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64節(jié)
榻上人背對著他,無甚反應(yīng)。 “那、你再歇會?!崩钅筋D了頓,繼續(xù)打著折扇。 夜色已經(jīng)完全落下來, 因裴朝露先頭歇晌,只點了一盞近榻的燭火。此刻只此一方天地里, 暈出點點光線, 其余一切都是黑沉的。 又因兩人都不語, 一時間無聲無光,周遭便徹底靜了。 靜得能聽清彼此的呼吸聲。 片刻,裴朝露初時還綿長的呼吸轉(zhuǎn)成了低緩勻沉的節(jié)奏, 被薄毯勾勒的身姿曲線似起伏山脈,靜默無聲。 李慕不敢擾她,只湊身看過,卻也不太清晰。似見她扇兒般的長睫垂下,白瓷如玉的面上輕闔著一雙眼。是沉睡模樣。 他掖了掖毯子一角,給她蓋好, 指腹不慎觸過她薄衫上襦。 夏日衣衫單薄,僅一層細紗,他撫在半臂上,未用力也是可以觸到肌膚的。 肌膚相親,原也不是第一次。很多年前他們是戀人,是夫妻,該碰的都碰過。很多年后, 他們是叔嫂,是怨偶,不該碰時也幾番貼身過。 卻不知為何在此刻,李慕搭在她肩膀的手顫抖得厲害。 他收回地很快。 手擱在自己膝上,干巴巴地握了兩下拳,握起又松開,松開又握起。 他轉(zhuǎn)頭看她。 她沒有動過,始終背對著他。 還是不愿理他,或許還怨著他。 只要想起她這些年過的日子,李慕便覺得她怎樣對自己都是正常的。 他呼吸有些急促,終究沒忍住重新伸手撫上她面龐。耳畔有一縷松散的鬢發(fā)浮在面上,他輕輕拂過攏在她耳后,卻也沒再回手摸她眉眼,只靜頓了片刻,再次收回了手。 燭火滴下珠淚,燒去薄薄一層,李慕低眉笑了笑,沉默起身。 “你傷好了?”隨著門扉打開時的“枝呀”聲,榻上人亦傳來一句聲響。 兩扇門開啟又合上,李慕瞬間轉(zhuǎn)身。 “好了,你就走?!迸岢杜P在榻上,半點沒動。 “阿曇!”李慕愣了愣,回身至塌邊,聲色里帶了兩分歡愉。 他站著僵了幾瞬,提著心坐下,握上裴朝露雙肩欲要將人扳過來。 “離我遠些,不許碰我。”是久忍的怒氣瞬間爆發(fā),亦是多日的驚懼委屈釋放,裴朝露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拂開李慕雙手,紅著一雙眼睛瞪他,須臾扭過了頭。 李慕被她推得猝不及防,右側(cè)身子撞在床柱上,頓覺后肩傷口處一陣生疼,只忍著倒抽了口涼氣。 他后背當(dāng)日是被連弓、弩射中,差半寸就是貫穿傷,且箭頭淬了毒。若非醫(yī)藥齊全,搶救及時,他就是九死一生。 而即便如此,亦是昏睡了三晝夜方回轉(zhuǎn)的意識,到如今雖毒已經(jīng)清的差不多,但傷口尤深,不曾完全愈合。又因傷到筋骨,施力困難,只能做些尋常簡單的事宜,眼下一時都動不了武。 “你又不說話!”裴朝露怒氣愈盛,只轉(zhuǎn)首怒目,“你……” 一回頭,她便見這人額上頂了一層虛汗,面色亦涼白一片,不由心下發(fā)顫,上去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裴朝露上下掃視,遂想起他的箭傷,只匆忙解了他衣襟要看去。 “沒事,只是方才不小心碰到了,有些疼?!崩钅娇刂氖郑蛔屗龑⒁C衣脫下。 “我看一眼怎么了?沒事你能疼出一身汗?我看看,是不是傷口裂開了了!我傳醫(yī)……” 裴朝露兩只手也掙不過李慕單手,只是李慕到底重傷,又怕手中發(fā)力傷她到,兩廂推拒間,到底還是被她抽開了衣帶,露出一截胸膛。 他自幼習(xí)武,又年少從軍,身姿線條遠勝尋常兒郎,骨指竹臂,沈腰寬胯,腹上勁rou筋骨分明。 做夫妻的一年里,他把她的身子握在手中,當(dāng)玉溫養(yǎng)。她則在他身上揉捏亂畫,掐一把都是又緊又彈的rou,鬧到興頭上,她還要咬他。 只是,他肌膚質(zhì)地亦好,便是被她兩排牙齒啃上會,須臾便也散了紅痕,恢復(fù)如初。 是一副從內(nèi)到外都極好的身子。 然而此刻,這副身子上,縱然線條依舊明朗,卻已經(jīng)同往昔大不相同。 胸膛上,縱橫交錯著無數(shù)傷痕。 “行軍哪有不受傷的?”李慕已經(jīng)緩過勁,自己揀了衣帶系上。 裴朝露上去攔下,“這回傷在哪?”她低眉問道,目光卻落在他心口的兩處傷痕上。 是一枚木簪和一把匕首的捅傷,出自她的手。 還有一側(cè)胸膛殘留著一處箭傷。 裴朝清同她說過,陽關(guān)道上湯思瀚刺殺,李慕給他擋了一支箭。 衣衫脫下,不必李慕回應(yīng),裴朝露便也看到了。他傷在左側(cè)后肩,如今還以紗布繞到前頭包裹著。 她湊身上去細看,那處有傷口重新裂開了,血正在一點點蔓延出來。 這處,是兩個月前保護涵兒落下的。 被她所傷,或是為護她血親所傷,共四處,處處危及性命。 再加上庫車道上為她奪藥的一身傷…… 到這一刻,裴朝露愈發(fā)覺得,當(dāng)年扔她一封和離書,默聲離去這樁事,若是來日不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來生來世里,她都不要再見到他。 “我去尋醫(yī)官?!彼亲樱捯衾镞€帶著三分惱怒。 “別走!”李慕伸手便攬住了她。 一瞬間,兩人便貼在了一起。 她歇晌只剩一件小衣,他更是被脫的□□,體溫驟然升高,聽清彼此心跳。 終究是李慕跳得更強烈些,他說,“阿曇,你哭了?!?/br> 裴朝露趴在他肩頭,原是自己也不曾意識到,只想看一看他的傷口,卻不想已經(jīng)靠的這般近。 她的眼淚落從他肩頭滑落,融進紗布彌漫的血漬里。 他感受到了。 “我去叫醫(yī)官?!彼税蜒蹨I,將人推開,卻半點推不動。 “先前沒注意也裂開過兩回,敷些藥止血就好。”李慕感受著后背愈多的溫?zé)釡I漬,唇口張合了數(shù)次,終于鼓足勇氣道,“你給我敷,成嗎?” 裴朝露也沒出聲,片刻,摸索著紗布結(jié)扣處,一點點給他拆下來。待最后全部卸下,傷口現(xiàn)出,裴朝露終伸手欲要觸摸。 “別動!”李慕一個激靈退開身,“尚有余毒未清?!?/br> 裴朝露頓了頓,眉眼里辨不出神色,只吐出兩字,“趴好!” 藥是云秀得了傳話,送過來的。送上藥,她很識趣地合門離開。 裴朝露上著藥,李慕也沒閑著,同她說起了回長安至今的種種。 本來裴朝露理著他傷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卻不過數(shù)句便頓下了手。 李慕說,“湯思瀚失蹤了!” 裴朝露接上李慕眸光,腦中瞬間明了,湯思瀚是為裴氏翻案最直接最有力的人證。 “我確定他還活著,且沒有出長安?!崩钅胶V定道,“破了天水城,我雖因中箭毒發(fā)昏迷三晝夜,但封珩和幾位副將早早得了我的安排,若是不能活捉,便打開缺口放他離去。他所行之路線以及故里范陽,都已經(jīng)被你二哥插入了人手。如此,便是放魚入網(wǎng)。” “但是,我得你二哥傳信,至此一路未得他行蹤。封珩亦再三確認,戰(zhàn)場清掃沒有他的尸身。而且,那日攻天水城時,便不曾見過他。我懷疑他或許那日便不再了?!?/br> “他若想西去向龜茲求救亦是不可能的,西道一路都是我的人。而東道世家或滅或流放,他去之無益。往北倒是有和他曾聯(lián)盟的突厥與回紇,但是眼下他是喪家犬,那兩處……” 話至此處,李慕回頭看了眼裴朝露,沖她笑了笑。 “所以你裝病,裝得一日重過一日,就是為了讓他、讓接應(yīng)他的人放松警惕或是露出馬腳?”裴朝露剜了他一眼,“而眼下,又言說去往洛陽,當(dāng)是引蛇出洞?” “何必如此大動干戈?”裴朝露看著久久不愈的傷口,根本不適這般奔波cao勞,當(dāng)是靜養(yǎng)為宜,她垂下眼瞼,挑了藥粉輕敷,“只裝病耐心候著便可,只要他活著,便一定會動!” “有什么好急的!”片刻,裴朝露突然提高了聲響。 “盛夏酷暑,奔來趕去,傷口不是發(fā)炎就是貫?zāi)摗!?/br> “你的性子磨哪里去了?能不能沉住氣,急什么!” 她越說越生氣,氣息急喘間,竟直接扔了瓶罐木勺。 李慕原還欲開口接話,然這如急雨砸玉盤的一通話落下,他一時竟有些發(fā)懵,只趴在榻上良久不曾動彈。 甚至,都不敢扭頭看她。 半晌,裴朝露嘆了口氣,撿起藥粉繼續(xù)給他敷上。 李慕回頭,同她眸光相接。未幾,右手摸索著抓過她掌心,稍一用力,人便伏下大半身子。 裴朝露發(fā)出一聲悶哼,倒不是因為手中藥粉的掃落,實乃她左臂一陣火辣辣地疼。 “怎么弄的?”李慕蹙眉,見她整條臂膀至肩胛骨橫貫著一道細長紅痕,還微微有些發(fā)腫。 轉(zhuǎn)瞬,便也猜到幾分。 她行事一貫仔細,又是太子妃的身份,東宮之中能傷她的除了李禹沒有旁人。 一瞬間,他的面色便冷了下來,眼中竟閃過一絲殺意。 “趴好!”裴朝露抽過手,“如今他不敢對我動真格,一點意外罷了?!?/br> 她看著榻上隱忍怒氣的人,不過是一點擦傷,便如此盛怒。 驀然間,她想起那些信,不由又嘆了聲! “我是很急?!崩钅降穆曇艟従忢懫穑拔乙豢桃踩淌懿涣四阍谒磉??!?/br> 這話落下,他突然便靜默下來,整個人僵硬地趴在床榻上。 半晌,方回頭看她。 她,是如何會在那人身邊的?。?/br> “阿曇,我……”李慕心如刀絞,話滾至唇邊幾次,方道,“事成后,你離開他,廣袤天地,你可以自由來去?!?/br> 李慕想,自己又有什么資格讓她留在身邊呢。 裴朝露看著他,低眉笑了笑,“好遙遠的事,我們先說湯思瀚吧,你還沒說完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