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01節(jié)
那晚孩子生下來,她已經(jīng)不省人事。 主事的唯剩他,醫(yī)官問要如何處理,葬之何處。 他望著布帛包裹的初現(xiàn)人型的模糊血rou,掀開布角細(xì)看。仿若看見她的眉眼,和看見自己的輪廓。 若是再大些,定也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他抽了一條早些便預(yù)備下的四方被,小心翼翼地包好他,出宮往西去。 宮門往西,是齊王府。 他說了要帶他們回家,家里重新種了櫻桃樹。 這廂就葬在花樹下。 風(fēng)雪肆虐,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卻到底折返了方向。 孩子沒了,他和她最后一點連著血脈的牽絆亦斷絕了。而過往多年的情誼,更是因為他一念間的蠢頓,即便還在,亦被塵封不再啟開。 她,當(dāng)是不會隨他回府了。 “我把他葬在你房前的樹下。” “葬在他阿姐的xue中,也算讓他們手足在一起?!?/br> 裴朝露聞言,凝神看他,良久緩緩閉了眼。 他幫她也好被角,用溫水擦拭了面龐,見她始終再未睜眼。只稍坐了會,便起身離去。 殿外門邊,有他極低的話語,左右是在叮囑醫(yī)官宮人好好照顧她。 裴朝露合著眼,卻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按理是聽不到的,可是隔得那么遠(yuǎn),他的心跳,她都能聽到,何況一點意料中的話語。 二十年愛恨糾纏,他們終于同命運,共心跳。 * 上元夜之后,李慕便忙得連軸轉(zhuǎn)。 初時自是為救治中毒的太子妃,緊接著是聚三司重審裴氏案,到此時便是徹底理政臨朝。 自然,他還是齊王殿下。 手中權(quán)柄多了,王爵卻未再進一步。 天子從宣政殿搬出,移居上陽宮。太子被囚在東宮,以待秋后問斬。蘇貴妃被禁足飛霜殿,以弒君之罪被賜了白綾,毒酒、和匕首。 帝王尚且有情,留她全尸。 何止有情,白綾一懸即斷,酒入愁腸未斷腸,匕首是伸縮匕。 天子只賜一死,貴妃卻三次未亡,自是天不亡她。 “既如此,讓你母妃還是繼續(xù)來侍奉朕吧?!鄙详枌m中,李濟安對李慕如是道,“左右如今這都是你的人。便當(dāng)她生你一場,給她個晚年?!?/br> 上元夜葬入孩子后,李慕于深宮開了殺戒,擒賊擒王,禁軍正副首領(lǐng)連著血衛(wèi)首領(lǐng)禁軍共二十八人人頭落地,大內(nèi)禁軍瞬間倒戈,皇城便被他收入囊中。 “好!”李慕眉眼無怒,不悲不喜,平靜道,“待兒臣去問問她,可愿意否?” * 飛霜殿中,脫簪卸袍的女子,如今素衣披發(fā),胭脂未染,似是復(fù)了本來面目,有種洗凈鉛華后的美。 只是不過才半月有余,她已然蒼老了許多。 眼角的細(xì)紋更深,鬢角的華發(fā)更白。 “貴妃一時未想好,也不必急著回本王?!崩钅阶谒龑γ妫氲贡K茶水,結(jié)果拎起茶壺,冰的很,里頭只剩一層薄薄的冰渣。 二月里,亦是春寒料峭。 化雪日,原比落雪時更冷。 一聲貴妃,一聲本王,已是涇渭分明。 李慕放下茶壺,微嘆道,“本王來,只是為人一場執(zhí)念。實在忍不住,還是想問一問,畢竟是從你腹中出,同您存了個母子名頭。孕之苦,生之痛,不曉貴妃如何愿意熬過這些,卻又要三番兩次趕盡殺絕?” 自重返長安,這大半年的時光里,頭一回母子兩人直面而坐。 蘇貴妃聞言,盯了他半晌,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卻也沒有直接回他問題,只啟口道,“可知李濟安為何至此都還這般善待于我嗎?” “或者,可猜想過,如何這漫漫三十年,我能屹立于后宮不倒?即便行弒君此等罪孽,李濟安都舍不得真正殺了我?” “難得他帝王一番深情,至今日,我總也信的幾分?!碧K貴妃撫著自己年輕時驚為天人的臉,“莫說帝王,便是一個普通郎君,多來愛慕的都是女子年輕時的容顏。他能做到這般,倒也不易?!?/br> 蘇貴妃看一眼李慕,鳳眼彎彎,笑意更艷,“自還有更深的一重緣故?!?/br> “我與他,并非簡單的帝與妃,郎與妾。” “我們,還是同盟者?!?/br> “他想皇權(quán)聚攏,不喜世家多權(quán)利,然而后宮之中,即便蕭皇后薨逝后,三妃九嬪亦皆是世家高門的貴女?!?/br> “你也懂得,從來后廷前朝一體。他在前朝動不了手,便將心思放到后宮來。” “而彼時,我更需得他信任,為自個和三郎謀條出路!” 話至此處,蘇貴妃抬眸望了眼李慕,“你當(dāng)是聽說過的,我乃二嫁之身,先頭乃肅王王妃……” 李慕眼神晃了晃,“太子、是肅王的兒子?” “便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上钕菥种校蟮謴奈聪脒^這遭。但凡你想一想,便該明白如何我百般愛三郎,卻視你如草芥!” “怎么得李濟安信任呢?初入宮闈,我不過一個六品美人,前頭擋著三妃九嬪無數(shù),還擋著一個鎮(zhèn)國公主?!碧K貴妃微瞇著雙眸,似是回到了那段歲月里,不自覺的攏了攏身上披帛。 “尤其是我七月便誕下三郎,宮中流言無數(shù)。雖然李濟安殺了宮婢止了聲響,卻也開始冷淡我。我自無所謂,可是我不能讓三郎被欺負(fù),沒有帝王權(quán)威護著,不出多久,便會有人看出風(fēng)向,欺負(fù)三郎。也無需多久,若是李濟安舊賬重提,怕是很快就回知曉三郎的身世,思來想去,我便想了個極好的法子……” 蘇貴妃用從未有過的含淚模樣,癡癡望著李慕。 “我主動侍寢,同他說,想要一個孩子。屬于,我和他兩個人的孩子。” “于情之上,多來都是我冷待于他,那廂同他提出要個孩子,他哪里還頂?shù)淖 !?/br> “你真是個好孩子!”蘇貴妃伸手撫上李慕僵硬的面龐,“不過三個月,我身上便有了你。遂我被晉為才人?!?/br> “前頭依舊是高位妃嬪無數(shù),但我皆不怕了,我的身后有帝王。李濟安亦安心了,因為他的身前有我?!?/br> “合宮皆知我有孕的當(dāng)月,適逢文德妃生辰,我去給她賀壽,失足落入湖中。后來查出是她宮中嬤嬤將我推下,她遂被禁足,困于冷宮,我則晉為婕妤。李濟安便下放她叔父,從京畿調(diào)往地方?!?/br> “懷你至五月,我同崔賢妃難得能說上幾句話。這日里,她送了盤杏仁糕,我用了半塊,腹痛難忍,所幸用的不多。太醫(yī)道,是糕點里參了紅花粉。她被賜白綾,我晉了昭儀位。崔氏族人求情,李濟安收了他們隴西的兵權(quán),容崔賢妃去了冷宮。” “又兩月,我早產(chǎn)生下你,溫才人欲要為表姐崔氏報仇,買通接生的穩(wěn)婆,險些讓我們母子一尸兩命。至此,溫才人也去了冷宮。隴西崔氏想要培養(yǎng)的新生血脈溫氏一族,卻不料尚在萌芽,便被扼殺。你出生,我上了貴妃位?!?/br> “百日生辰宴上,王昭媛和高昭容抱了你,累你差點窒息,后有宮人指認(rèn),是她們在你襁褓中添了蘆花花絮,至此高氏王氏亦是權(quán)柄上繳?!?/br> 蘇貴妃的手不曾收回,只一點點撫著面前人眼角眉梢,鬢邊下顎,忍不住再次感慨,“你真是個極好的孩子,從腹中至出生,便是我手中最好的工具,是我兒子最大的保護傘?!?/br> “我借你,除了后宮擋路的妃嬪。李濟安,則借你我,除了世家大族,聚了他手中皇權(quán)?!?/br> “或許李濟安也是知道的,三郎不是他的兒子。但是,他只要想到你,想到我愿意為他生下你,他便也能接受三郎。” 蘇貴妃起身,至李慕處,將他攬進懷里,“所以,你問我如何愿意熬過孕之苦,生之痛,誕下你,卻又要三番兩次地殺你。這般解釋與你聽,你當(dāng)是很好理解了,對不對?” 蘇貴妃被人推開,跌在地上,卻是滿目淚水落在笑靨全盛的面容上,“你不必這樣看我,我好歹是有緣由的呀,我要保護我兒子。你想想你的生身父親,他是不是比我更惡劣,他分明什么都知道,還不是由著你在深宮被冷落,被欺辱……” “我期瞞你,但沒有欺騙你啊。你就是一個施、暴者的孩子,你的父親殺了我夫君,占了我身子,我能怎么辦,我能愛你嗎?” 許是見對面人面色愈見蒼白,急咳中唇畔滑下一道血流,蘇貴妃原本癲狂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忍,只膝行至他處,抓著他雙手道, “其實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告訴你這些的。當(dāng)年你要是聽話,離開長安時,飲了那鴆酒,今日就無需面對這般不堪的身世,你就至死都會覺得欣慰,你是為了保護你心愛的女子,保護她的家族而死。而你死后,你的母親,你的兄長,你所在意的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多好的夢啊,你非不要,非要鬧到這般田地……”蘇貴妃終于失聲痛哭,抓著李慕拼命拍打他。 “你松開他!”不知何時立在殿門邊的裴朝露,跌跌撞撞跑上來,一把拽開蘇貴妃,只將人抱在自己懷里,“不許你傷他,你為人母,是怎么忍心的……” 想過無數(shù)次,他離開她的緣由,總也沒有想到這一重。 “是不是怕身份曝光配不起我,更怕連累我?”她捧起他面龐,擦凈他唇口血跡,同他額間相抵,“傻不傻?。 ?/br> 李慕的眼里終于聚起一點生氣,抽開身上披風(fēng)攏住她,卻也沒回話,只低聲道,“別凍著!” “對,你要怪就怪她……”蘇貴妃抓著凳椅直起身來,喃喃道。 “你為人所占,自是受害者……我本無權(quán)評論你之種種,”裴朝露側(cè)首,忽略她的話,只痛心道,“可是你怎么可以用一個孩子,當(dāng)成復(fù)仇的工具?” 她松開李慕,上前蘇貴抓住蘇貴妃雙肩,“生一個孩子多難啊,孩子他有什么錯?” “他有什么錯?”裴朝露回首望李慕。 望他,亦望他們早夭的兒女。 “怎么,想起你的孩子了?”蘇貴妃笑道,“你不無辜,你不過是代母受過!” “要不是你的母親,我的夫君未必會死。當(dāng)年,兩王爭帝位,本是勢均力敵,局勢僵持了一年,鎮(zhèn)國公主的五萬精兵倒向了李濟安。” 蘇貴妃擦干眼淚,直視她,“成王敗寇,自沒什么好說的??墒?,我不過一個女子,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夫君死了。要不是你母親,我夫君就不會死,我也不用二嫁他人,一生受辱!” “所以,興德二十年,我母親進宮謝恩,暴斃于宴上,是你……”裴朝露不可置信道,“不會的,我母親是突發(fā)舊疾,是穆清驗明正身的!” “是我,我下的毒,如同對付后宮那些妃嬪一樣。至于如何這般容易得手,你得去問穆德妃了!” “這是我為李濟安立下的最大的功勞,亦是你裴氏全部悲劇的開始!”蘇貴妃伸手撫摸她面龐,笑得癲狂而冷漠,“其實,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我終于把李茂英的女兒變成了和我一樣的人……” 李慕上前護過裴朝露,一把將她掩在身后,只自嘲地望著蘇貴妃。 “我和你不一樣!”裴朝露推過李慕,重現(xiàn)出現(xiàn)在蘇貴妃面前,“我是殺過人,但從未施、暴于無辜者。我的身子即便曾經(jīng)百般受辱,但我的心,我的雙手,我的整個人,始終都是干凈的。” “你——”裴朝露笑了笑,“卿本佳人?!?/br> “卿本佳人?卿本佳人——”蘇貴妃笑出眼淚,“對啊,曾經(jīng)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怎么就被困在這金絲牢籠里?” 她似是陷入癲狂,只上前拽住李慕,狠狠盯著裴朝露道,“怪她的,都怪她,如果她不拉著你見到了外面的世界,不讓你見識了天上月,山上雪,你待在那無人陰暗的角落,只知四方天地便是如此,螻蟻也有螻蟻的快樂,是不是也是很安寧的一生?你好好地呆著,別來搶風(fēng)頭,我的三郎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我偶然還能覺得有些對不起你,或許會去看看你……” “你說,是不是也停好的呀?是不是?” 李慕扳開她的五指,縱是眉宇間萬水千山碾過,抬眸卻一如來時平靜,“你說是,便是吧?!?/br> 話畢,他再無留戀,只帶著裴朝露走出殿去。 “六郎——” “六郎,我還有事,有事求你!”侍衛(wèi)攔著,蘇貴妃出不去,只拼命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