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探子與賊（一）

    傍晚時分的驛亭。少有人停駐，人們行色匆匆。不遠處的鄉(xiāng)村，雞鳴狗吠，炊煙裊裊，農(nóng)人們忙碌了一天，這會兒該回家歇息了。

    不知道當戰(zhàn)火蔓延到此地時，又是一番什么景象？坐在亭中的人，眼里浮起了淡淡的憐憫，一將功成萬骨枯，改朝換代，從來都是以死傷無數(shù)人，毀滅無數(shù)村莊為代價的。

    “公子，我們今晚在哪里歇宿？”張順從馬背上解下水袋，遞給那個望著遠方久久不出聲的人。

    “今晚要趕路”秦決簡短地回答，打開水袋喝了兩口，起身道：“走吧，明早之前，要趕到宜安城?！?/br>
    周濟追著問：“王爺?shù)膽?zhàn)船明晚就要過江嗎？”

    秦決撫摸著棗紅馬說：“我怕他今晚就要過江?！?/br>
    周濟頷首道：“傳來的消息稱，趙世子正集結水軍，看樣子今晚就要趕往宛陵。南府防備空虛，確實是個進攻的好時機?！?/br>
    秦決輕笑：“所以皇上才會那么自信，讓我下個月領著朝廷大軍，趕回去參加皇長子的彌月慶典?！?/br>
    周濟驚訝地問：“皇長子的彌月禮只有二十幾天了，還要帶著大軍回去，怎么趕得及？”

    陳驊在一旁整理著著馬鞍，聞言笑道：“皇上三十歲才得個兒子，自然樂昏了頭，又對這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信心十足，認為朝廷大軍只要幾天功夫就可以踏平安南王府，再趕緊回轉(zhuǎn)的話，時間也差不多?！?/br>
    另一位隨從陸云飛剛從外地辦差回來，對京城的事不是很了解，插嘴問了一句：“聽說皇長子的生母是威遠侯沈鵬的女兒？”

    秦決三天兩頭進宮，自然知道這些宮廷秘聞，告訴他說：“不是女兒，是侄女，這是近來上京最轟動的消息了。傳聞這位沈家小姐，本來因為她父親沈鶴投靠安南王府的事，已經(jīng)從才人降為普通宮女。大家都以為沈家這下徹底完了，沒想到，人家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走通了太監(jiān)總管阮祥的門路，把這沈家女兒安排在翠微閣服役，雖然只是個小小宮女，卻能得近天顏。有一日皇上批閱奏章到半夜。抬頭看見沈家女兒送茶水進來，一時興起，這晚便臨幸了她。本來準備就此揭過不提，也沒有額外加封，誰知就這么一次，竟然懷了龍種，生下了皇長子，喜得皇上封她為昭儀，九嬪之首呢，僅次于四妃了?！?/br>
    周濟嘆道：“看來沈家又要興旺起來了，沈鵬一案草草了結，把沈鵬放回家養(yǎng)老，沈湛好像進了通政院？”

    秦決點了點頭：“通政院的劉大人，跟沈家是姻親關系，皇上把他安在那里，明顯是讓他好出頭的?！?/br>
    “唉，朝中的風向啊，哪里料得定？”周濟拉住馬鞍一用力，坐在馬背上說：“沈家誰都以為就這么敗落下去了，誰料到人家的女兒肚皮爭氣，一次草草臨幸。竟給子嗣艱難的皇帝生了個兒子，這下不僅母以子貴，連帶著沈氏一門都跟著顯貴起來了?！?/br>
    陳驊也跟著上馬，扯著馬韁隨口問：“沈家的爵位已到最后一代了吧？”

    秦決在馬上聳聳肩：“那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到時候頒下一道恩旨，特許威遠侯爵再承襲一代。如果皇上再沒有其他皇子，他必須抬舉沈家，讓皇長子有倚靠。算了，不談人家的事，我們快點趕路吧，但愿來得及阻止父王，駕！”

    周濟迎著風扯著嗓子問：“大人，為什么要阻止？”

    秦決稍緩馬勢道：“安南王可不是簡單人物，韜光養(yǎng)晦二十年的老狐貍，聲東擊西之策對他未必有用。要是趙世子增援宛陵是假，父王的軍隊首戰(zhàn)便吃了敗仗，有損我靖王府的聲威?！备焕趦筛院蟮暮献鳌?/br>
    “可是”周濟擔心的是：“不打過去，等于抗旨不遵啊?！被噬线€興沖沖地等著大軍帶上趙延昌父子的人頭回京，給皇長子慶賀彌月之喜呢。

    秦決解釋道：“不是不打，是推遲兩三天，等我到了之后，好好勘探一下對岸的情況，再決定幾時打，怎么打。這場仗，只許勝，不許敗?！?/br>
    相信安南王也會同意他的方案，只有這樣，靖王才能取得比進攻宛陵的劉名錄更高的聲望。從而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統(tǒng)帥之職。這場半真半假的戲也才能繼續(xù)演下去。若靖王出師不利，觸了皇上的霉頭，以后讓劉名錄坐大，靖王靠邊站，靖王府還怎么從中取事？

    幾個人快馬加鞭，將近子時，終于抵達了宜安城。

    父子倆在人前客客氣氣地見禮，待退到后衙，從人散去，靖王急忙問兒子：“皇上怎么會突然派你來監(jiān)軍？”

    “自然是不放心您老人家了”秦決給父親分析道：“現(xiàn)在北方幾個藩鎮(zhèn)蠢蠢欲動，如果安南王府這次打了勝仗，那邊估計馬上就有人要稱帝?；噬弦环矫孀孕艥M滿，一方面又生怕出什么紕漏，所以特命兒子前來監(jiān)督您?！?/br>
    要是皇上知道他們倆的關系，會不會大叫一聲：“氣煞朕也！”然后嘔血三升，倒地不起？

    靖王把兒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地問：“你跟了皇上三年，難道他就沒發(fā)現(xiàn)，你跟我長得有幾分想象？”

    秦決笑道：“兒臣在他面前，從來低著頭，不敢直視天顏。”也許正因為如此?；噬弦詾樗鸦蕶嗫吹弥粮邿o上，所以對他信任不疑。

    說起兒子的長相，靖王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傷感：“主要是誠兒長得太像我了，你的身世又那么復雜，所以皇上決想不到這上頭去。”

    “世上長得像的人多呢，朝中的王旭東不就很像已致仕的周勁松？關于他們倆的笑談，到現(xiàn)在還有人提起?！?/br>
    靖王本來因為想起了不明不白慘死的次子，心里有些難過，聽到兒子扯起那兩個人，嘴角也出現(xiàn)了一絲笑紋——其實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只因為一個長得太像另一個?？偙怀紓兯较氯⌒?，說王旭東是周勁松的私生子。

    秦決松了一口氣，還好支吾過去了，沒讓父王繼續(xù)緬懷那個死在自己手里的弟弟。

    他禁不住想：要是父王知道他的次子死在長子手里，不知會如何處置？會殺了他為次子報仇，還是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梁瑾誠雖是庶子，又久住京中，很少回靖王府和家人團聚，相信父王對他也是有感情的，畢竟是他的骨血。

    真要論起來，父王跟梁瑾誠相處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他，他自己有女兒，所以知道，即使是血脈親情，也不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他就對那兩個女兒完全無感，死活都不會在意，因為從沒在一起生活過。父王能多年對他不聞不問，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王府里多的是弟弟meimei，并不缺他這個嫡長子承歡膝下。

    秦決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在那么多年的流浪中默默無聞地死掉了，這位由庶子抬舉起來的假世子，是不是就變成了真世子？而自己，永遠沒有機會恢復姓氏和身份？

    據(jù)說，當初會把他送走，全是爺爺?shù)闹饕?。那時候父王還是世子，剛剛有了第一個兒子，肯定舍不得，可爺爺說，玉不琢，不成器，如果不送上山，就要送去京中為質(zhì)，家里照樣留不住，還不如送到山里秘密培養(yǎng)。

    于是靖王府對外宣稱嫡長子生下來就死了。三年后，父親的通房，也是母親的陪房丫頭。又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便為立為世子。

    秦決很多次想問，他在外流浪的二十二年里，他當小乞丐，當小混混的時候，父王可有派人偷偷探望過他？或派人暗中保護過他？他不敢問，怕聽到讓自己失望的答案。

    雖然現(xiàn)在，父王和母妃對他表現(xiàn)出來的親情很真摯，讓他相信自己確實是他們的孩子，可心里，仍然有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會回歸靖王府，除了他渴望家人，渴望得到親情外，靖王世子的頭銜和靖王府的勢力也是他迫切需要的。任何一個身世不明，從小混混走出來的男人，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是皇室后裔，都會竊喜不已，然后牢牢抓住的。

    父王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建立了自己的事業(yè)版圖，成為一方霸主，并且開始為皇上效力。所以有時他會忍不住想：若他一直都是小混混，父王還會認回他嗎？

    當然，這些消極念頭只會偶爾閃現(xiàn)，就算他被父王騙了，那又如何？只要父王肯承認他是靖王府的嫡長子，就夠了。他需要的是這個身份，真相如何，反而不重要了。

    不過也沒多少時間給他感嘆身世，因為父王很快就把話題轉(zhuǎn)到即將來臨的戰(zhàn)爭上。父王果然是準備半夜出擊的，難怪他子時到軍營，這里卻處處燈火，沒有一個人就寢。

    秦決不緊不慢地問：“您確定對岸的戰(zhàn)船都開去增援宛陵了嗎？”

    靖王道：“接到的消息是這樣說的。”

    秦決便問：“您派誰去偵查的？”

    靖王告訴他：“王恒帶著幾個人裝成漁民，親眼看見趙世子站在船頭，準備往宛陵方向而去?！?/br>
    他馬上挑出語病氣：“是‘準備往’，而不是‘已經(jīng)去’。”

    靖王躊躇起來，靖王府的功勛是他祖父和父親掙來的，他自己領兵上戰(zhàn)場，這可還是頭一遭。不只他，連劉名錄都是。

    這些年四境安寧，朝廷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用過兵了，上過戰(zhàn)場的老將大多已經(jīng)不在人世，即使還活著的，也是“廉頗老矣”不能再領兵出陣了。

    秦決見父親猶豫，馬上抓住機會道：“作戰(zhàn)之事，最要緊的是知己知彼，最忌心浮氣躁，您給我三天時間，我親自出馬給您當探子，保證帶回最準確的消息?！?/br>
    靖王看著黑沉沉的夜空說：“你現(xiàn)在就去？”

    秦決回頭笑道：“是，當探子跟當賊是一個道理，就是要趁月黑風高才好行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