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70節(jié)
“林昭——”須臾,裴朝露扭頭喚道,轉(zhuǎn)身扶人往院中走去,“何時染的風(fēng)寒, 如何燒成這樣?” “夜中風(fēng)寒,你還跑來作甚?” 李慕借著月光看她嗔怒的側(cè)顏,眼中多了分笑。只是路過案桌,瞥見那兩盆餡料,眸光終究又黯淡下來。 裴朝露見到他神色的變化,心中莫名,一時也沒有多問,只避過風(fēng)口,將人帶入了內(nèi)室,讓林昭診脈。 像是強撐起來的一點心力,走過一趟夜路便算耗盡。 此刻,李慕坐在榻上,便又覺周身陣陣陰寒,兩眼疲憊地要合上去。 燭燈下,裴朝露將人看得更清晰些。 前兩日還蒼白的面容,如今微微泛黃,眼瞼下一片烏青,嘴角更是灰敗起皮。被林昭診脈的手還打著顫…… 裴朝露解下身上披風(fēng)蓋在他膝上,見他睜開眼沖她笑,不由白了他一眼。 “姑娘可要先去泡湯?這有屬下,出不了岔子。”林昭壓聲問道。 裴朝露頷首,轉(zhuǎn)來外堂,卻也沒有去湯泉沐浴,只召來封珩問話。 李慕病得突兀又古怪。 果然,待封珩話畢,裴朝露只長嘆了口氣。 原來,從送她回院的當(dāng)夜,他就開始發(fā)燒。起初醫(yī)官以為只是傷口發(fā)炎,遂熬了一副藥給他用下,翌日退了燒,諸人并著李慕自己皆未當(dāng)回事。 不想第二日夜中又開始燒起來,這日晚間原是吹了一會夜風(fēng),又因脈象正常,遂醫(yī)官皆當(dāng)他是染了風(fēng)寒,如此又一貼藥下去,發(fā)汗退了燒。 卻不料,第三日、第四日……竟是高燒反復(fù),總是夜間燒起,白日又退去。 而昨夜后半夜,自然又燒起來,卻用了藥也不曾退下。連著白日里,都是模模糊糊,連灌了兩次藥,直到一個時辰前才將將清醒些。 “殿下昏迷了一晝夜,這般大的事,如何不早些與我說?”裴朝露想起這幾日對他的態(tài)度,心口一陣窒息。 但又想起他自個死撐瞞著,便惱自己更惱他。 “屬下要來請您的,但殿下不許。”封珩如實回答,“殿下說你又不是醫(yī)者,來了也無用,徒增煩惱,不值當(dāng)。” 又道,“殿下還言,不過一點高燒,歇兩日亦好了。” 甚有道理。 裴朝露頓了一瞬,被氣笑了。 “這燒從何來?”她到底反應(yīng)快,一針見血問向和封珩同來的王醫(yī)官,“怕不僅是箭傷這般簡單!” “回貴人,這兩日臣等會診分析,殿下箭傷余毒已清,傷口亦有復(fù)原的趨勢,先前連番受傷確是不曾保養(yǎng)好,但這高熱來勢洶洶,根本當(dāng)不是在身體?!蓖踽t(yī)官道,“是在心里。” “心里?” “當(dāng)屬心病,由此催生的疾患。又因殿下此番傷重,連著事務(wù)繁冗耗費心力,遂而病來如山倒?!蓖踽t(yī)官蹙眉道,“且勞貴人想想,近日里可有何事涉及殿下,亦或者刺激了殿下。白日里殿下轉(zhuǎn)醒片刻,臣等也問過他,只是殿下不曾回答。” “那嚴(yán)重嗎?這燒多日反復(fù)當(dāng)如何是好?”裴朝露腦海中回想著近日發(fā)生的事,尚未理出頭緒。 “要是知曉殿下心病源頭,紓解了自然便好。若是尋不出,且待這外傷痊愈,好生保養(yǎng)便罷?!蓖踽t(yī)官道,“總而言之,心病需由心藥醫(yī)。尋??粗膊皇遣?,算不得什么,就怕個頭疼腦熱便將這廂牽扯出來引成重疾?!?/br> 裴朝露基本聽懂了醫(yī)官的話,只譴退二人,獨自一人無聲坐了會。 屋內(nèi)還有院中隨風(fēng)來的甜香,尤其是花生碾碎搗成醬后醇厚酣甜的氣味…… 李慕是在他中藥后的第二日開始發(fā)燒的,中藥那晚—— 裴朝露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那日蘇貴妃送來了衣物被衾,而錦被中塞了大半的蘆花。 彼時,她中藥在身,便也未及思考,這廂想來簡直齒寒。 蘇貴妃來此堵她,自是懷疑她同李慕同時離開長安,擔(dān)心暗中茍且。亦或者就是為了人贓俱獲,以此拉下李慕,為李禹鋪路。 只是如今看來,這樣的想法是她想的簡單了,若只是如此,不過“偏心”二字。 如今細想,被中塞蘆花,分明是直接想要李慕的命。 蘇貴妃如此精細無一漏的手段,計劃但凡李慕在這寺中,即便彼時堵不到人,只要她二人茍且一日用過被衾,便總能至他于死地。 思至此處,裴朝露心驚又發(fā)顫,那是他的生母啊。 退一萬步,便是弟占兄嫂,有違人倫,為天下不齒??墒巧鸀槟赣H,就能這般下得去手嗎? 裴朝露撐著扶手起身,望向內(nèi)室的方向,只是身后滿院的馨香還在彌散。 她想起他先前看著餡料黯淡下去的眸光。 他有氣疾,忌吃花生、生鮮,碰不得蘆花等飛絮物。 他大抵并不奢求自己母親能記住他的疾患忌諱,但總也不曾想到為人母者會用這忌諱毒殺自己的子女。 厭惡他和要殺他,根本是兩回事。 這,才是他心病。 “殿下如何了?”裴朝露踏入內(nèi)室,見林昭正在收針整理藥箱,原本的座塌上卻不見李慕蹤影。 林昭精通醫(yī)術(shù),這么一番功夫診下來,自得出和方才王醫(yī)官一樣的病情,只指了指不遠處的床榻道,“殿下說用過兩回藥了,只是身子還覺得冷,屬下便給他施針逼出了些許寒氣,眼下當(dāng)是先前的藥效上來,殿下有些犯困。屬下扶他去了床榻。” “殿下無大礙,等發(fā)了汗醒來,屬下再讓封珩將他接回去。” 裴朝露望了眼臥在榻上的人,回眸看眼前的醫(yī)女,只低眉笑了笑。 真是個事事為主子考慮的丫頭。 “夜黑風(fēng)涼,屆時再占了寒氣?!迸岢俄樦脑挼?,“讓他們都歇下吧,別折騰了。” 林昭一愣,轉(zhuǎn)瞬頻頻頷首,“姑娘也好生歇著,今夜屬下來守夜,姑娘有事可隨喚屬下?!?/br> 屋中唯剩了兩人,裴朝露上前在榻畔坐下,抽了袖中帕子給李慕擦汗。 也不知是巾帕觸額擾了他,還是驚夢中,他眉心陡然皺起,呼吸亦急促起來。裴朝露手下頓了頓,收回帕子。 卻不想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六……”已經(jīng)滾到唇邊的兩字,她勉勵抑制住。 她記得的,那夜被藥物催身,情|欲翻涌中,她喊過“六郎”??扇缃袷乔逍训?,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往邊上靠了靠。 還有好多事沒有完成,此間多喚一聲“六郎”,前行的腳步,譬如回東宮的腳步就滯緩一分。 她能看清自己的心,卻又不敢看清。 若是棄了凡塵責(zé)任,這山間寺院中,也可以不求名分,不念貪嗔。 終歸,她與他,難生恨。 然而…… 裴朝露深吸了口氣,欲要掰開他五指,卻到底沒他力氣大,只反而讓他抓得更緊。 他胸口劇烈起伏,唇口張合間,發(fā)出一點聲響。 “什么?”裴朝露也不再掙扎,只湊身細聽。 沒有聽到。 只是反復(fù)的唇口啟合,吐露的是重復(fù)的兩個字。 裴朝露慢慢看清了他唇畔的語言,心中驀然便想起涵兒。 從來稚子無辜,蘇氏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許是夢魘過去,李慕呼吸平尋了些,只是口中喃喃,還再呼喚。 這廂,和前頭不一樣,雖亦是兩個字,但他說得緩慢而清晰,面容上甚至恢復(fù)了一貫對外人的冷漠與疏離。 他喚,貴、妃。 話語吐出,他睜開了眼。 眸中猩紅,滿頭虛汗,抓著裴朝露的手更加用力,半點不肯放下。 好半晌,他松開手,道,“弄疼你了?!?/br> “嗯?!迸岢饵c了點頭,重新給他擦去鬢角汗?jié)n,拂開黏在上頭的發(fā)絲。 去歲六月里,他便開始蓄發(fā),到如今已可以簪冠。 “揉吧?!迸岢渡爝^那只手,指著上頭被他握出的紅痕,“吹一吹,抓得太疼了?!?/br> 李慕一下紅熱的眼眶中,聚出水霧。 好多年前,他在蘇貴妃處落了話瓣,她安慰他時,便總是說,“過來抱一抱我?!?/br> 被愛故然幸運,然而能愛人會讓人生更有意義。 不需人間此行。 都是她教他的。 李慕看著面前人,眼中閃出光彩,捧起那節(jié)皓腕吹撫。 “阿曇,這些年在東宮之中,你有沒有一個瞬間,是厭惡涵兒的?遷怒他?怨恨他?” 李慕吻著她纖細柔膩的腕臂,突然落下淚來。 “有?!迸岢洞寡劢由纤?,“最初知曉身上有他的時候,我無比憎恨?!?/br> “前三個月,我被人看著沒有機會動手。四個月成型,胎像稍穩(wěn),我能出殿走走,便自己設(shè)計從白玉橋石階滾下,卻沒能流掉。又半月,我得了一盞紅花,結(jié)果自己撒了,便也沒機會喝下。如此,便斷了不要他的念頭?!?/br> 裴朝露笑了笑,面上神色卻沉靜而堅定,“待他來到這個人世,我便再未怨恨過。” “是我?guī)麃淼?,稚子何其無辜?!?/br> “除了愛他,我別無他法?!?/br> “李禹那樣對你,若你當(dāng)真對孩子有怨,亦無可指摘?!崩钅揭凰膊凰驳赝劾锪鳛a出幾分自嘲,“可是明明父皇同蘇貴妃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恩愛。貴妃卻……” “阿娘”二字,從前喚得就寥寥,往后更無需再喚。 “那是她的錯。”裴朝露眼前浮現(xiàn)出那夜一室的蘆花,眉宇之間陡然冷下幾分,只將錦被往他身上拉了拉,催他繼續(xù)發(fā)汗。 “一碗水難端平的父母甚多,弒父弒母不忠不孝子亦不少,但生母殺子,總是稀奇。” “你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嗎?” “沒有?!?/br> “所以,不是你的問題,縱是她有天大的理由,都不是能殺你的理由。”燭光下,裴朝露投給李慕的笑,溫暖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