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 第95節(jié)
但不知為什么。 看她紅著眼睛,一語不發(fā)坐在床邊的樣子,他突然卻又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遲雪。” 末了,只嘶著聲音,又輕輕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想半天。 他問她:“你這幾天,還好吧?” 結果不說還好。 一說,好像打開了某種開關似的,他說一個字,遲雪的眼淚就“啪嗒”一下、掉一顆下來。跟水珍珠似的。 他從沒見過有人這么能哭。 眼淚像豆大的水珠子往下掉,砸進她手上的粥碗里。 她也不說話,只是呼吸急促,自己哭完,自己哄自己,自己擦眼淚,他在旁邊反倒像個擺設。 干著急啊。 是以,明明手動一下都疼到不行,亦只能掙扎著,努力摸到了床頭柜上的抽紙盒,想著把紙遞給她。 結果她還不領情。 “啪”一聲。 遲雪頭一次對他發(fā)了脾氣,把抽紙盒掃到地上。 而解凜一愣。 倒也沒生氣,只是第一反應,是這下他真的幫不到忙、撿不到了——動一下都困難的當下,更別提探下床去撿東西。他想著她真得要拿袖子擦臉了。 于是怔愣中,竟有些無措地抬頭,看向她通紅淚眼。 “……解凜。” 她卻只是哽咽。 眼神里沒有責怪。沒有氣憤。 唯有清棱棱的、仿佛流不完的淚。 她的淚眼中映出他失神而蒼白的臉。 “我一點都不好。我每天都在擔驚受怕?!?/br> 她說:“我真的很害怕……但你根本就不懂我在害怕什么,解凜。所以你才能每次都這么‘奮不顧身’?!?/br> 可是啊。 我根本不要你那么善良。 我不要你那么無私。 我不要你那么公道、正直、舍己為人。 我不要你不怕死。 ……就當我是自私好了! “你的無私里都是我的自私,”她說,“我就是自私的——我也自私的,所以你不要當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做覺得是為我好但是其實我根本不愿意你去做的事了——我不要這種平安。解凜,所以別人也不可以要這種平安、踩著你平安,我不允許,我不要再經歷這種事了!……我不要每次都是你犧牲我不要!憑什么這樣、我不要!!” 她幾乎是在控訴了。 哪怕早已過了當孩子的年紀。 或者說,哪怕在孩子的年紀,她也從沒有發(fā)脾氣撒潑的機會。 但這一刻。 她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任性”。 一段時間以來的恐懼也好,未知也罷,那些近在眼前的噩夢淹沒了她。 “遲雪……?” 解凜終于察覺到不對。 滿頭是汗,仍努力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卻被甩開。 他不說話,咬緊牙關。 稍好些的右手撐在床上,靠近她的左手伸出、又試圖再拉住她。 這次沒有被甩開。 他于是緊緊握住她的手。 “遲雪,你怎么了?” 他說。 聲音因左手傷口處傳來的痛感而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然而依然堅定:“是不是有人找到你了?” “總之,你不要擔心,我會再想辦法。遲雪,你聽我的,先搬走,之后我會讓人再安排你和你爸爸——” “我不。” “……” “我害怕的根本不是這個?!?/br> “……” “我害怕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解凜,你懂嗎?” 她說。 “難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脆弱、那么怕死?但其實我害怕的從來都不是死這件事——我是醫(yī)生,對于生和死,想法本來就和普通人不同。甚至于,只要我爸爸不要被牽連、只要他安全,關于我自己的事,我根本什么都不怕。我真正打心眼里怕的只有一件——是關于你,你還不懂嗎?我害怕的是失去你!解凜。” 她的所有擲地有聲。 都是藏在青春的背面激蕩的回聲。 過去的許多年,她已經對著紋絲不動的石壁吶喊了千遍萬遍。 如今。 石頭砸進水里,波紋蕩漾千里。 ……到底是誰的心亂如麻? 這個答案,或許就藏在如擂鼓般凌亂的心跳聲里。 而解凜愣在原地。 怔怔看著她回過頭來,眼淚已不再流,眼圈卻還是赤紅的。 她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如果你不在了。” 她問他:“我這么多年的青春,這么多年的……”卻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十年。你覺得我還會有下一個癡心妄想的十年嗎?你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么嗎?!到時候你讓誰賠給我?” “誰都賠不了一個你給我。所以那樣的平安,那樣的生活,解凜,對我來說有意義嗎?” 她忽然傾身下來。 眼淚滾落進癡纏的唇舌,咸而澀。 他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后來回過神,才終究是嘆一聲,隨后嘗試配合與回應她——她生澀的吻技似乎有進步。但毫無疑問,依舊笨拙,有好幾次差點咬到舌頭。卻似乎不管不顧。他一退,她又壓著他的胸膛糾纏上來,和平日里的膽怯溫和完全判若兩人。 而這或許才是隱藏在她多年的壓抑和退讓背后,真正本真而熱烈的感情。 所以,哪怕如此生澀又笨拙,也依舊能做到幾乎讓他忘了呼吸。吻得幾乎窒息。 胸口泛起的疼痛。 說不清是因為傷口本身,還是因為嘗到了她的眼淚。 仿佛因這顆淚而形成某種無聲的連結。 那一刻,他確信,自己亦得到了一生中最想要的—— 【老解,愛到底是什么呢?】 【干嘛問這個,你個小兔崽子,毛都沒長齊?!?/br> 【我想知道。】 【為什么想知道?】 【因為我好像沒有被人‘愛’過?!?/br> 【我……】 【你也是因為我媽所以才對我愛屋及烏吧。你也不愛我。】 他說。 【我還沒有感覺到過——書上說的愛,別人嘴里說的愛。都沒有?!?/br> 這一生。 從來沒有人毫無保留地愛他,讓他知道,他的人生是有退路的。 少年時,那些人只因為他冒頭的個性和皮囊而追捧他; 長大了,因為他不怕死,敢拼命,是最鋒利的刀,所以得到重用。 人們從前批判他,因為他不服管教。 后來人們贊美他,因為他樂于犧牲。 所以他想,只要犧牲就好了。 犧牲之后,寫在墓碑上的光榮就是他的墓志銘,是他榮耀的身后名。 他如喪家犬般的一生,從此不再受人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