從容接旨,半點不敢不遵。 按著指定的時辰,翌日午后,車駕前往寶華寺。 寶華寺亦是皇家寺廟,在距離長安百余里的瑯?gòu)蒙巾炗穹迳稀?/br> 這日到時,已經(jīng)暮色降臨,她被引著入了廂房。 半日奔波,亦是疲累不堪,晚膳送來前,蘭英和林昭守在外廊,留她一人在房中小憩。 她雖然累,但因心中裝著事,便也沒怎么睡實。 屋中冰鑒調(diào)得不大,她睡出黏糊糊一身汗,只摸索著掀開薄毯。 未幾,那層薄毯又輕輕覆了上來,她蹙眉正要發(fā)作,卻覺陣陣柔軟微涼的風(fēng)絲絲縷縷拂來。 她睜開眼,看見塌邊坐著一個搖扇的人。 她盯著他看了會,目光上下掃過,同她預(yù)料的一樣,并無大礙,一顆心便也徹底定下來。 “阿曇——”李慕出聲喚她。 從去歲白馬寺夜宴,她孤身前往郡守府,至今已經(jīng)十個月。 十個月里,他終于帶她回家。 雖前路漫漫,但是他們在往前走,且走出了一大步。 裴朝露垂下眼瞼,不欲理他。 她想起那些信,想起過往種種,心頭又疼又堵,一下便冷了臉色,只將他話截斷。 “出去!”她側(cè)過身,留個他一個冷漠又孤清的背影。 第53章 傷痕 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你在他身邊?!?/br> 李慕坐在榻畔, 得了她一聲逐客令,也未放在心上,只往前湊了湊, 溫聲道,“起來用膳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