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67節(jié)
這太子妃還好,話少性冷,然那齊王殿下是日日晌午尋人上藥,下午坐在臨窗陪人歇晌,但凡長著兩只眼睛的,都能看出其心何意。 蘭英想到姑娘曾給她講過長安城中小皇子與小郡主的故事,再觀如今這兩人,便只覺唏噓。 看似寡言冷漠的太子妃,在齊王殿下日日來此換藥后,有那么一日到了時辰未見他來,竟還派她去藏經閣問候了聲。 又有歇晌時分,太子妃雖是側身往里躺著,中途卻總會翻轉過來,紅著眼看窗前支腮闔目的人。有那么兩次沒忍住,抽了案上自個的披風砸過去。 裴朝露看了眼蘭英,自也知曉她所笑為何,心中不由浮起兩分驚懼。 堵門,翻箱,觀屋,一氣呵成的三步,看似極簡單的手段,但因來的無聲無息,若非她和李慕占了先機,即便不被堵死在此地,亦不可能如今日這般從容脫身。 原是今日午時,她收到穆婕妤的飛鴿傳書,說蘇貴妃要來寶華寺,故而二人方先做了一番準備。 * 兩副車駕下山,一副是涵兒獨坐,一副里坐著蘇貴妃和陰蕭若。 “今個良娣給太子妃送了什么好東西?”馬車內,蘇貴妃落下車簾,目光從后頭涵兒的馬車上收回,只盈盈笑意望著陰蕭若。 “妾、妾身惶恐,不知娘娘何意?”陰蕭若雖知曉李禹喜歡自己,但旁人對她、或對裴朝露的態(tài)度,她尚且不明。 如此乍聞蘇貴妃言語,一顆心陡然提起。 “你那鐲子里藏了什么好東西?”蘇貴妃攏了攏披帛,面上辨不出喜怒,看似不過尋常閑話,“本宮倒是不曾看見有何東西落下來,只是你對著皇長孫的《心經》撥轉了兩下這漂亮的鐲子,總不會是隨便撥弄的吧?” 言及皓腕蓮花鐲,陰蕭若瞬間跪了下去,須臾倒也抬起了頭,強撐著一股子傲氣,“且不說太子妃乃罪臣之女,家族落沒卻仍舊坐此高位,這些只當陛下仁厚,太子情重??墒撬贾呶唬瑓s是病體纏身,膝下嫡出一子又患啞疾,如此她生下病兒不能為殿下分憂在前,自己身體殘破不能為殿下再度綿延子嗣在后,如此女子怎配為太子正妻。妾身乃實打實心疼殿下。再者,妾身家族尚且不薄,如此妾身為自己爭一爭,為殿下拼一拼,不覺有錯。” “所以你這里頭的寶貝,是毒她命的,還是壞她名的?”蘇貴妃拉過陰蕭若垂著的手臂,指著鐲子細瞧了一番,看見內側的暗扣,只笑道,“好精致的物什?!?/br> “妾身不敢毒害太子妃,妾身乃同娘娘一道來的這寺院,若是吾等來后太子妃便暴斃,這總是不好。妾身怕太子疑心,同妾身離心?!标幨捜魧⒁幌捯颜f道頭,此刻再回話,倒也不怕了,回后頭話時面上竟露出兩分羞澀,“妾身這鐲子里的藥,不過是一點男女怡情的良藥罷了,莫說害命,就是身也傷不了……” “東宮之中,你如今風頭最盛,可也給太子用了?” “妾身說了,不傷身子的,娘娘放心?!?/br> “起來吧?!碧K貴妃松開她的手,拍了拍近身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陰蕭若有些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心中似是明白幾分,遂領命坐下。 “以后別鋌而走險了,今個若無本宮幫你掩過,或者恰好遇上太子妃望子失神,你在她眼皮子底下行這等事,簡直死路一條!”蘇貴妃重新執(zhí)了她的手輕拍道,“莫小看了太子妃,她身子弱是一回事,心思遠比你想象的要深的多!” 這話落下,蘇貴妃不由想起當年的鎮(zhèn)國公主。 李茂英帶在身邊教養(yǎng)的女兒,果然好能耐,那種境況下還能活著走出東宮,如今亦有膽量重新回來東宮。 只是這些年,母女兩一張五分相似的臉,震得陛下都不敢多看一眼這個嫡親的外甥女。 思至此處,蘇貴妃一雙瑞鳳眼盛滿笑意,染在她絕色又滄桑的面容上。 晚風掀開車帳,將她鬢發(fā)拂起幾縷,糾纏著晃動的步搖,勾出一番荒涼又錯亂的美。 “娘娘——”陰蕭若低聲喚她。 “你既然事事以太子為先,又有如此志氣,本宮自然喜歡?!碧K貴妃將她廣袖拉過些,掩住那只鐲子。 “多謝娘娘!”陰蕭若終于放下心來,心領神會道。 馬車至城門口停下,原是太子已在此親迎,陰蕭若報赧下車。 “良娣初來長安,兒臣且?guī)涔?!”太子拱手上前,又對蘇貴妃悄言了一番。 “去吧,早些回宮?!碧K貴妃含笑道。 馬車駛入皇城時,暮色已經上浮。 貼身的安嬤嬤給蘇貴妃按揉著太陽xue,見她明明合眼勾著唇角,笑意流瀉,然眼角卻染了幾分猩紅。 “三郎說,那人果然在洛陽行宮,混入其間的暗子確定了身份?!?/br> 那人—— 安嬤嬤反應過來,只輕聲道,“齊王在洛陽那……當是好事啊,主子不必再為太子殿下憂心,且另外一人也可讓他出城了?!?/br> “要是早些得此消息,我們也不必費神出來這趟了。”安嬤嬤心疼地望著面容疲憊的人。 “所以,他真的傷得要死了,是不是?”蘇貴妃睜開眼,撩開簾帳望相反方向離去的馬車,“還有那裴家女兒——” “安翠,那寶華寺中,往來可都是僧人,不知良娣的藥有多好用……不知李茂英泉下有知,有知她尊榮一生,她之夫、之子,之女,卻在這人間輪番受辱,會不會有一點后悔?” 馬車已經駛入承天門,侍奉多年的宮女倉皇掩住了主子的嘴。 * 寶華寺后院的廂房內,裴朝露正在燈下看涵兒送來的那些《心經》,燭光幽幽,珠淚滴下,靜謐安寧的晚間,她似看見孩子持筆抄寫經書的模樣,一時間面上皆是溫柔神色。 “夜深寒涼,姑娘且披著衣衫?!痹菩阏I著林昭和蘭英查驗白日蘇貴妃送來的衣物,抬頭便見將將給裴朝露披上的披風脫了下來,只得上去重新給她披上。 “不用,我正熱的慌!”裴朝露推開她,“你去小廚房給我拿個冰盞吧。” “不不……”眼見云秀一副嗔怒色,林昭亦欲開口說話,裴朝露趕緊改口道,“我不用冰,給我切個蜜瓜總行吧!” 說這話時,裴朝露甚至往外看了眼。 總是改不了的習慣,她貪涼愛冷食,身子卻受不了。以往李慕整日用砍櫻桃樹唬她,雖知他不會真砍,但她卻也不敢真試。 而今日晚膳后,李慕得了洛陽傳回的消息,言有暗子混入了行宮,那處遂將計就計讓易容的人現了身,如今想必各方都確定他確實傷重,人在洛陽,且命不久矣。 是故,湯思瀚定會借此機會走出長安,再不濟過兩日再傳一重齊王薨逝的消息。他便一定會乘機離開長安這個是非之地。 屆時,便是收網時機。 而眼下,李慕便是去安排了此間事宜。 “快些,我就吃兩口還不成嗎?”裴朝露撫了撫自己發(fā)燙的面頰,一顆心砰砰直跳。 許是覺得逮捕湯思瀚指日可望,她心中亦歡雀許多,人比往日更亢奮了些,話音里帶著久違的嬌憨。 “屬下去吧。”林昭見裴朝露難得歡顏,只道,“左右少用些,不礙事?!?/br> 裴朝露聞言,沖著一側的云秀自得地瞪了眼,心滿意足伏案重新閱讀涵兒送她的《心經》。 “也不知涵兒用的哪方硯臺,這書頁上一股子甜香味!”裴朝露喃喃自語,忍不住又湊近重聞了一番。 正檢驗衣物的云秀和蘭英聞言,皆看過她,兩廂對視,蘭英道,“還沒見過姑娘這么開心的?” “姑娘本來就該這般開懷的。”云秀咬了咬唇角,“以前姑娘還未出閣,便就是極愛笑得……這些年莫名其妙就吃了這般多的苦!” 蘭英不知具體前塵,便也不再接話,只笑笑低頭繼續(xù)干活。 “這、這是何物?”她翻扯一方錦被,因不小心被面掛在案桌上,手下失力便撕破了被面,“這不是棉花,這是蘆花!” 她伸手掏出一把,自有一小團棉花握于掌中,然周遭皆是輕盈茫白的蘆花花絮,夜風一吹,在屋中四下飄散。 裴朝露聞言,蹙眉起身,正遇李慕從屋外踏入。 “這里一半塞的是蘆花!”蘭英又扯出一把,“堂堂皇室,這般偷工……” “別掏,捂起來!”裴朝露厲聲呵住她,幾乎本能地奔到李慕身邊,將他一把拽出了屋外,竟還不忘回首合上了門扉,拉著他直往外跑去。 李慕有氣疾,對蘆花這類催發(fā)疾患的東西,從來退避三舍。 “等云秀他們收拾好……再回去!”她哪里是能跑的,不過數步疾奔,便已經氣息錯亂,這廂停下,只撐著李慕臂膀一個勁直喘。 蘆花何來,錦被何來,李慕自然清楚。他扶著裴朝露,眼前還是方才屋中四下飄飛的白色花絮。 世道荒涼又荒謬,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到底有多么厭惡自己,才會這般痛下殺手! “不若、你先回藏經閣……有事明日與我說,屋里蘆花太多……”裴朝露絮絮低語,突然猛地扎入了他懷中。 “阿曇——” “殿下!”一僧武卒的首領匆匆來報,截斷他的話,“東宮良娣陰氏求見太子妃,說她有物什白日時落在太子妃處,因是太子所贈,眼下特地回來尋。太子殿下亦候在寺外!” “您且避一避?!?/br> “好!”李慕將將話語落下,卻尤覺不對,懷中一副身子guntang異常,一雙細軟修長的臂膀將他纏得半點動彈不得,“阿曇,你——” “六郎!” 夜色昏沉,月色朦朧,隔著經年時光,懷中人雙頰陀紅,抬起一雙迷蒙的雙眼,將一個仿若隔了幾輩子的稱呼,重新喚的纏綿悱惻。 第56章 破局 “這是什么?”“避子湯?!薄?/br> 亥時一刻, 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的時辰。 秋日夜空中,凸月吐輝,白茫茫一片灑在地上。裴朝露還是坐在午后的那處長廊下, 一半身子攏在月華里,一半隱在陰影里。 陰蕭若踏入院子時,看見的便是這么一副模糊不真切的輪廓。 山中夜晚,即便尚在八月里, 亦是有了十月的寒涼。 “良娣去而復返,可知已是宮門下鑰的時辰?!迸岢兜脑捦盹L一般, 清清冷冷拂過。 亦止住陰蕭若再往前踏來的腳步。 “meimei失儀, 實乃不甚丟了殿下所贈的一枚簪子, 心中不舍,方來來叨擾jiejie?!备糁傻氐木嚯x,陰蕭若持禮回道。 她在涵兒八寶盒的心經上撒催、情的藥物, 原也有搏一把的心思。 畢竟不能完全保證今夜里裴朝露便會讀那心經,亦不能確定她是否得了心經便一定會看,而不是直接供奉在佛臺,更有甚者那藥需燭火烘熏才能發(fā)揮最佳的效果…… 但前后分析,這勝算當還是很大的。 因為只一點,心經是涵兒送裴朝露的, 裴朝露便不會輕易擱置,一定會細看,且迫不及待地看。她們離去前已是暮色時分,很快便需用晚膳。如此,裴朝露多半會待夜間,秉著燭火靜看兒子親筆抄寫的經文。 陰蕭若這般理來,便覺勝券在握。即便心中有一些憂慮, 然機不可失,難得在宮外得此機會,她實在舍不得放棄。 故而,只想盡了辦法將李禹請來此間。 但凡他看到裴朝露因受不住藥物刺激,同寺中僧人茍合,屆時即便知曉她是為藥物所控,亦不會再容她。 李禹喜歡自己的太子妃是真的,但曾在敦煌郡對她痛下殺手亦是真的。 他喜愛她,但更喜愛自己,便也絕受不了此等恥辱。 陰蕭若盤算的很好,亦是很有膽量,十中八、九的希望,她自要搏一搏。 然而眼下,隔著丈地距離,一段月華,現于她眼前的是另外的十中一二。 裴朝露沉靜安然地坐在廊下,甚至因為她的打擾,面上露出兩分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