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玦看著還半跪在朝堂之下的寧炙，眼底有幾分復(fù)雜。

    寧炙，他是聽過的。

    寧炙“死”的時候，他還在津風(fēng)殿當(dāng)“小白”呢，自然不認(rèn)識他，但聽說寧炙，是在樓相的口中。

    樓相作為他的老師，曾感慨的說道，當(dāng)初，墨都有幾名世家的小公子極其出名，卻英年早逝。

    其中，便有左將軍的兒子寧炙和阮阮的叔叔阮寒茗的義子陳錚。

    樓相還曾隨意的說過，阮國公很看重阮寒空手下的寧滸將軍，甚至曾想過，讓自己最疼愛的外孫女阮阡陌與寧滸的兒子結(jié)下娃娃親。

    只不過后來，小阡陌被四殿下拐走了，此事也就作罷。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墨玦始終記得，他錯過了熙兒那么多過去，因此，才要得到她所有的未來。

    失憶？不管他是真的失憶還是假的失憶，總歸，是距離熙兒遠(yuǎn)一些的好。

    “末將遵旨?！痹S是墨玦帶有審視的目光有些冰冷，寧炙抬起頭看了看他，平靜的接旨，不悲不喜，神情迷茫，轉(zhuǎn)頭，眼中的癡迷一閃而過。

    墨玦的眼底更加涼薄。

    *

    寧憐被冊封為郡主的消息，伴隨著寧滸和寧炙的死而復(fù)生，如雪片般紛至沓來，傳到寧憐的耳中。

    雕刻著繁華精美花紋的鏤空木窗邊，薄紗輕籠，將小小的別院映襯的精致，與玄家曾經(jīng)給寧憐布置的小院一般無二，除了少了遠(yuǎn)處那一片梅林。

    寧憐被賜婚給玄奕之后，按照禮節(jié)需要搬回了曾經(jīng)的寧家祖宅等待迎親，玄奕心疼于未婚妻子獨居，便將寧家布置的和她曾在玄家住著的小院近乎一模一樣。

    窗邊，坐著一道柔美清淺的身影，一身淡紫色云裳，如瀑的墨傾瀉流著，顯得如此從容優(yōu)美，唯有那握著茶杯，顫抖的指尖，能夠體現(xiàn)出寧憐內(nèi)心的不平靜。

    父親。

    兄長。

    這些已經(jīng)在記憶里模糊的身影在腦海之中不住回蕩著，飄忽不定，她仍是記得，母親撞棺而亡的那日，她被家族的長輩捂住眼睛，可是她還是看到了母親向死而生的從容和悲戚。

    后來，在她就要離開寧家，被玄家收養(yǎng)的前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內(nèi)容，她并沒有看，她只是含著淚將信件撕成碎片，第二日，懷著對阮國公爺爺?shù)母卸?，懷著對母親的思念，她決然的步入玄家的大門，直到遇見那個猝不及防闖入她新房的孩子。

    他叫她，憐兒小姨。

    如今，她要嫁給他了。父親和爹爹竟然回來了，而她，竟然從那沒有任何身份地位的孤女，一夜之間成了北墨的郡主。

    即使林熙已經(jīng)提前通知了寧憐事情的真相和過往，寧憐仍是忐忑不安起來，饒是她聰明，但是涉及到十多年沒見面的父親和兄長，寧憐一想起來，便慌張不已，甚至一整夜連覺都沒有睡好。

    第二天她起來的時候，眼睛下面都有些黑，看上去有一絲憔悴。

    “郡主，您的臉色有些差，要奴婢去找御醫(yī)來瞧瞧嗎？”侍女關(guān)切的問道，冊封的圣旨還沒下來，下人們已經(jīng)會看人下菜碟，改口叫她郡主了。

    寧憐搖了搖頭，輕輕的嘆息一聲，不知該如何面對親人的到來。

    她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幾分猜想，她幼時一怒之下撕毀的信件，是因為上面的署名是死去的父親寧滸的名字，或許，那其實真的是寧滸寫的。

    怨寧滸嗎？怨。

    恨他嗎？恨。

    可是這怨與恨都抵不過身體里血脈相連的親情，況且，還有哥哥，她有爹了，有哥哥了，寧憐的內(nèi)心可恥的有些雀躍。

    忐忑不安的胡思亂想之中，有侍女前來通報，不知看見了什么，聲音很是顫抖：“啟稟郡主，冊封的人來了，侯爺和大公子，來了?！?/br>
    寧憐的眉心狠狠一跳，攥緊了手中的一方繡帕，沒想到來的這么快？

    “來了，迎接便是，何須如此慌張？”她故作淡定的問道。

    “不止侯爺和大公子來了，云麾將軍林熙，也來了?！笔膛畬擂魏π叩恼f道，寧憐之前要被賜婚給林熙，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如今二人相見，還是郡主成親的前三天，不知又該鬧的滿城風(fēng)雨了。

    寧憐的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

    有那個孩子在，她的心中總歸的安穩(wěn)了一些。

    她整了整衣衫，蓮步輕移，緩緩的走出房門。

    父親，哥哥……

    寧憐秀雅的面容變幻莫測，一時之間心中五味雜陳，好一會兒，她終究是失去了平日里的從容，忽然提起了裙擺，匆匆忙忙的就往外面跑去，身后的侍女連忙追了出去。

    寧憐一路快步到了小院的門口，她已經(jīng)顧不得曾經(jīng)入骨深髓的禮儀和端莊了，她現(xiàn)在只想親眼看看，父親和哥哥，真的回來了嗎？

    黑紅色的大門前，是一隊喜氣洋洋的宮人，正立在門口等待大門的開啟，那一身月灰色長袍的挺拔男子，負(fù)手而立，身旁，是另一張在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的，滄桑的容顏。

    兩人相似的容貌，滄桑又夾雜著溫柔的氣息，仿佛融入了一張古老的畫卷之中，縱然是長大了，滄桑了，或長高了，駝背了，不是她的父親和兄長，又是誰？

    寧憐的眼眶慕然之間就紅了，愣在原地，眼前似乎還有年少時候，父親高大的身影，健壯的將自己舉過頭頂，耳邊，是兄長低沉卻很有耐心的囑咐……

    似乎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寧滸抬起頭，滄桑的眼底閃過哀傷，語氣是沙啞的，闊別已久的惆悵：“憐兒，爹回來了，對不起，爹回來的晚了?！?/br>
    親眼看到寧滸花白的鬢間，寧憐再也忍不住的沖了過去，開口便是帶著哭腔的凝噎。

    “爹……哥！”聲淚俱下的哭喊，是悲傷的，亦是喜悅?cè)f分的。

    遠(yuǎn)處，林熙看著抱在一起的這對父女，搖著自己上書心如止水的小折扇，心平氣和的舒了一口氣，終于放下心來。

    若是因為阮家而讓更多人的人家破人亡，想必，這也不是父親母親想看到的吧，尤其是，她可是管寧滸叫叔叔的。

    遠(yuǎn)處，寧炙溫和的對著寧憐笑了笑，他好像感受到了林熙注視的目光，他恍然間抬起頭，眼底充滿溫暖。

    “謝謝你?！?/br>
    他無聲的開口，用嘴型對她說道。

    *

    兩日后。

    玄家位于墨都的最北邊，為北玄武玄，占地面積極大，而阮家在墨都的最南邊，為南朱雀阮，一南一北，相隔甚遠(yuǎn)，林熙除了那次暗中密會寧憐，還從沒從正門進(jìn)去過。

    林熙和啟宣到了玄家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中午。

    朱紅色的大門高聳威嚴(yán)，門口張燈結(jié)彩，玄家一名管家模樣的老者一身棗紅繡祥云的薄襖，謙謙有禮的立在門楣處，收下每個來往賓客的賀禮，再通過喜帖將其接引到對應(yīng)的座位。

    林熙立在門口，遙遙望去，只見玄府里面碧瓦飛鸞，火紅色的琉璃燈盞熠熠生輝，如今正是春意綿綿的仲春時節(jié)，冰消雪融，洗凈亭臺樓閣。

    周圍的小廝下人一個個裝扮的也很是喜慶，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樂一樂，今個是喜事?！绷治醮烈淮辽砼陨裼翁焱獾膯⑿?，小說的問道，“玄奕給本將軍的請柬呢？”

    “請柬？什么請柬？”啟宣恍如大夢初醒一樣回過神來，臉上的笑有些僵硬苦澀。

    自從云州漠地回來，也不知碧落和他說了什么，啟宣如今少了些瀟灑自若的飛揚(yáng)，而眉宇間總是凝聚著一股陰云。

    林熙想到上一次來玄府，啟宣還在雪地里調(diào)侃了自己一番，不由嘆了口氣，無奈的伸手到他的胸前。

    似笑非笑的勾人眼神，不顧他驚疑的眼神，在啟宣的胸口里里外外摸索了半天，直到青年俊雅的面容布滿紅暈，林熙才松手，從他胸前摸出了早晨塞給他的請柬。

    “怎么樣，什么感覺？是不是和風(fēng)雨樓的小倌兒摸你的時候差不多？”林熙湊近了，勾起唇角，淺薄的笑容微微冷。

    “屬下……”啟宣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心中其實明白，林熙這是在叫自己振作起來。

    “以后，你再去一次風(fēng)雨樓，本將軍就找十個壯漢摸死你?！?/br>
    啟宣：“……屬下知道了?！?/br>
    他不會去找小倌兒了，因為那些人，哪里有一個比得上碧落。

    林熙見他神情回籠，才將請柬交給管家。

    “原來是林將軍來了，快快請進(jìn)，我家公子也等您多時。”管家看過請柬，又認(rèn)真的打量了林熙二人一番，立即笑容可掬的前來行禮，同時，招呼著下人將林熙的賀禮抬走。

    啟宣好奇各家的賀禮都是什么，便跟著管家一起去了。

    走進(jìn)玄府，是與曾經(jīng)阮家有一些相似的四方布局，卻又比林熙初次來時更加的奢華大氣。案牘叢立，美酒飄香，雕梁畫柱，宛如仙境。

    和林熙預(yù)想的差不多，看來玄昱還蠻識趣的，這些賓客之中，并沒有她所厭惡的阮北北，玄若惜等人的身影，甚至沒有上一次傳懿旨的玄勉。

    玄家，如今正在分裂的邊緣瘋狂試探啊。

    拜堂成親的吉時還有一些時間，林熙本以為等著自己的人是玄奕，沒想到，竟然是寧憐的哥哥，寧炙。

    此時，人群的中央，正站著寧炙內(nèi)斂而迷茫的身影，溫柔的眉目如畫格外的俊逸超群，被一群女子圍繞著，直到看見林熙的到來，眼神一亮，穿過眾人迎步上前。

    隨著寧炙的動作，眾人的目光隨之向她移來。

    林熙渾身一顫，終于明白為何那些女子都圍著寧炙，而寧炙為何來找自己了。

    這些女子一個個的，好生眼熟啊，那個穿鵝黃蜀錦長裙的，不是——

    “臣女是劉尚書家的劉怡嫻啊，咱們除夕夜宴的時候見過面的哦，沒想到我們?nèi)绱擞芯壞?，在此又見面了，怡嫻見過林將軍。”劉怡嫻跟著寧炙走到林熙身旁，溫柔熟絡(luò)的說道。

    林熙：“……有緣，嗯?！?/br>
    而劉怡嫻旁邊看著她的另一名綠裙女子，不就是當(dāng)晚說自己長得像“情哥哥”的女子嗎？真巧啊，呵呵呵又見面了。

    林熙在視死如歸的勾起唇瓣，抬步走到綠裙少女面前，細(xì)碎的墨被清風(fēng)拂過，眉如玉削刀裁，漆黑的墨眸流露出一抹風(fēng)流妖冶的光芒，緩緩開口道：“本將軍是是不是，像是你的秦哥哥？”

    少女驚訝于林熙的主動，臉色害羞的通紅，輕輕地點著頭。

    寧炙：……

    林熙冷冷的瞟了寧炙一眼，他分明是被這一群女子圍住了，而現(xiàn)在，這群女子在看見她之后，立即將目標(biāo)放到了她的身上。

    不知不覺，林熙身邊已經(jīng)多了五六位貌美的女子，那些見到林熙的閨閣少女，一個個看向她的眼神讓寧炙的內(nèi)心極想笑。

    主人，可是女子啊。

    “寧炙大哥，你是讓我成為眾矢之的嗎，你看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林熙挑眉，聲音低到只有兩人能夠聽見。

    寧炙看著面前眉宇間盡是寒冽和戲謔的少年，他周身都是微涼的氣息，明明如此靠近那些鶯鶯燕燕的女人，卻總是隱藏著萬千的疏離和無情，寧炙的內(nèi)心，不由一陣恍惚。

    她好像很是冷酷，和阮家另一位公子滄瀾一樣；又好像極為聰明，通曉世故而不世故。

    明明年齡上是個才十八歲的女孩，不愧是，他要忠于的主人。

    “林熙將軍?！睂幹撕鋈幌乱庾R的開口。

    “嗯？”

    少年身長玉立，眉間盡是三月春風(fēng)化雪而來的疏朗迷醉，一雙寒氣凜冽的墨瞳抬起，帶著三分疑惑，一個清淺的音符自唇間出，微微上挑著，讓人心神微顫。

    “將軍，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還記得……”

    還記得他嗎？

    寧炙凝視著林熙的眼睛，語氣輕緩的溫柔如水，就像是一個男版的寧憐在溫聲問她，讓林熙的耳根軟，忍不住有些喜歡。

    寧炙從得知林熙的身份的那一刻就想要問的問題，一直沒有機(jī)會去問，現(xiàn)在，終于問出口。

    可是他的問題，林熙蹙了蹙眉，不知道寧炙是什么意思。

    小時候的事情？

    她忘記了，也不想記起來。

    不過小時候的寧炙，她還記得是個和現(xiàn)在差不多的，很溫柔的大哥哥。

    此時，她片刻的遲鈍，在寧炙的眼中漫長而難堪，他原本亮的眼神寸寸黯淡下去，卻聽他已經(jīng)平靜的開口：“屬下不過是因為失憶，想問問將軍還記不記得屬下曾經(jīng)是什么樣的，看來，將軍并不記得了?！?/br>
    林熙隨意的點點頭，她聽寧滸說過寧炙的失憶，是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成為一張白紙的那種失憶，而不是心智不全，于是頓了頓道：“寧滸大哥想知道自己小時候是什么樣的，應(yīng)該去問憐兒jiejie，她一定知道。”

    “好?！?/br>
    玄府內(nèi)依舊有條不紊的安排著眾人，隨著吉時的臨近，前來祝喜的賓客都已經(jīng)陸續(xù)落座。

    終于，一道道洪亮的唱禮聲傳來：

    “工部尚書元典正，賀精品玉如意一對，蜀郡十匹，祝兩位新人如意安康，十全十美?！?/br>
    “內(nèi)閣大學(xué)士劉升，賀同心玉一對，大東珠兩顆，祝愿玄奕公子和瑤華郡主永結(jié)同心，玉汝于成，珠聯(lián)璧合?！?/br>
    到了看見林熙的禮單，就聽見唱禮聲一頓，禮官硬著頭皮，深吸一口氣大聲道：

    “云麾將軍，熙南軍統(tǒng)領(lǐng)林熙，賀羊脂長命鎖一對，十丈珊瑚玉屏一張，?，幦A郡主……長命百歲，歲歲如意！”

    天啊，云麾將軍只祝愿了瑤華郡主一人，這可真是對郡主情根深種啊，他們這些旁人別說看這兩人，一想，都覺得心酸。

    林熙明明已經(jīng)落座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晃動著半透明的琉璃杯中美酒，唱禮聲一出現(xiàn)，四面八方立即投來無數(shù)憐憫又炙熱的目光。

    她很是無奈的拿酒遮住了臉。

    這兩件東西，是她昨日事后又在景寶閣挑的，畢竟她一怒之下從景寶閣出來之后，那玉像的銀兩又都是墨玦付的，她自然不好意思再和他要了，只能再選幾件別的給寧憐做賀禮。

    那些各色的目光之中，林熙總覺得有一道視線分外刺人……和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