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82節(jié)
“他去了,才方顯東宮威儀。”李慕回道。 能將戰(zhàn)功分出給李禹,當(dāng)日收復(fù)長安那會早給了。裴朝露又一次掃過李慕,卻見他低垂的睫毛忽顫。 從頭到尾都是從容端肅的模樣,冷銳眉眼里隱存一點(diǎn)柔光暖意,是給她的。 裴朝露識得出昔年模樣,自也記得住他那點(diǎn)說謊時的不自在。 便是睫羽的一點(diǎn)顫動。 當(dāng)年贈她和離書時,他挑了個兩人拌嘴的檔口,又捧了碗酪櫻桃惑她,更是連夜出走長安,左右是怕她再問一遍,便要被發(fā)現(xiàn)端倪。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裴朝露睨他一眼,連湯思瀚之事亦不想問了。 此間,定是又出事了。 “沒有!眼下難得平靜,你莫要多心?!崩钅降哪抗庥幸凰矎乃「够^。 隔著桌案,原也是看不見的,但他估摸著是那個方向。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了芙蕖,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同他的姑娘一樣,有漂亮的眉眼,會嬌笑嗔怒。 他抬眼看裴朝露,現(xiàn)在的她還是會笑,卻已經(jīng)沒有了生機(jī),多來是浮在面容上如同面具般的完美笑靨。 “有事我定會讓林昭傳信你,林昭不得信,便是一切安寧。”說這話時,他望了眼侍奉在側(cè)的林昭,轉(zhuǎn)而又道,“是不是瘦了些?讓林昭換個方子多進(jìn)補(bǔ)些?!?/br> 林昭聞此話,無聲咬唇。 “你晌午如何那般看我?”裴朝露見他神色尤似承天門外,且喜且悲且落寞。 李慕望了她片刻,眉眼低垂里,勾起的嘴角噙了一點(diǎn)笑。 “許是有些想你?!彼吐暤?。 年少因為自卑,他總也不敢看如朝陽明艷的天之驕女。經(jīng)年后,終于去了心魔,卻又因愧疚,覺得無顏見她。 那些如深海翻涌的思念,重重疊疊襲在心頭,他欲將她擁入懷傾吐相思,卻只能隔著半丈之地,將情意和思念壓薄。 裴朝露輕嘆了口氣,伸手過桌案,如同越過一條邊界,在他額角戳了兩下。 李慕捉住那只柔荑,攏在手中摩挲,抬眼接上她眸光,笑意愈發(fā)柔暖,“真的瘦了?!?/br> “我多進(jìn)些!”裴朝露笑道。 “林昭,晚上記得給姑娘加膳?!崩钅綄⒄菩牡氖治盏酶o些,側(cè)身囑咐林昭。 原也無需他再叮嚀,太子今日走,自是今日動手更好些,如此休整恢復(fù)的時日也多些。林昭望著自家主子,頷首應(yīng)“是”。 為防宮中流言,裴朝露沒有留下用膳,德妃過來又閑聊了幾句后,她便起身先走了。李慕一路目送,攏在廣袖中的手攥緊成拳,至她拐出宮門方收回了目光。 孩子大一日,便多傷她一日。 早去早好。 他合了合眼,對德妃道,“您病疾未愈,我已經(jīng)請了旨,今夜留宮中侍疾。” 德妃有一瞬的訝異,自個得了解藥基本已經(jīng)無礙了,這好端端的他如何要留宿宮中? 然她也沒多問,只看了眼沉默飲酒卻不慎被嗆到、連連咳嗽的人,拍著他背脊,到了聲“好”。 李慕不貪杯,這午膳卻飲了不少酒。 西域進(jìn)貢的葡萄酒,不辣不苦,味甘綿長,卻后勁十足。李慕用的急了些,一壺見底,人便有了些醉意。 趁著還有三分清醒,他扣住酒盞,向德妃要了碗醒酒湯。 想醉的,難得糊涂也沒什么不好。但是不能醉,所有的苦痛都落在她身上了,他總等保持理智。怕她稍后聞酒氣難受,用完湯后,他還沐浴了一番。 酒意尚存,李慕臥榻小憩了一會。 卻不想,待醒來,已是山光西下,暮色上浮。 “母妃,東宮可有人來傳話?”他匆忙起身,問過守在外間的穆清。 穆清搖了搖頭,“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值得他請旨留在大內(nèi)?值得他一分一秒地守在此地? “是不是,阿曇有事?”穆清追問。 李慕搖頭,“她沒事?!?/br> 過了今晚,她便沒事了。 夜風(fēng)過堂,李慕坐在殿外廊下,傳人送了些六月里存積的櫻桃醬過來。 借月光,做著一個櫻桃畢羅。 結(jié)果,也不知是因為心慌還是手顫,反正餅皮沒有捏好,一罐櫻桃醬卻不甚被他拂落在地,黏膩又鮮紅的醬汁蔓延開來,蜿蜒似鮮血匯聚的小溪…… 李慕眼前黑了一瞬,氣也喘不勻。 * 而東宮的承恩殿中,地上亦是如此。 碗盞碎裂,藥汁四灑。 屏退了宮人的內(nèi)室中,奉藥的侍女跪在地上,將全部事宜一一道來。 至最后,她深叩首,“殿下縱是千般不是,但他想您好的心總沒錯的。屬下勸過殿下,試著讓您把孩子生下來。但殿下不許,他說她不要孩子,只想要您……” “要您平安順?biāo)臁5钕?,?dāng)是不愿您冒一點(diǎn)風(fēng)險?!?/br> 從林昭開口言說,裴朝露有孕的那刻起,裴朝露便閉了口,一直沉默著。 林昭的話,她不用聽得太仔細(xì),總也基本明白了大概。 同李慕年幼相識的情分,愛恨離合里已近二十年光陰過去,她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紋路。 而今日回來后,林昭整個魂不守舍。裴朝露思及她這樣失神模樣,又回想李慕神色,便覺這對主仆有事瞞著她。 且是要事,支開了李禹,還是急事,今晚就要進(jìn)行。 李慕讓給她加餐,說得自然動情,那一刻她確實(shí)沒有多思,只知是他好意。然出了殿門,秋日涼風(fēng)拂面,她便覺出了不對。 她沒有晚膳加餐的習(xí)慣,年少時為養(yǎng)生,更是日落不飲茶水,入夜不聞雜味。偶爾用一口酪櫻桃,她都要跳好幾場舞以消食塑身。 他不是忘了她的習(xí)慣,是實(shí)在太急了。 是何事,讓他急成這樣? 裴朝露識出這一點(diǎn),待林昭送上那盞氣味不用以往的藥膳,沒幾個來回便將話詐了出來。她看著面前赤心誠摯的姑娘,只伸手示意她起身。 估摸她也舍不得自己主子的孩子沒了,這碗藥亦是裴朝露佯裝入口時,她上來拂開打翻的。 裴朝露知曉了李慕的態(tài)度和意思,垂眸望自己的小腹,轉(zhuǎn)眼又看地上還有余溫的湯藥,突然便笑了下。 “他不讓你同我說,只說屆時我發(fā)作,是為何緣故?” “您左右月信不準(zhǔn),言您月事崩漏?!绷终鸦氐溃€不忘低頭小聲補(bǔ)充,“其實(shí)這是很好的說法,您自個不知用過最后的半顆藥,屬下又封了您的脈象,您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個有孕,最多受些痛楚熬一晚,天亮便都結(jié)束了?!?/br> “殿下,他也會來陪您的?!?/br> 裴朝露靠在榻上,頭抵在床棱上,伸手撫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面上有溫柔又慈和的笑。 “我這兩日精神不濟(jì),以為腦子會轉(zhuǎn)得慢些?!彼男σ庥訚恹?,眼眶卻一圈圈泛紅,話音里有極輕的嘆息,“但凡我少思些,你家殿下這陰謀就得逞了?!?/br> “姑娘……” “我沒有怪他!”裴朝露尤自說著,“要是如他意,我眼下便不煩惱了?!?/br> “怎么辦?”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 手和眼都在小腹上,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孩子的眉眼和四肢,只是腦海中閃現(xiàn)的卻是當(dāng)下的時局。 李禹,李濟(jì)安,枉死的七萬將士,活著的裴氏族人,還有她并不康健的身體…… “他不是吃齋念佛好多年了嗎?怎么說狠就狠的?” 她哭著問,“你家殿下一貫傻氣,怎么今朝能這般精明的?” “他難得聰明一回,臨了還漏了馬腳!還是笨的!” 林昭應(yīng)不上話,只是突然有些理解殿下為何要瞞著她打掉孩子! “再去熬一盞吧?!卑肷危岢吨沽丝蘼?,重新攢出一點(diǎn)笑意。 好似又是白日里東宮端莊賢淑的太子妃。 林昭無話,只頷首應(yīng)諾。 “等等!”裴朝露忽然喚住她。 林昭驚喜回頭。 “你說他會來守著我?” “嗯!”林昭原以為裴朝露轉(zhuǎn)了念頭,這般聞言遂有些失落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殿下如今當(dāng)在毓慶殿,稍后您用了藥,屬下便傳信號他?!?/br>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不要見他。” 裴朝露到底不是林昭嫡親的主子,那晚李慕還是得了信號,趕來東宮。他換了一身禁軍的服飾以掩身份,在殘月幽光中站了一夜。 卻始終沒能進(jìn)去那扇門。 往后多日,亦無法得見。 東宮承恩殿合了宮門,只傳話出來太子妃微恙,需靜養(yǎng)幾日。 而再見面,已是七日后,十月初三的百花宴上。 第68章 二更 他們與天子間,形成了一道微妙的…… 百花宴設(shè)在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間。 十月金秋, 丹桂飄香,玉蘭如雪。雖比不得春日百花盛開,姹紫嫣紅, 但今日人比花嬌。 名冊上四十位高門女郎皆在此間,尤其是西北道上的二十位姑娘,個個琦年玉貌,姿容絕艷。 而原本染恙避宮的太子妃, 亦嚴(yán)妝華服而來。 只是她來的有些晚,逾了小半時辰。 離她稍近的幾位女郎看得稍仔細(xì)些, 太子妃氣色確實(shí)不大好, 雖是面容精致, 然雙眼沒有多少神采,腳步亦是虛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