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68節(jié)
“確定丟在本宮院中?”廊下人掩口咳了兩聲,拂蓋飲茶潤了潤嗓子。 她陡然浮起的威壓和凌厲,讓陰蕭若莫名打了個寒顫。 前頭馬車中,蘇貴妃曾與她說,太子妃之心思遠比她想象的要深的多。而陰蕭若此刻心中惶惶,原還有一重緣故。 太子亦上了山。 雖守在寺外不曾入內(nèi),但此舉若是傳到大內(nèi)天子耳中,終是不好聽。往小了說是情難自抑,往大了說則是因情誤事,擾亂帝運,不尊主上。 陰蕭若突然生出兩分退意,卻尤覺不甘,一時竟無措地立在院中。 “多派些人給良娣好生尋著!”裴朝露也未容她多話,只抬手示意一旁的蘭英。 蘭英領(lǐng)命,帶著一眾侍女提燈細找。 院子不大不小,蘭英并著六個侍者低頭躬身尋找,乍一看一副忙碌又嘈雜的模樣。 裴朝露眉眼中的煩躁不曾散去,只揉著太陽xue闔眼靠在廊柱上。 “二姑娘!”蘭英眼風掃過,悄聲拉過陰蕭若,“您可是確定落在這院里了?” 話語落下,只心有余悸的瞥了眼廊下的人,“今個太子妃盛怒,您、可別撞她槍口上!” “這話何意?”陰蕭若尚且泰然而立,端的一副平和自然模樣,壓聲道,“出了什么事?” “那林昭晚膳后,侍茶不慎,將皇長孫進獻的心經(jīng)潑了個透……”蘭英以目示意,“太子妃身側(cè),姑娘細看?!?/br> 陰蕭若舉目辨去,果然裴朝露額身畔,鋪著一張張皺巴巴的紙張。 怪不得,怪不得一貫好脾氣的人,今日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尋不到便罷了,許是妾身落在旁的地方!”陰蕭若咬著唇口對裴朝露福了福,“漏夜擾jiejie清修,原是妾身莽撞了。待jiejie回宮,妾身甘愿領(lǐng)罪?!?/br> “如此深夜,良娣歸去,且注意安全?!崩认玛H目養(yǎng)神的人有些疲憊的睜開眸子,“宮中有宮中的規(guī)矩,良娣既入宮闈,且將閣中肆意驕縱的性子收一收,尤其是莫累太子名聲。” 裴朝露盈盈起身至陰蕭若身畔,“走吧,本宮送你一程?!?/br> “妾身惶恐!” 裴朝露卻沒有理她,只兀自走向寺門。 一門之隔,候在外頭馬車內(nèi)的李禹下了車。裴朝露亦未多言,只淺淺向他行了一禮,方讓過身,露出身后的陰蕭若。 “殿下,妾身不曾尋到簪子?!标幨捜翥枫烽_口。 李禹看向裴朝露尚且溫和的目光,此刻落在陰蕭若身上,已是戾氣上浮。 裴朝露半句話也沒有,只輕嗤一聲,返回寺內(nèi)。 無聲勝有聲。 她告訴李禹她的不屑,亦警告他再踏入半步,便是要惹龍心不悅了。 “殿下——” “你不是說有好戲看的?” 一人甩袖轉(zhuǎn)身,一人提裙追上。 然返身回寺的女子,卻也無暇關(guān)心他們的對話,只拼命奔向藏經(jīng)閣。奔跑中,她掀開了面上一副人皮面具。 是云秀。 她是裴氏家養(yǎng)的奴婢,五六歲便伴著姑娘一起長大,便是天生面容不像,然眉宇中的氣韻,舉手投足間的風姿,她都被熏染了大半。 “可將人擋了回去?”藏經(jīng)閣外,林昭急切道。 “虧得殿下想出這法子,已經(jīng)下山了?!痹菩慊厣?,“你在這外頭作甚,姑娘如何了?不是讓你診治的嗎?” “藥太烈,控不住?!绷终言捳Z吐出,面龐亦紅熱起來,“姑娘底子太弱,強行施針恐逆了氣血!” “那怎么辦?這、這如何是好?”云秀欲推門進去,被林昭一把攔下,不由蹙眉道,“你作甚?” “且容我進去照顧姑娘!” 林昭拉過她,片刻道,“……殿下在照顧!” “殿——”云秀張大了嘴,轉(zhuǎn)而又緊咬住唇口,只將目光投在寂靜無聲的外門上,半晌道,“那我去備水。” * 這廂皇城中,蘇貴妃回到飛霜殿時,皇帝已在殿中。 不為旁的,是在等她用膳。 天子行各項事宜皆有時辰,便是這一日三餐,亦是嚴格按照著時辰送來。他原是已經(jīng)用過,但總也存著這個習慣。 一日間定要與貴妃同桌用膳一次。 迎她入宮至今二十九年,這習慣從未改過。 他說,要日日見到她。 早些年,后宮妃嬪眾多,且大多出身世家勛貴,為牽制前朝,雨露均沾便在所難免。蘇貴妃出身不高,又是二嫁之身,初入宮闈之際,皇帝礙于群臣施壓,只給了六品美人的位份。相比彼時高位上的三妃九嬪,蘇貴妃莫說專寵,根本很多時候連見都見不到皇帝。 顧忌著前朝,皇帝亦很少臨幸她,遂每日召她用膳,解一解相思之苦。 直到她悶聲不響生下李禹,兩年后又誕下李慕,三年間接連誕下兩位皇子,方才真正飛上枝頭,成為諸妃之首。 彼時,二人見面已是尋常,然這一日至少同桌用一次膳的習慣卻始終不曾改變。 二十九年里,有那么兩回,蘇貴妃得宗室命婦相邀,出宮赴宴。然待回來,陛下總是給她備著膳食,哪怕是極簡單的一盅燕窩,一盞新茶,這一日里總要二人同用一次。 故而莫說今朝,蘇貴妃從寺廟歸來,本就還未用膳,天子遂已在此等候多時。 帝妃二人持手坐下,對面用膳。宮人們早已通透此間規(guī)矩,只井然有序地躬身退下,合上殿門。 “洛陽傳來了消息,六郎不太好?!被实蹔A了一方百歲羹放在對面小碟中,“你前頭十數(shù)年身子虛沒養(yǎng)他,后來兩年倒是同他處的很好,到底母子連心。” “對他好又何用,他還不是一心沉迷佛|道,說走就走。且不論臣妾,便是給陛下您,亦不曾盡過孝道?!碧K貴妃言及此,眉眼里多了兩分怒氣,轉(zhuǎn)而卻也斂盡了,只給皇帝舀了盞湯奉上,只嘆道,“罷了,他既懂佛法,便該釋懷。生死有命,緣分濃淺,一切強求不得。” 殿中有短暫的靜默,皇帝盯著蘇貴妃。 須臾,蘇貴妃垂眸低語,“陛下且多派些御醫(yī)去,無論如何總要保條命的,總是臣妾身上掉下的rou……” “朕已經(jīng)派去了?!被实勐勓裕嫒葜匦伦兊萌岷推饋?,只端過方才蘇貴妃奉上的湯慢慢飲著,“都是杏林圣手,總得將人治愈了?!?/br> 這一夜,皇帝沒有宿在飛霜殿,而是去了身子不適的穆婕妤處。 皇帝走后,蘇貴妃來不及松下口氣,只召來安嬤嬤,讓她耳語傳話給冷宮處的人。 “讓他揀著這兩日趕緊走,越早越好?!?/br> 蘇貴妃微微蹙眉,回想著方才皇帝的反應,他亦在意這個為他收復了長安的小兒子。若是真的養(yǎng)好身子回來…… * 日升月落,轉(zhuǎn)眼黎明晨光初露。 寶華寺藏經(jīng)閣的二樓寢房中,裴朝露幽幽轉(zhuǎn)醒,疲憊地睜開雙眼。待神思慢慢聚攏,辨清身處何地,便也想起了前后緣由。 一夜荒唐,初時她只覺難堪和委屈,便拼命推拒。 李慕哄她又慰她,卻亦始終順她的意思,守著最后一道防線, 直到她面上血色退盡,氣息翻涌間滿腔血腥氣彌散,他終于施力控住了她雙手,將她扣入懷間,將自己送入她心房。 她卻始終沒有安分下來,摟著他撕咬,卻又一寸寸逃離。 衣衫褪盡,耳鬢廝磨,他們之間不是沒有過。 她也并不在乎李禹如何,亦不在乎太子妃的頭銜,可是她和李慕,曾經(jīng)這樣歡好時,是他們情感最真摯的時候,是最好的年歲。 現(xiàn)在,這算什么! “我不要——”她咬著他肩頭細rou,哭出聲來,“不要這樣——” “不要這樣,你就要死了!” 從七歲遇見她,至今十九年,這是李慕頭回這般疾言厲色對她。 他喘著氣,亦紅著眼呵斥。 “不這樣,你便再也看不見裴氏昭雪的那天,再也不能帶著族人立在天光之下!” “還是,你不想要我?不要我,外頭有的是僧人,還有沒走遠的李禹,你是不是要他們?” “我去給你喊?!?/br> “此時此刻,他們麗嘉和我都是一樣的,都不過是你的一味藥而已?!?/br> 他欲抽身回轉(zhuǎn),終被榻上人拉住了手腕,“……別走!” 帷帳落下,榻木咯吱。 “別怕!”他伏在她耳畔低語,“你只是病了,在用藥而已?!?/br> “用完,病就好了。” “忍一忍,我輕些,就快好了……” 他反反復復地安撫她,懷中人終于不再抗拒,只將熱淚打濕他背脊。 …… 裴朝露撩開簾帳,見那人正在不遠處的桌案上查閱著什么,時不時撥弄著案上的沙盤圖。 “醒了?”李慕溫聲轉(zhuǎn)頭,沖她笑了笑,只將桌案旁溫著的一盞藥端來。 “這是什么?”裴朝露接過,聞味道不是她平常所用的藥膳。 “避子湯!”李慕平靜道。 裴朝露突然覺得鼻尖泛酸,心頭又悶又堵。 曾經(jīng),他們有過孩子的。 “不必了?!迸岢稊R下碗盞,重新朝里躺了回去,“我還沒緩過勁,再歇會?!?/br> “阿曇——”李慕驚了驚,也不知她何意,卻聞她的聲音響起。 她背對著他,問,“你想要個孩子嗎?” 李慕頓了一瞬,“不想?!?/br> 裴朝露沒出聲,又往里挪了挪,將距離拉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