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昭雖是第一次實踐，但她觸類旁通，在葉挽風(fēng)三言兩語的指點之下，不等其他人出手相助，便成功重現(xiàn)了他體內(nèi)那些密密麻麻的枝條。

    投影一開，所有人都緊皺眉頭，就連哈士奇也張大了狗嘴：

    “不是吧，這么嚴重？葉道長，你就帶著這一身……蚯蚓一樣的東西，一路保護洛湘來到這里，還有余力救助他人？”

    也難怪他驚訝，聶昭方才不過是驚鴻一瞥，如今細細看來，葉挽風(fēng)的經(jīng)脈、臟腑、丹田，甚至每一條血管、每一道骨頭縫里，都嵌入了無數(shù)絳蟲一樣蠕動的枝條，瘋狂攫取著他的靈力。

    即使附骨木已經(jīng)剔除，依然能夠透過傷口一窺昔日慘狀。

    扎根之深，一如“附骨”之名，簡直像是從他體內(nèi)長出來的一樣。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想象，他本人要承受怎樣錐心刺骨的痛苦，又要懷抱著怎樣堅韌不拔的意志，才能在這種痛苦中維持一線清明。

    “小事一樁，何足掛齒。”

    葉挽風(fēng)手按劍柄，瀟灑地一甩白發(fā)，昂起了高傲而優(yōu)雅的頭顱。

    “對旁人來說或許是致命傷，但身為劍仙，就算手足俱斷也要死戰(zhàn)到底，豈能連區(qū)區(qū)致命傷都承受不?。俊?/br>
    “……”

    聶昭懶得再吐槽他，假裝一個字都沒聽見，繼續(xù)沿著脈絡(luò)說下去：

    “這東西如此邪門，非常人所能忍受，難怪其他人都會選擇自盡?！?/br>
    “其實，他們原本不必自盡。”

    葉挽風(fēng)嚴謹?shù)丶m正道，“這林中有個古老法陣，我稍加修補，用僅剩的一點靈力催動，暫時削弱了尸魔的法術(shù)。他們只要封閉靈臺，斷絕五感，就能支撐一段時日?！?/br>
    “但我半身已成枯木，有口難言，說不定比行尸還要恐怖幾分。他們以為我被尸魔吞噬，一個個搶著抹脖子，攔都攔不過來?！?/br>
    “還有幾個同門師弟，一見我便當(dāng)場崩潰大哭，邊哭邊喊‘葉師兄，你死得好慘啊’、‘師門一定會為我們報仇的’，抹脖子抹得更快了?！?/br>
    說到這里，葉挽風(fēng)長嘆一聲，似乎很遺憾眾人不識苦心。

    “他們死志堅決，我也沒有辦法。幸好，就算他們在法陣中自盡，也只會和我一樣變成枯木，不至于傷及性命?！?/br>
    他抬手向那些墳包一指，語氣還有點小驕傲：

    “你看，我怕他們太寂寞，還給他們放了花呢。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好看嗎？”

    聶昭：“……哈哈，那你還真是挺貼心的?！?/br>
    瞧這一片陰森森的墳頭和白花，大夏天給她來了個透心涼，若是換個膽小些的，只怕一進林子就會被當(dāng)場送走。

    若不是她多管閑事，連墳頭也要保上一保，方才鎮(zhèn)星殿那一炮打下來，所有人都得身心一起涼透了。

    話說到這一步，聶昭自然不難猜想——

    所謂的“怪物”和“魔獸”，其實就是葉挽風(fēng)化為枯木之后，將自己的一部分枝條分離出來，四下里尋找人煙，一方面搶救其他受害者，將他們帶入林中避難；另一方面，便是意圖示警，讓修仙界察覺黑骨林的秘密。

    遺憾的是，后來他本人神志昏沉，意識不清，無法與人交流，只能強行將人往林子里拖。

    一傳十，十傳百，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兇獸。

    這一次尸潮大舉來襲，或許就是消息傳入了尸魔耳朵，要來黑骨林一探究竟。

    聶昭正思忖間，忽然聽見身后“嗷嗚”一聲驚呼，埋頭刨土豆的薩摩耶高聲喚道：

    “大哥、三弟，還有阿塵！你們快過來看！這是……”

    眾人聞聲轉(zhuǎn)頭，只見薩摩耶口中銜著一位少女裙擺，將她輕輕翻轉(zhuǎn)過來，露出一張蒼白、消瘦，因憔悴而黯淡無光，卻依舊難掩清麗秀美的面容。

    “這就是我?guī)熋寐逑?，怎么了？?/br>
    “這——這不是韓湘仙子嗎！”

    前一句話來自葉挽風(fēng)，后一句話來自狗眼圓睜的哈士奇。

    聶昭：“韓湘？”

    她一時間有些愣怔，只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忽然心頭一動，旋即反應(yīng)過來：

    ——韓湘，不就是鎮(zhèn)星殿那位叉燒仙官的“一生摯愛”，被他和惡毒女配一通saocao作貶下凡間，沉冤未雪的無辜前女友嗎？

    所以怎么回事？

    十余年前，韓湘被情深似海的前男友一波送走，轉(zhuǎn)世為人，又遇上一個父愛如山的師尊，為了不讓她鑄下luanlun大錯，眼睜睜看著她上了刑堂，任由她自生自滅？

    好好一個小仙女，第一任對象把她變成凡人，第二任對象把她變成廢人？

    你們擱這兒玩接龍呢？？？

    要不是身邊雄性生物多了點，聶昭差點就脫口而出“不要靠近男人，會變得不幸”。

    然后她一邊深呼吸，一邊回頭環(huán)顧眾人，不禁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道：

    雖然一個正常人（妖）都沒有，但大家都是難得的好雄性??！

    ……

    “呼……這樣應(yīng)該差不多了?！?/br>
    洛湘在碧虛湖受過重刑，經(jīng)脈殘破，神魂受損，再加上附骨木寄生，全身上下的傷勢頗為沉重。

    經(jīng)過聶昭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一番搶救，再加上蜃妖送回的殘魂，好不容易補了個七七八八，該縫的縫，該續(xù)的續(xù)，在x光下勉強有了個人樣子。

    聶昭專心致志守在她身邊，用雙腿給她墊著腦袋，一手搭著她脈搏緩緩輸入靈力，直到她四肢不再顫抖，蒼白的面容浮起一層血色，沉重的呼吸一點點恢復(fù)均勻。

    最終，洛湘舒展眉眼，頸項歪向一邊，好像負傷墜落的天鵝一樣，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既然她就是韓湘仙子，此事我自會回稟阮仙君，請她秉公處置。之后的事情，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br>
    若是按照大眾仙俠劇本，接下來應(yīng)該會上演追妻火葬場吧？

    如今仙界不同往日，有阮輕羅主持公道，太陰殿很快便會為洛湘平反昭雪，恢復(fù)仙身。

    她那位喜提天牢一套房的前男友，想必也會痛哭流涕地跪求復(fù)合。

    至于她本人愿不愿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聶昭一不做二不休，順手檢查了一番洛湘體內(nèi)的附骨木，結(jié)果與葉挽風(fēng)相去不遠。

    兩人皆已被附骨木寄生十年以上，體內(nèi)枝葉扶疏，交錯縱橫，來來回回穿了不知多少個孔，卻因附骨木隱匿氣息、與人共生的特性，當(dāng)事人始終一無所知。

    葉挽風(fēng)長年在外奔波，姑且不提。

    但洛湘入門以來，一直在山上跟隨蘇無涯閉關(guān)，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可以說是與世隔絕。

    連她都遭到附骨木寄生，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更何況，十年前她剛上山不久，還是個年僅七歲的幼童，連話都說不利索，更不可能獨自接觸到什么魔物。

    如此一來，答案便只有一個——

    “問題就出在碧虛湖。而且很有可能，是在新弟子入門的時候?！?/br>
    聶昭一拍胸口，簡明扼要地宣布結(jié)論：

    “所以這一次，我們要扮演新弟子，潛入碧虛湖查探一番，找到確鑿無誤的罪證。”

    “正好，昨日我與楊眉她們閑聊，聽說最近正是廣開山門的時候。要想混入其中，想來并不困難?！?/br>
    “……”

    哈士奇小聲與眾人咬耳朵：“奇怪，昭昭笑得好開心啊。她剛才看見韓湘仙子的時候，不是很生氣嗎？”

    葉挽風(fēng)有樣學(xué)樣地咬回去：“這個我明白。話本里寫到主角拜入仙門，常有試煉、闖關(guān)、秘境探險之類，妙趣橫生，令人神往。當(dāng)年我上山時，也是這般心境。”

    “咳咳咳！”

    聶昭一疊聲地清嗓子，“我承認，我確實有那么一點興趣，但我此行是為了正事……”

    然而她這一點“興趣”，或者說美好的幻想，很快就被黎幽無情地打碎了。

    “據(jù)我所知，在碧虛湖，不會有任何你期待的東西。”

    “新弟子入門，無非就是三樣事：抄書、鍛體、講經(jīng)。鍛煉單調(diào)繁重，課業(yè)枯燥無聊，每年都能勸退不少慕名而來的修士?！?/br>
    聶昭：“……”

    那不就是作業(yè)、軍訓(xùn)和校領(lǐng)導(dǎo)講話嗎？

    夭壽哦，她看過這么多修仙文，從來沒見過這么無聊的門派！

    黎幽：“哦，我還忘了一點。入門時有一次考試，成績越差、頭腦越不靈光的弟子，之后的待遇就會越糟糕。”

    ……居然還有開學(xué)分班考試！太反人類了！??！

    第40章 青梅煮韭

    “碧虛湖”顧名思義，位于坤洲最為高邈的群山之巔，上與碧空勾連，下有蒼翠環(huán)繞，遠望去只見煙波萬頃，長天麗日倒映其中，好似被封入一塊巨大、通透的翡翠，帶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美。

    作為凡間首屈一指的修仙名門，碧虛湖受仙界歲星殿庇護，兼之長袖善舞，與辰星殿、鎮(zhèn)星殿之間亦是一團和氣。幾代經(jīng)營下來，在天上人間都混得如魚得水，蒸蒸日上。

    雖然聶昭將他們稱為“割韭菜的黑心培訓(xùn)機構(gòu)”，但碧虛湖擁有的底氣和靠山，遠非尋常宗派可比。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凡間的勢力分布了。

    所謂“一山、二水、三大家”，“一山”指的是巽洲霞谷，傳承已有數(shù)千年之久，走的是兼容并包、中正平和的路子。掌門與天帝一樣專攻“和稀泥道”，門下弟子不算出挑，也很少作妖。

    “三大家”則是扎根在兌洲的魏、楚、楊三個家族，論實力不如宗門雄厚，但往上數(shù)個十幾代，或近或遠，都是鎮(zhèn)星殿承光上神的徒子徒孫，屬于他護著的“短”，輕易動搖不得。

    至于剩下的“二水”，便是紅塵渡與碧虛湖，前者在阮輕羅一脈手上發(fā)揚光大，后者在掌門向南飛治下欣欣向榮。

    兩派各有千秋，不分伯仲，表面繃著一張和氣生財?shù)钠?，暗地里沒少別苗頭。

    據(jù)阮輕羅所說，向南飛雖然爭強好勝，多少有些急功近利之嫌，但也是個一根筋的耿直人物，很難想象他會迫害門中弟子。

    事實上，為了與飛升的阮輕羅別苗頭，他曾多次婉拒歲星殿點化，一心憑自力修煉成仙，數(shù)百年來從未走過歪路。

    碧虛湖方針有變，開始廣納外門弟子、一茬接一茬割韭菜，大約是從一甲子前開始。

    因此阮輕羅推斷，其中只怕另有隱情，唯有深入內(nèi)部才能揭穿。

    在凡間各大勢力中，霞谷與世無爭，紅塵渡背景單薄，三大家相互扯后腿，要論哪一門哪一派最難對付，恐怕還要數(shù)碧虛湖。

    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其中，聶昭頗費了一番工夫，里三層、外三層，用太陰殿擅長的易容之術(shù)武裝到牙齒，不敢泄漏半點仙官氣息。

    最后阮輕羅親口保證：除非天帝和上神親至，否則不會有任何人看出端倪。

    就這樣，在一個大好的艷陽天里，聶昭與暮雪塵、葉挽風(fēng)一道，混在一群歡欣雀躍的新弟子中，踏入了傳說中的碧虛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