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劇痛令封十一娘忍不住縮緊身子，她倒抽著冷氣，難以置信道：“你究竟是誰？”

    冷嫣沒有回答，封十一娘強(qiáng)悍的神魂像烈火一樣燒灼著她的手。

    封十一娘自不會坐以待斃，她的斷爪冷嫣丹田中瘋狂地?cái)噭?dòng)，另一只完好的獸爪掐住冷嫣纖細(xì)的脖頸。

    那是一場真正生與死的絞纏，無聲而殘酷，亡魂們甚至忘了頂禮膜拜，屏住呼吸，揪緊了心，看著這場凡人與大妖驚心動(dòng)魄的搏斗。

    冷嫣幾乎窒息，利爪深深嵌入她脖頸，丹田中像有無數(shù)利刃攪動(dòng)，左手又如烈火灼燒，可她依然沒有將手抽走，手指在狐貍的丹田中探尋，終于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狐貍的妖丹。

    她收攏五指，將那顆拇指大小的guntang丹丸緊握在手心，然后抽出了手。

    隨著妖丹離體，封十一娘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氣，掐住冷嫣脖頸的手緩緩松開。

    冷嫣握著她的手腕，把她的斷爪從自己丹田中抽出，銀白泛著微藍(lán)的東西像血液一樣從傷口中流淌出來，化作了淡淡煙霧。

    她的影子更加虛淡，幾乎淡得快看不見了。

    更淡的是她的神情。

    封十一娘失去支撐滑落下來，她躺在地上，失神地望著少女淡漠的臉龐，忽然生出一種比永恒的死亡更深的恐懼，她見過許多強(qiáng)悍的大妖，那一刀殺死她的男人也是九大宗門的大能，可沒有誰能忍受這樣極端的痛苦。

    而那凡人少女的殘魂卻從頭到尾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你究竟是誰，她心里想著，卻沒有問出口，反而釋然地一笑：“你是什么時(shí)候……懷疑我的？”

    封十一娘百思不得其解，她的遭遇是真的，她想不出話里有什么破綻，難道是趕跑那修士時(shí)露出獠牙，讓這少女生出了警覺？

    冷嫣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br>
    后面的蛛絲馬跡，都只是證實(shí)她的懷疑罷了。

    因?yàn)樗僖膊粫嘈湃魏我恢簧爝^來的手，任何一張善意的笑臉。

    但是她的神魂太弱，與封十一娘對上毫無勝算，只有在她以為自己得手的剎那，她才有一線希望。

    封十一娘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你一定經(jīng)歷過比我更悲慘的事……死在你手里……我不冤枉……”

    她抽著冷氣道：“我騙了你……向若木許愿……需要祭品，用自己的神魂或是別人的神魂……我不能死……我要親眼看著他的下場，他的報(bào)應(yīng)……”

    少女的神情終于有了些許變化，不再是全然的冷漠，她的眼里浮現(xiàn)出淡淡的悲哀：“你是想看他的下場，還是想要他回心轉(zhuǎn)意？”

    冷嫣知道真的恨一個(gè)人不是這樣的。

    封十一娘對那男人怨多于恨，對他的道侶、他的同門卻是恨之入骨。

    狐貍驀地一僵，隨即輕輕嘆了口氣：“你說的沒錯(cuò)……他這么對待我，這么對待我們的孩子，我還是舍不得他死……只是要他悔恨，只是要他回頭看看我……我是不是很傻……”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徹底聽不見了。

    冷嫣抬手闔上封十一娘的眼睛，這舉動(dòng)著實(shí)沒什么必要，因?yàn)榉馐荒锏幕牦w很快便化在了風(fēng)里。

    起風(fēng)了，風(fēng)不知從哪里來。

    若木銀白色的葉片發(fā)出清越的響聲，那聲音不像玉片，也不像銀鈴，卻似漫天繁星忽然唱起了歌。沒人聽過星星唱歌，可若是星星會唱歌，一定就是這樣的聲音。

    所有亡魂，無論是爬在根系上的，還是坐在舟中的，都在這歌聲里戰(zhàn)栗，他們匍匐在地，向著樹膜拜。

    冷嫣也感到強(qiáng)大的壓迫感，忍不住想要跪倒，向樹臣服，但是她忍住了，她沿著根須一步步地往前走。

    不知從何而來的風(fēng)忽然止住，風(fēng)止處，聲音也停住，高高的枝椏上傳來一聲輕笑。

    冷嫣抬起頭，看到一個(gè)少年高高地坐在枝椏上，烏黑的眼睛烏黑的發(fā)，雪白的衣袍里垂下雪白的赤足。

    他的眼睛很亮，笑聲很清，好像有人把漫天星辰碾碎了，一半碎片撒進(jìn)他眼里，一半撒進(jìn)他聲音里。

    趴在樹根上的亡魂全都僵住不敢動(dòng)彈，匍匐得更低，顫栗，嗚咽啜泣，祈求神明眷顧憐惜。

    那少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微微偏著頭，打量著唯一一個(gè)站立著的凡人少女：“既有了祭品，你可以許愿了?！?/br>
    冷嫣道：“我沒什么愿望?！?/br>
    “你有，”那少年斬釘截鐵道，“只有夙愿未了的亡魂才能來到這里。”

    冷嫣無法否認(rèn)。

    “我看得見，你想報(bào)仇，”少年繼續(xù)道，“你的仇家很難對付，不過只要向本座許愿……”

    冷嫣打斷他的話：“不必?！?/br>
    少年眼中微露訝異：“你可知道歸墟底下是什么地方？”

    冷嫣道：“不知道?！?/br>
    少年笑起來：“本座也不知，本座只知道，千萬年來，沒有魂魄能從歸墟里出來，何況是你這樣殘破虛弱的凡人魂魄?！?/br>
    冷嫣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妖丹。

    少年露出得意的微笑，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yàn)槟菤埰铺撊醯纳倥龌?，把狐貍的妖丹吞進(jìn)了嘴里。

    妖丹入體，她的魂魄立即凝實(shí)了一些，可看著依舊可憐。

    冷嫣抬起頭看向少年：“總要試一試才知道?！?/br>
    謝爻這個(gè)師父至少教會了她一件事，永遠(yuǎn)不要把命運(yùn)交到別人的手上，哪怕是神明也不行。

    少年這才看清楚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生得很秀氣，眼神卻像受傷的孤狼。

    那孤狼一樣的少女向他笑了笑，隨即轉(zhuǎn)身，毫不遲疑地跳進(jìn)深不見底的歸墟。

    第9章

    兩百年過去。

    自有歸墟以來，若木便佇立在歸墟上，在神樹數(shù)萬年的漫長生命中，兩百年不過一彈指而已。

    然而數(shù)萬年來若木一直無知無覺，神木生靈也就是兩三百年前的事，祂雖傳承了作為的記憶，卻只有這兩百年是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度過的。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復(fù)，循環(huán)往復(fù)，無趣至極。

    兩百年來，有成千上萬放不下執(zhí)念的亡魂來到這里，祂吞噬了一些，品嘗他們的貪嗔癡，咀嚼他們的仇恨、眷戀、不甘、牽掛，只覺味同嚼蠟，因?yàn)榈k得到了他們的記憶，卻不能理解他們的感情。

    偶爾祂也會想起那個(gè)不肯對祂下跪的凡人殘魂，心里有些遺憾，自那以后他再?zèng)]見過那么有意思的東西，當(dāng)初若是能把她留在身邊做個(gè)奴仆，至少還能解解悶。

    近來，除了無聊之外，若木又添了些別的煩惱——底下的那個(gè)大坑不怎么太平。

    這大坑數(shù)萬年來波瀾不興，偏偏最近一會兒煙氣彌漫，一會兒無風(fēng)生浪，鬧騰一陣又平靜下來。

    這一日，若木百無聊賴地躺在枝椏間，瞇縫著眼睛打瞌睡，忽聽身下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音，他睜開眼睛一看，歸墟里冒起了泡，好似一鍋即將煮沸的湯。

    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木不能再坐視不理，祂坐起身，隨手摘下一片銀白的葉子往歸墟里一擲，葉片化作一個(gè)通體閃亮，猶如白銀鑄成的小人，漂浮在歸墟上，向若木拱手作揖。

    若木道：“去看看底下在鬧什么幺蛾子?！?/br>
    那小人道“遵命”，便一頭栽進(jìn)了歸墟里。

    若木百無聊賴地等了約莫一刻鐘，那小人終于回來了。

    “啟稟神尊，”小銀人道，“歸墟近日易主了?！?/br>
    若木來了些興致：“哦？”

    歸墟底下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無休無止地互相廝殺、互相吞噬，最后勝出的那一個(gè)便是歸墟之主。每一任歸墟主都不是善茬，有大魔，有大妖，也有上古的兇獸。

    小銀人道：“神尊可知上一任歸墟主是誰？”

    若木道：“是誰？”

    祂一向不關(guān)心那大坑底下的事，只依稀記得是個(gè)男人。

    人能從一群妖魔鬼怪中脫穎而出，必定比妖魔更兇殘百倍。

    小銀人道：“上一任歸墟主是偃師宗宗主，五百多年前來到這里的。偃師宗源出昆侖，不但劍法了得，一手傀儡秘術(shù)出神入化，奪天地之功。不過五百多年前突遭九大宗門聯(lián)手圍攻，滿門上下魂飛魄散，只留下這個(gè)男人來到這里。四百年前他殺死前任歸墟主，便從未遇到過敵手?！?/br>
    若木道：“本座想起來了，在他之前是只魔蛟霸占著那大坑?！?/br>
    “神尊英明?！毙°y人諂媚道。

    可惜這小人是祂自身化成，這奉承話聽起來也沒什么滋味。

    若木道：“這回又是什么東西？”

    小銀人道：“回稟神尊，這回不是東西，還是個(gè)人，一個(gè)女人?！?/br>
    若木眼前忽然閃過一雙受傷孤狼般的眼睛，不過他立即便將這荒唐的念頭拂去。

    那女子只是個(gè)凡人，雖叫她僥幸殺了狐妖，奪了妖丹，她這樣的魂魄，下歸墟不到三個(gè)時(shí)辰就會被撕成碎片。

    小銀人見主人沉吟，小心翼翼請示：“神尊，咱們要不要出手？”

    若木道：“暫且不必理會。若是太礙事，大不了把那大坑填了?！?/br>
    小銀人道：“神尊英明！”

    若木不耐煩地一拂袖，那碎嘴的小銀人頓時(shí)變回葉片，落到水面上，悠悠地飄遠(yuǎn)了。

    若木乜了眼“咕嘟咕嘟”冒泡的歸墟，冷哼了一聲：“真是水淺王八多……”

    話音未落，忽聽轟然一聲巨響，只見一道黑龍般的氣柱從歸墟中直沖出來，引得弱水噴涌倒灌，黑霧四處彌漫，遮蔽了銀白的天空，周遭一下子暗下來。

    黑霧中一道人影漸漸顯現(xiàn)，瘦削，頎長，單薄，是一個(gè)女子。

    隨著黑霧逐漸消散，女子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倒像是黑霧凝聚成了她。

    女子一身窄瘦的黑衣，頭發(fā)高高束起，眉眼極艷麗，又極冷峭，一雙點(diǎn)漆般的眼瞳深不見底。

    她的左手提著把通體烏黑的劍，那把劍簡直不能稱為劍，既沒有劍鞘，又沒有劍鐔，充其量只能算塊薄鐵片，甚至都沒有開鋒。

    她就提著這片不倫不類的東西，踏著弱水，向若木走來，步履從容，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

    若木一下子認(rèn)出了那雙眼睛，她的眼神不再似落魄失群的受傷孤狼，卻像狼王，冷酷，沉著，謹(jǐn)慎，又篤定。

    “是你?！比裟編缀跹陲棽蛔◇@喜。

    隨即祂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自覺有失身份，便皺起眉頭，挑起下頜：“你又來了。”

    “是。”冷嫣平靜道。

    若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就是新的歸墟主？”

    “是。”冷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