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一句話就要出口，邊上的學(xué)子拽了一把自己同窗。

    剛從齊家堂那兒消了姓名，怎么嘴上還是沒個把門的！

    那學(xué)子被這一拉拉住，及時剎了車，訕笑一聲，正經(jīng)同穆空青解釋道：“明日你原本去哪兒上課，便去哪兒參加季考。季考開始的時辰，就是平日里上課的時辰?！?/br>
    穆空青知曉了這些，也不多耽擱人家，便直接道謝告辭。

    卻為注意到，那學(xué)子在見他松了口氣的表情之后，透出了一絲微妙的愉悅。

    去哪兒上課便去哪兒考。

    穆空青琢磨著，先前見季考又是張貼十甲文章，又是發(fā)放五彩帶，穆空青還當(dāng)這會是一樁盛事。

    卻不想書院這般體貼學(xué)子們平日里課業(yè)繁重，并不準(zhǔn)備在這些事情上折騰人。

    從告示到考試，盛事看不出，倒是處處都透著省事。

    連帶著穆空青他們這些新學(xué)子們，也將面對季考的緊張消下去的不少。

    一時間，學(xué)舍內(nèi)的氛圍都輕松了不少。

    第二日，神清氣爽的穆空青來到了平日里上課的課室。

    還未進門，穆空青便一臉呆滯地停住了腳步。

    他身邊的尤明澄更是被驚得目瞪口呆，手上的半個包子直接滾到了地上。

    跟在二人身后的楊思典見他們不進課室，隨口便問了一句：“怎的不走……了？”

    半晌過后，一貫少言的許宗海發(fā)出感嘆：“書院有心了?！?/br>
    課室還是他們往常上課的課室。

    從依稀可以窺見的地方也能看到，桌案也還是原本的桌案。

    甚至連學(xué)子們習(xí)慣放置在桌案上的筆墨，也都好好地擺放在原地，未曾動過。

    只有桌案的四周，被一個個架起的竹架框住。

    而竹架外頭，則是用一層粗灰麻布圍了三面。

    旁的不說，只看這架勢，在場至少進過三次科考考棚的學(xué)子們，便都有了一絲莫名的熟悉感。

    除卻為了采光而沒有罩上的頂棚，這被竹架框圍住的桌案，這陡然變得狹小壓抑的空間，可不就同科考號房一般無二嗎？

    穆空青坐在自己熟悉的桌案前，四周環(huán)視了一圈。

    傳聞中，教出的三鼎甲能湊出半個翰林院的永嘉書院，果然在科考上很有一套。

    第57章 一節(jié)蓮藕

    叫穆空青慶幸的是, 雖然書院依舊只給了一張答卷，一副勢要將“落筆無悔”四個大字進行到底的模樣，但這回的季考題目倒是正常的。

    可能是因著這些日子經(jīng)史課主講《史記》的因由, 季考的策論題也是自《史記》中節(jié)選出的。

    策論題選自《史記·孝景本紀(jì)》。

    題曰：禁天下食不造歲。

    這是漢景帝後二年時天災(zāi)人禍, 收成不佳, 是以景帝下令, 禁止百姓不到一年就將所有糧食吃完。

    這不是指不讓百姓用手上的糧食果腹，而是在提醒百姓, 留下糧種，以待來年播種。

    穆空青個人感覺，策論題從答題方向上來看，大致可以分為兩種。

    一是指明對某事獻計獻策的。

    例如治水、賑災(zāi)等, 如清江府府試時那篇《舉直錯諸枉》，若是較起真來要作答，作答的方向也很明顯, 便是整治吏治。

    二則是對某一政策或現(xiàn)象發(fā)表看法或建議。

    這一類題在答題時, 便更注重作答者的思想觀點。

    若是放在官場上，也可稱作政見。

    例如院試時的《諸君子皆與驩言》, 又如本次季考時的《禁天下食不造歲》。

    在穆空青的看法中, 若此時是在科考考場上，他情愿答上十道前者，也不想作上一道后者。

    前者的立場再驚險，最差不過和稀泥, 總不會得罪人。

    而后者卻是一不當(dāng)心，就會在未入官場時，給自己樹起幾個政敵來。

    若不看那么遠，只看眼前, 也可知最直接的壞處便是，你答的若恰好同主考官的立場對立，那便是黃尚賓再世，怕也別想能被取中。

    好在現(xiàn)下只是書院季考。

    穆空青覺得，以永嘉書院的夫子們的性子，應(yīng)當(dāng)不會因著觀點不同便予以惡評。

    入學(xué)不到一月，就已經(jīng)被永嘉書院的自由風(fēng)氣所感染的穆空青，猶豫都沒過半分鐘，便按著自己的想法開始作答。

    朝廷下令留種，卻并未言明違令者的懲處，可見其亦是無奈之舉。

    為來年留種，這個想法自然是好的。

    可事實上，穆空青出身農(nóng)家，也比旁人更清楚，農(nóng)家對于糧種的重視，是遠遠高于任何人的。

    若非當(dāng)真到了將要餓死的地步，農(nóng)人們又怎么可能去碰糧種呢？

    若是人已經(jīng)餓死在今年了，那么留下明年的糧種，又有何意義？

    景帝在位時多天災(zāi)，此事非人力可以干預(yù)。

    可事情都已到了這個地步，比起節(jié)流，不若想法子開源。

    具體如何開源，穆空青卻未多寫。

    這也是周秀才曾反復(fù)同他強調(diào)過的問題。

    這答策論題，最忌諱的便是肆意發(fā)散。

    問到哪兒便答到哪兒，題目不問，便不要自作聰明。

    穆空青現(xiàn)下在季考中，立場上自然可以隨意些。

    可這肆意發(fā)散的毛病卻是在哪兒都不能慣著的。

    穆空青雖未落筆，卻已在心中過了一邊粗稿。

    因著沒有刪改的余地，所以穆空青作答的速度也極慢。

    他按著內(nèi)容，在心里給這篇策論做了個段落分劃。

    而后先在心中過一遍將要落筆的段落，再字斟句酌地推敲修補，確認無誤了才是提筆落墨。

    寫完這一段后，再去思考下一段的遣詞造句，免得想得太多，反倒叫自己迷糊。

    一篇策論剛寫了個開頭，便有人在他的桌案上放下了兩個饅頭和一碗清水。

    穆空青抬起頭眨眨眼，這才發(fā)覺已經(jīng)到了午膳的時候。

    沒想到，這書院季考竟是連用膳都比照著科舉考場來。

    晚上不會還要叫他們睡在課室中吧？

    穆空青草草吃了一個饅頭填肚子，便埋頭繼續(xù)。

    穆空青不是那等擅長在心里推敲的人。

    若是叫他將粗稿寫下，對著白紙黑字推敲，那他尚有幾分把握，更改出更好的來。

    可若是叫他悶在心里頭兀自空想，那只能是想得越久、忘得越多。

    考場中沒有計時的物件，穆空青答完之后也不知曉具體是什么時辰了。

    只聽見有偶爾拉鈴聲響起，想來是有同窗已經(jīng)交卷了。

    穆空青伸手拉響掛在桌案邊的鈴鐺。

    果然不一會兒便來了三個小廝模樣的人。

    糊名裝匣，一切都同科考無二。

    待他交了卷，還有人前來引路，示意他從邊上貼著墻根兒出去，莫要發(fā)出動靜驚擾旁人。

    這嚴(yán)謹(jǐn)細致的程度，若是江南之地的書院都是這般考校學(xué)生的，怪道旁人都稱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作小會試。

    現(xiàn)下應(yīng)當(dāng)多數(shù)人還在考場中作答。

    穆空青走在路上，鮮少能見到往來的學(xué)子，這也叫穆空青覺得，此刻的書院同往常相比，陡然讓人覺得有幾分陌生。

    說起來，穆空青自入永嘉書院起，已經(jīng)近一個月了，除卻每日里前往課室和膳堂外，幾乎未曾去過旁的地方。

    先前楊思典曾提過，永嘉書院南苑學(xué)舍前有一淺湖，名曰桂湖。

    湖水最深處也不過六、七尺，里頭有一叢天生天養(yǎng)的野荷花，還有不知哪位夫子放進去的紅尾鯉魚。

    穆空青見今日時辰尚早，剛作完一篇策論，也沒有更多精力再學(xué)旁的，索性便往南苑的方向走去，就當(dāng)是給自己的考后休憩了。

    永嘉書院的學(xué)舍雖說分了東南西北四苑，可這四苑之間都不算遠。

    南苑和東苑毗鄰，只消往南苑那兒去，應(yīng)當(dāng)很容易尋到桂湖。

    果不其然，未待穆空青行至南苑，便能見到一片碧色。

    十月里的荷花早已枯萎，卻留下了一叢叢瞧著脆弱不堪的莖稈。

    穆空青站在湖邊向水中望去，傳聞中的紅尾錦鯉并不見蹤影，只在偶然間才能得見一抹艷色從水中劃過，再迅速隱匿不見。

    遠處隱隱傳來人聲，似是在笑鬧。

    穆空青循聲望去，岸邊蹲著兩個學(xué)子，正在枯萎的荷花叢中掏著什么。

    穆空青一時有些好奇。

    沒等他細看，便見那兩個學(xué)子猛地起身后仰，從湖中拉出了一個渾身濕透的人。

    穆空青不由驚嘆。

    那人方才應(yīng)當(dāng)是在荷花叢中，被莖稈擋住了身形。

    但叫穆空青驚嘆的，卻不是那從湖水中被拉上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