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仙君蹲大牢 第40節(jié)
湖上有豪華的三層畫舫,也有輕靈小巧的扁舟,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來,星子一樣散落在漆黑的湖水里,船頭之人或飲酒、或撫琴,與湖岸邊的街景遙相呼應(yīng)。 舞臺上鑼鼓喧天,靠旗與水袖齊飛,油彩共錦衣一色,正在上演一出新編的折子戲。 “正是:天道好還如寄,人心公論難違。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也——” 據(jù)黎幽所說,這出戲叫做《將軍冢》,講的是當(dāng)年一位將軍遭到鎮(zhèn)國公迫害,被誣陷里通外敵,不僅客死他鄉(xiāng),就連家人也沒能逃過一劫。 “男丁斬首示眾,女眷發(fā)賣為奴。其中最美貌、最有才華的一位小姐,被京中最大的煙花之地買去,成了后來的花魁娘子?!?/br> 黎幽一邊為聶昭夾菜,一邊翕動嘴唇,講述著讓人毫無食欲的故事。 “聶姑娘,你應(yīng)該猜到了吧?那位將軍姓秋,他有個侄女名叫‘秋玉離’,就是今日的琉璃。” “琉璃一直懷疑當(dāng)年之事,卻不知是何人下手,又苦無證據(jù),只能耐心等待時機。直到鎮(zhèn)國公倒臺,其黨羽為了活命相互攀扯,搶著交代罪狀,這才證明了秋將軍的清白?!?/br> “紅顏劫,將軍冢。秋氏一門沉冤,如今終于有了交代?!?/br> 黎幽淡淡下了結(jié)論:“這世上的事,當(dāng)真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br> 聶昭喝了一口悶茶:“這報應(yīng)來得太晚,不得勁兒啊?!?/br> “確實如此。不過,今后仙界有了聶姑娘,報應(yīng)大概會來得快一些?!?/br> 黎幽好像對菜色不甚滿意,挑挑揀揀老半天,才挾了一小塊魚眼rou,皺著眉頭放到聶昭碗里。 “震洲靈氣匱乏,食材粗糙,比不得我們桃丘,湊合著用吧?!?/br> 小桃紅猛翻白眼:“桃丘食材好,可你做的不都是毒藥嗎?” 黎幽不動聲色道:“莫要胡言。我天賦絕佳,前途無量,只是需要一些鍛煉。” “你的鍛煉,需要犧牲多少只貓?” 小桃紅一爪子拍在桌上,可惜rou墊太軟,毫無氣勢可言,“阿幽,貓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做的貓飯連豬都不吃,再這樣下去,靈貓一族也要棄你而去了!” “……” 聶昭看著他們熟悉的一來一往,只覺心情前所未有地放松下來,不禁笑出聲道:“光看你們和流霞君,實在很難聯(lián)想到‘四兇’這個名號?!?/br> 小桃紅驕傲地甩起尾巴,抖了抖耳朵尖:“我早就說過,那都是別人以訛傳訛。姓花的不過是個jian商,阿幽不過是個……咳,他想做個名揚四海的大廚,可惜沒成功,就只能繼續(xù)做大祭司、大魔頭了。” 黎幽睨他一眼:“別在聶姑娘面前說,多不好意思?!?/br> 聶昭:“……” 她無言以對,只能尬笑三聲:“黎公子這志向,還真是……挺遠大的哈?!?/br> 旁的她也不敢多說,唯恐客套話講太多,黎幽信以為真,當(dāng)場就要擼起袖子給她做豬食。 那種事情不要?。?/br> “對了,是不是快輪到秦姑娘了?” 秦箏和琉璃原本與他們同坐一桌,后來聽說這舞臺沒人包場,人人都能上臺即興演出,兩人便久違地起了玩心,搭著一艘小舟上臺去了。 為了照顧魔頭纖細敏感的內(nèi)心,雪橇三傻被打發(fā)去另一條街擼串,桌邊只剩下一個大氣不出的暮雪塵。 暮雪塵(表面):(°ー°〃) 暮雪塵(內(nèi)心):┗|`o′|┛ 面對傳說中的魔頭,他實在沒法像聶昭一樣輕松自在,右手緊握刀柄,雙眼一眨不眨,仿佛隨時都會一躍而起,一刀從黎幽脖子上抹過去,讓他從魔頭變成“魔頭”。 黎幽看著好笑,也不與他為難,只向聶昭打趣道:“聶姑娘,你這位小朋友兇得很,看著要吃人啊?!?/br> 聶昭聞弦歌而知雅意,配合地換了個話題:“既然傳言多有不實,黎公子不妨說說妖魔界的故事,讓我們開開眼界?比如妖都、桃丘,還有靈貓一族。待我正式上崗,就沒這么清閑了?!?/br> 小桃紅搶著舉起爪子:“我說我說!阿幽滿嘴跑馬車,你可別聽他亂講?!?/br> “桃丘是艮洲地脈樞紐之一,靈力充盈,水草豐美,修煉比別處快上數(shù)倍,吸引了許多妖族和魔族,因此又被稱為‘妖都’或‘魔都’。與息夜君和羅浮君相比,我們不愛征戰(zhàn),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桃丘修煉,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br> “妖都信仰祖魔‘混沌’,百年前混沌被鎮(zhèn)星殿斬殺,群魔無首,很是蕭條了一陣子。直到阿幽做了大祭司,擊退鎮(zhèn)星殿幾次討伐,著手整頓內(nèi)務(wù),妖都才重新興盛起來。所以,就算他發(fā)錢摳門、做飯難吃、逼著大家一起穿粉色,還是有不少妖魔愿意追隨他?!?/br> “對了,阿幽出現(xiàn)之前,我們靈貓一族代代都是妖都祭司,我就是這一代的繼承人。” 小桃紅得意地翹起尾巴,“靈貓是種形似家貓的妖獸,除了長相漂亮一點之外,沒什么特別的。除了長相漂亮一點之外。” 黎幽不緊不慢地在一邊拆臺:“靈貓雌雄一體,自生自孕,最是特別不過……” 小桃紅:“你閉嘴。聶姑娘,我跟你說……” 聶昭:“‘雌雄一體’是什么?” 小桃紅:“……” 聶昭:“‘自生自孕’是什么?” 小桃紅:“……” 聶昭:“是不是那個,只要我擁有了一只貓,就可以生出——” 小桃紅:“……我不會給你們生孩子的!你們死心吧!” 黎幽笑得雙肩聳動,剛要接著拱火,忽然聽見一陣悠揚的琴聲從湖上飄來,接下來的話便猝不及防地斷了線,不上不下卡在喉間。 他抬眼望去,端著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滯,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恍惚。 “黎公子,怎么了?” 聶昭察覺到他一瞬間的失神,有些疑惑地詢問道,“秦姑娘這支舞,有什么問題嗎?” 如今在臺上翩然起舞的,正是萬眾矚目的“新科狀元”秦箏。 她不僅才華橫溢,舞技亦是超群,如今身在湖上,水袖凌波,羅襪生塵,當(dāng)真宛如洛神仙子一般。湖邊眾人無不驚嘆,歡呼喝彩之聲不絕于耳。 聶昭一心一意為她歡喜,并未察覺有何異常之處。 “這是……” 黎幽輕顫羽睫,面色變了幾變,最后定格在一個開悟般的表情,隱約又有幾分憾恨蕭索之意。 他徐徐轉(zhuǎn)過頭,一雙漆黑眼瞳看住聶昭,像在給小孩講解一個哀傷的童話。 “這便是昔日花魁娘子琉璃,名動京華的‘驚鴻舞’。” 他緩緩道,“若要像秦姑娘這樣,演繹出琉璃當(dāng)年一般的風(fēng)采,非有十年之功,等閑不能習(xí)得?!?/br> 聶昭剛想搶答“琉璃與秦箏一見如故,要好得很,教她跳舞也沒什么稀奇”,接著聽見后半句“十年之功”,先是一怔,隨后漸漸明白過來,臉色也不由自主地變了。 秦箏與琉璃相識不到一月,哪來的“十年之功”? 而且,聶昭還記得—— 在黃金屋中,秦箏曾經(jīng)向她提起,這支舞是何人所授。 【秦姑娘一舞動四方,當(dāng)真是天人之姿啊?!?/br> 【這是嬤嬤教我的舞,方才我心中快活,忍不住跳了一會兒?!?/br> “‘嬤嬤’……難道說……” 聶昭難以置信地望向舞臺,卻見秦箏一曲舞畢,猶未過癮,又要拉著化形的琉璃上臺,讓“鬼jiejie”也跳上一曲,自己為她撫琴伴奏。 琉璃笑著答應(yīng),廣袖一展,眼波一蕩,用靈力給自己上了一層杏臉桃腮的妝,和著秦箏指尖流出的琴音踏上舞臺。 果然,她跳的也是驚鴻舞。 與秦箏分毫不差的舞姿,減了一分少女特有的鮮妍靈動,多了一分風(fēng)霜砥礪后寵辱不驚的從容。 一步、一轉(zhuǎn)、一笑、一顰。 她的每一個動作,俱如清風(fēng)流水,山花開落,與頭頂?shù)脑鹿夂妥阆碌暮馊跒橐惑w,無嗔無怨,無喜無悲。 她的容顏靜美,意態(tài)安詳。千般苦楚都被她漫不經(jīng)心地踏碎,萬種風(fēng)情在她眉目間盛開,儼然又是那個一舞傾城的琉璃。 一舞,便是一生。 她已了卻生前事——焚身以火,血洗仇家,將鎮(zhèn)國公一黨送上了斷頭臺。 也贏得了身后名——她的一切,都已經(jīng)在與她萍水相逢的秦箏身上,得到了延續(xù)與傳承。 她已了無遺憾。 溶溶月色落在她身上,她溶化在月光里。 “秋小姐……” 聶昭下意識地想要起身,但黎幽和暮雪塵同時伸出手來,牢牢地按住了她。 黎幽輕聲道:“她要走了。最后這個舞臺,就留給她最關(guān)心的人吧?!?/br> 暮雪塵又一次被人搶白,也顧不上委屈,只是抓緊補充:“她靈力耗盡,早就該走了。不知為什么,還勉強支撐,一直留在這里?!?/br> ——為什么? 起初是不平。琉璃死得太慘烈,放不下今生仇讎,要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后來是不忍。復(fù)仇后她漫無目的,邂逅了與自己年少時相似的秦箏,便化身為老嫗,在秦家做了一回“嬤嬤”,替這個想要飛出樊籠的少女改了命。 再后來是不甘心。秦箏第一次應(yīng)試慘淡收場,其中必有隱情,于是“嬤嬤”離開她四處查探,想要還她一個公平。 最后,是不舍得。 ——你為什么要追查舞弊? 琉璃用這一曲穿透時間和空間,連接一生一死兩個人的驚鴻舞,回答了聶昭所有的疑問。 ——我和你一樣。 ——是為這世上,不再有下一個我。 “……” 聶昭重重坐回椅子上,雙手扶著額頭,嗓音有一點悶:“如果我早知道……” 黎幽平靜地望著她:“她沒有早些告訴你和秦箏,大概就是不想看見你們這副表情。她舍不得這人世——舍不得你們,卻不想讓別人舍不得她。” “因為,對于注定分離的人來說,‘舍不得’實在是世間最痛苦的事情了?!?/br> 與聶昭相比,舞臺上的秦箏動搖更甚,不等一曲奏完就忍不住沖上前去,一把握住了琉璃雙手: “jiejie……嬤嬤……你,到底是……” 琉璃笑了。 她笑得慈愛又溫柔,一邊笑,一邊伸出手去摸秦箏的腦袋:“兩個都是,不行嗎?我看著像你阿姐,其實早就可以做你阿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