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80節(jié)
他仰躺在榻上,伸手摸索著床榻里側空出的一半,思緒回到多年前。 也是在這張榻上,他們談論著未來屬于自己的孩子,想著給他娶怎樣好聽的名字。 “我想好名字了,要是生女兒,小字就擇芙蕖二字?!?/br> “芙蕖即為蓮,佛經說不著世間如蓮華,常善入于空寂行,說的就是你?!?/br> “就是高貴、圣潔、常做好事的意思。”他伏在她身上,喘著氣揶揄,“王妃不是這樣嗎?你做了天大的善事!” “什么善事?”她咬他脖頸,又伸手搓他耳垂,一臉嬌嗔狡黠。 “嫁給了為我,做了我妻子。”他沒臉沒皮道,“為表夫人功德,便讓小女隨了芙蕖二字?!?/br> 回憶洶涌而來,李慕一陣接一陣心悸,很快后背生出一片冷寒,連著呼吸都急促起來。 他捂著胸口往里躺去,伸手想要抱住原該在身畔的人。 然而,床榻空空,自然什么也沒有。 “阿曇——”他啞聲呼喚,聲音回蕩在深闊的寢殿里。 亦無人應他。 第66章 疑慮 李禹走得突然,那人亦是不太對勁…… 翌日晨起, 太醫(yī)院按慣例來東宮請平安脈。 如今東宮之中,除了太子妃裴朝露、良娣陰蕭若,便只有五品良媛三人, 八品昭訓五人,九品奉儀十人,統(tǒng)共二十人。而太子嬪御可設五十九人,如此還不到半數, 確實有待充盈。 這樣比,自然人不多, 但是逢合宮會診請脈, 卻也需要很長一段時日。 尤其是太子妃仁德, 這一日傳下話來,不論品級,且給諸妃妾一道診脈調理。而太醫(yī)處多出的活計, 皆有她私庫成倍打賞。 如此一來,合宮上下,尤其是五品以下本沒有資格讓高位太醫(yī)診脈的宮嬪,滿心感激。而太醫(yī)處得了嘉賞,自也沒話說。 已是日頭高升,林昭估摸著那頭請脈快要結束, 只又一次入內室喚裴朝露。 “幾時了?”裴朝露睜開惺忪睡眼,整個人還似不曾睡醒。 “辰時末了?!绷终押吞m英上來扶起她,林昭道,“再過半個時辰,滿宮便會診畢,只剩下太子妃您了。” “給本宮更衣吧。”裴朝露看了眼滴漏,有些報赧道。 原本會診請脈, 自是她頭一個。然許是夜中盜汗驚夢,她渾身酸軟,只想多眠一眠,便破天荒沒有按時辰起身,只讓太醫(yī)稍后片刻。 重新合眼后,終覺不妥,遂有了這么一道傳令。 與其讓太醫(yī)們干守著傳她狂妄,不若賣個人情給合宮妃嬪。 自然,也還有另一重意思。 她立在殿中,由著侍女給她更衣佩環(huán),目光穿過窗戶,落在外頭那些候在院中來謝恩的模糊的身影上。 八品昭訓和九品奉儀,皆是重返長安后,李禹讓六局挑上來的人。這十五人中,已經有五人因各種緣由,被太醫(yī)判定不得生養(yǎng)。 旁人不知,裴朝露卻清楚,皆是李禹的手筆罷了。他正值壯年,東宮儲著妃妾,卻久不出子嗣,這個鍋總需要有人背過去。 稍稍高位的妃妾,如良媛良娣,他尚且需要她們母族支持,一時不好將這些罪名扣上,然低位者便正好為他所用。 只是裴朝露一時不知太醫(yī)院中,效忠李禹的是何人,但總不會整院皆是他的人。如此,給合宮妃嬪瞧一瞧,也好給她們定一定心,讓他們知曉自己身子康健。 雖這法子也保不了她們太久,東宮之中,到底是李禹的地方。 然能護一時算一時。 裴朝露輕嘆了口氣,都是些晨露嬌花一樣的姑娘,這一生至此基本算是枯萎了。 洗漱后,林昭從小廚房端來膳點,侍奉裴朝露用了些。 “今日藥膳格外清苦,你加了什么在里頭?”裴朝露捧著那碗盞,蹙眉道。 “給太子妃換了個方子。”林昭示意她伸出手腕,“您最近盜汗多夢,多半脾虛所致,且試試新方子?!?/br> 裴朝露不疑有他,含笑頷首,又蹙眉,“針灸也換路數了?疼!” 林昭看她一眼,心有不忍。 近來事態(tài)稍平,她心境平和,人便有了些過往王府里的嬌嗔。 偶爾同她們近身閑話,亦能帶出一點笑來。 而在寶華寺養(yǎng)了近兩月,她氣色也慢慢轉好,面上有了些血色。 只是這才將將現出孕相沒幾日,人便又rou眼可見的委頓下去,如此懷胎孕育,后頭氣血還不知要怎樣虧損下去。 或許,這廂殿下是對的。 意外來的孩子,且讓他意外地…… “疼!”裴朝露又嗔了聲。 “你發(fā)什么愣?”蘭英上來,匆忙指向扎在裴朝露手腕間的那枚針。 “沒,原是想著今日調的方子。”林昭笑笑,捻出銀針,又搭上脈搏,片刻確定已經測不到滑脈,遂放心道,“都好了,太子妃且去前殿吧。” 一番太醫(yī)切脈會診,再一番嬪妾問安謝恩,待承恩殿重新安靜下來,裴朝露怏怏倚在座塌上,又開始犯困。 她著宮人添水進來,重新凈面梳洗了一番,打起精神。 眼下,她還有事要做。 六局將百花宴名單送了過來,既是她掌宴,自然需由她過目。然待她看完名單上群芳姓氏,細細辨去,不由背生冷汗。 這廂入選的四十人,二十人是西北道高門貴女,一十二人是長安城中以定安侯府為首領的舊日門閥中的女郎,剩的八人之母族,名聲不是太好,與其說是中立派不如說是墻頭草。 六局尚書給她送名單時,莫名還送來了一套筆墨。 說陛下的意思,言她年輕眼光好,且由她先挑選勾畫,屆時蘇貴妃和德妃在場,亦可讓她們著重細看。 碩大的東宮,還能沒有一副筆墨嗎? 初時,裴朝露還覺奇怪,眼下便也明白了。 尤其是尚書奉給她硯臺時,特地將硯臺背后一處字跡予她看。 上面是個“六”之。 她揀著那支兔毫,蘸過一起送來的朱墨,看著筆梢色澤,又再次細看名單姓名。 西北道二十位女郎的名字,乃是朱墨所寫,其余的都是尋常硯臺磨制。 加上那方刻“六”的硯臺,便是陛下給她的暗示。 讓她為李慕擇選西北道貴女。 或者,換句話,讓她說服李慕同西北道結親。 李慕為皇子,婚姻之事,原是天子一道賜婚圣旨便可。今日卻要轉借她之手,當是陛下從李慕退婚的舉動中知曉了他的心思。 自己不想同兒子鬧僵,便要她來做說客。 天下大,大抵她是他唯一愿意聽從的人。 雖說西北道各高門早就個個盯著李慕的后院,無需天子令,亦愿意送女兒入齊王府。然陛下卻要多此一舉,當是在給李慕貼金,亦是另一種變相的示好。 而這里的示好,是對的她。 誰都知道,若是哪位皇子能一下得到如此多邊地門閥的支持,便是妥妥地皇位繼承人。天子如此行事,無非是在無聲地在告訴自己: 他允李慕上位。 自然李慕上位后,要行何事,都與他無關,即便是為裴氏翻案。 換言之,在他有生之年,絕不可能推翻自己的立案。 這是一重意思。 另一重當是陛下不想做這個惡人,明明是他自己為李慕擇了西北道高門,卻將朱筆送來承恩殿,如此他大概能向蘇貴妃好交代些,左右這些人不是他擇選的。 裴朝露握著手中兔毫,只覺氣息翻涌,眼前陣陣暈眩,重影疊疊,喉嚨間更是涌起一股股惡心感。 他是知道裴氏冤枉的,甚至知道自己的錯誤,卻半點不愿承認。 七萬人性命,竟比不上帝王一張臉面。 何其虛偽! “太子妃!”蘭英奉茶上來,見她渾身發(fā)抖地握著朱筆,滿頭都是薄汗,一雙虛合的眼睛更是通紅一片,強忍著大顆淚珠盈在眼眶內。 “太子妃,您怎么了?” “太子妃——” “本宮沒事?!迸岢毒忂^勁,回過神來,目光卻還落在那名單上。 聯想近日宮中司天鑒所言,還都舊土,若遇新生,當是祥瑞臨朝,大郢當回歸往昔之鼎盛。 李濟安遂趕著給兩個兒子充實后院,以子嗣當祥瑞。 大抵待新的生命出生,生生不息,代代流傳,歷史的車輪往前走去,便也無人還會在喜悅中想起往昔的悲劇。 便是想起,誰還愿意再提? 無人再會念及冤死的亡魂,亦無人再會為蒙冤的生者撥開云霧,見得天光。 裴朝露合了合眼,將名單合上,只覺疲憊又無助。 湯思瀚逃脫后,李慕的人手自還在搜捕,但始終沒有蹤跡。李禹亦不會放棄截殺,只是也絲毫聽不到半點訊息。 她不知這樣的境況是好還是不好。 李禹處沒有音訊,代表人還活著,自然是好消息。 然李慕處亦沒有回應,便又如追魚入海底,只覺挫敗。 加之今日天子傳達的態(tài)度…… 何時能抓獲湯思瀚? 又該如何破了此間局面? 裴朝露看著面前名冊,只覺整個人又悶又堵,模模糊糊中竟又開始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