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00節(jié)
那是威脅,是警告,亦是魚死網(wǎng)破的最后一枚籌碼。 李禹所犯何錯? 李濟安原是一清二楚。 但是李濟安不會說,因為說了便是承認(rèn)他自己的錯誤。 他如何肯認(rèn)。 而蘇貴妃之語還再響起,她甚至轉(zhuǎn)身抓住了裴朝露雙肩,越過她只眺望殿下諸人,“再者,太子妃腹中乃本宮嫡親的孫兒,乃太子親子。若本宮當(dāng)真下毒,方才又如何不制止!本宮所圖什么?” “阿曇,你說,母妃說得可對?” 裴朝露由她抓晃,虛汗從鬢角滑落,只癡癡看著她。 半晌,喘出一口氣,道,“自然,不對?!?/br> “你今日殿上所問,我來給你一一釋達(dá)?!?/br> “夠了,扶太子妃去救治!”李濟安終于出聲。 “陛下!舅父——”裴朝露撥簪于脖頸, “您為何百般不許兒臣說話?今日百官當(dāng)前,親貴皆在,兒臣不過是要一個明白!” “既然兒臣不得話,不如直接封口于殿前。” 她話語落下,目光則凝在殿下定安侯身上。 定安老侯爺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只起身拱手,請?zhí)熳尤萏渝浴?/br> 他這一請一跪,昔年長安舊權(quán)貴便跪了一地,請示皇命。 “你說吧!”李濟安回了御座,神情冷然,“只是想清楚了,莫耽誤孩子。” 裴朝露推開蘇貴妃,喘氣冷笑,“你如何沒有要殺陛下的緣由?因為您知道,湯思瀚落網(wǎng)了,這是唯一的辦法,殺了陛下,保住太子!” “且不說本宮身在大內(nèi),不知朝中事。便是知曉,然湯賊竊國,如今落網(wǎng),自是天下同慶!本宮如此毒殺陛下,是瘋了嗎?” “您沒瘋!當(dāng)年大郢國破,言是我裴氏通敵——”話至此處,裴朝露望向一直不曾言語的李禹,“實則是太子將我父兄賣于湯賊,泄露潼關(guān)布防圖,陷七萬將士慘死。今朝湯賊落網(wǎng),您懼他供出太子,方才如此下策!” “一派胡言!”蘇貴妃拂袖道,“你裴氏之案,乃三年前陛下朱筆定下,如何有假?” “那便重查此案!”裴朝露胸口起伏間,終于吼出聲來,“亦還我裴氏清白,亦還您此間清白!” “陛下!妾身是為您擋的毒酒。”裴朝露抬眸望向李濟安,忍過渾身的戰(zhàn)栗,“你與天下萬民說,妾身此胎乃祥瑞,然今朝祥瑞怕是不得臨朝?!?/br> 她一步步走向李濟安,跪在地上,抓著他的手覆上胎腹,“您說我好好的一個孩子,得您金口玉言如此吉祥的孩子,如何便要去的這般慘烈?” “是您,為君失德,這祥瑞不想護佑大郢啊?!?/br> “您是君,亦是人,犯錯不要緊,但您要改,改了這大郢國祚才能萬世千秋流傳……” “陛下!”九階之下,長安權(quán)貴齊叩首,“望您重查裴氏案,護我大郢國祚!” 李濟安抽回手,有些頹然地坐在御座上,垂眸望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以朕之祥瑞攻朕之德行,好?。 崩顫矅@道,“你可真像你母親,是裴家的孩子,竟能烈這般模樣!” “準(zhǔn)奏!”半晌,他終于吐出這兩個字。 裴朝露虛合著雙眼,聲色顫顫,已經(jīng)吐不出話。恍惚中見到禁軍上來帶走蘇貴妃和太子的身形,只松下一口氣,勾起唇角笑了笑。 “湯思瀚在哪里?”李濟安看著貴妃母子被帶走,低眉問道。 裴朝露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只喘息閉上。 “在哪?”李濟安扶起她。 “陛下!”德妃過來護住裴朝露,“許臣妾帶太子妃回去診治!” “是不是在六郎手里?”李濟安也沒再攔著,只又問了聲。 “是!”昭陽殿門口,有人雙目猩紅,衣袍血染,踏入殿來,“明日,兒臣聚三司同審,還望父皇恩準(zhǔn)?!?/br> “冬去春又來,我接你們回王府?!?/br> 夜色蒼茫,他抱著她一步步離開這大內(nèi)深宮。 然而,這一生,春有幾度? 第79章 母子 卿本佳人。(有修改) 裴朝露徹底清醒, 已是數(shù)日之后。 期間,她并非一直昏迷,原也有睜眼的時候。 譬如被金針刺脈, 引血解毒,她被李慕抱在懷里,將他手腕咬出了兩排牙??;再譬如解毒后,被李慕控著喂下催產(chǎn)的藥, 誕下那個已經(jīng)沒有氣息的孩子。 藥效尚未發(fā)作前,她扇了他一巴掌。 翌日, 二哥來看過她。 從來寵著她, 護著他的七尺兒郎立在她榻畔, 落下一行淚。 “養(yǎng)好身子,二哥帶你回家?!?/br> 后來,德妃也來。 確切的說, 德妃一直在。 這里是她的毓慶殿,那日事態(tài)緊急,李慕來不及帶她出宮。 再后來,涵兒也來了。 伏在她床畔,拉著她的手。不讓她睡沉,只說他不要做無父無母的孩子。 唯有李慕, 再未來過。 她昏昏沉沉,用了藥便合眼。 心里想著,總算了了樁大事,醒不醒的都不要緊。 可是這廂卻為何醒了呢? 還醒的格外徹底。 她往遠(yuǎn)處眺望,能看見透過菱花窗撒入殿中的淺淡陽光。 屋中很靜,她聽到化雪的聲音。 和,近身的呼吸。 她收回目光, 合了合眼,緩解頭腦地脹疼。伸出手撫上趴在她床畔還未醒的人面龐上。 數(shù)日前,她那一巴掌就落在這處上。 李慕睡得極淺,她一碰上,他便醒了過來。 四目相對中,周遭的氣息一點點凝固起來。 須臾,陷入一片靜默中。 “三司會審經(jīng)九日,至昨晚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苯K于,李慕現(xiàn)開了口。 不過數(shù)日的時間,他亦瘦了一圈,本就鋒銳的輪廓更加冷肅蕭瑟。然而,對著她,霜雪鳳眸中還是保留著柔光暖意,甚至眼角染著一層稀薄的笑。 從被他控著用下那碗催產(chǎn)藥后,到孩子娩下,這是裴朝露醒醒睡睡中,頭一回見到他。 其實自己清楚的,孩子留在腹中,除了繼續(xù)累傷母體,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她實在舍不得離開他。 醫(yī)官侍女不敢碰她,最后來還是李慕控著灌下了藥。 “裴氏翻案了!”李慕將裴朝露的手放入被衾,給了她一個更明朗的笑,“天子朱筆翻案,天下信?!?/br> 他的聲音輕而緩,卻字字清晰。 “二哥復(fù)了原職,老師和大哥他們永享太廟。裴氏的族人脫離賤籍,旁支我派人送他們回了凌河?!?/br> “以后,男子自然可以重新入仕,女郎不必為奴為娼,可擇中意的郎君婚配。孩子們,亦可以往太學(xué)正常讀書……” “還有司徒府,先前被火燒了些許,好在沒有太大的損壞,已經(jīng)開始修葺。” “只是……”李慕不知何時起,眼中蓄滿了淚水,只扭頭深吸了口氣,復(fù)道,“只是,裴氏族人過往甚多,正支里被砍頭的、遭過□□,實難保全?!?/br> “今日之裴氏,榮光尚存,然根基自大不如從前了,人才凋零,人丁寥寥。你、給我些時日,我們慢慢來,我會繼續(xù)……” “六郎——”裴朝露出聲,截斷他的話。 這一聲六郎,在滄海桑田后,她在心里喊過,在中藥的時候喊過,在無人的夜晚睡夢中喊過。 這樣清醒,尚是頭一回。 李慕低垂的眉眼不曾抬起,以為聽錯了,又怕只是自己的幻聽。 又是一陣沉默,他的一顆淚落下。 裴朝露抬手抹去他眼角淚痕,卻也沒有收回,只細(xì)細(xì)摸索著,“我們,又沒了一個孩子?!?/br> 話語落下,他的眼淚滑過指縫,滴落在床鋪上,連同她的,暈染出一圈水漬。 “大概是我最初要他時,沒有真心實意,他生氣了……” “可是后來,我想要好好愛他的?!?/br> “不是的?!崩钅轿丈夏侵患?xì)軟的柔荑,接上她眸光,“他若真生氣,也該是生我的氣。是我的錯。是我,我一開始就不想要他。終了,也是我迫著你用藥,丟棄他。” “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你這樣好,誰會舍得離開你?!?/br> 李慕將她手放下,俯身吻干她的淚水。 “他來時正好,維系了此間平衡,讓我們不至于太被動。去的更是其所,若無他,如何能這般容易讓天子舊案重翻……他是個好孩子。便是未曾見過天光,卻也有了為人的意義?!?/br> “若說有哪里不好,便是累你又遭了一重罪……” 裴朝露淚眼朦朧看他。 “別哭了,傷眼睛。”李慕先現(xiàn)了笑意,攏好她鬢邊散亂的發(fā)絲,“等你出了月子,我們一起去看他。” “他,在哪?” “在司徒府?!崩钅酱鬼α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