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若耶瞟了眼姬少殷，若有所思道：“承諾別人的事一聲不吭就毀約，可真是不兒戲。”

    姬少殷羞愧難當(dāng)，幾乎無地自容。

    姬若耶火上澆油：“還不如拜我為師?！?/br>
    謝汋笑道：“姬兄打算傳授給徒弟什么絕學(xué)？”

    他這話幾乎是明著諷刺對方是個修為盡毀的廢人，但凡要點(diǎn)臉面的都會如鯁在喉，然而這病秧子卻泰然自若：“除了教她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還能教她雕貓兒狗兒，蘭花草兒?！?/br>
    夏侯儼本來只想著如何打發(fā)這凡人少女，眼下忽然冒出個混不吝搶人，為了宗門的顏面反而不能放手了——若真叫他把人搶去，重玄豈不是成了清微界的笑柄？

    他沉聲道：“蘇道友已經(jīng)通過敝派入門試煉終選，便是敝派弟子。”

    他轉(zhuǎn)向姬少殷：“少殷，你與蘇道友確實(shí)有約定在先？”

    姬少殷答道：“回稟師尊，弟子的確答應(yīng)過蘇道友，只要蘇道友能通過入門試煉，便收她為徒?！?/br>
    夏侯儼裝模作樣地點(diǎn)點(diǎn)頭：“為師明白了。此事是敝派弟子有錯在先，無論有何誤會，承諾就是承諾?！?/br>
    他向冷嫣道：“蘇道友，你果真非少殷不拜？”

    冷嫣點(diǎn)點(diǎn)頭：“是?！?/br>
    姬若耶適時(shí)道：“倒不如跟我學(xué)雕貓兒?！?/br>
    冷嫣強(qiáng)壓下上揚(yáng)的嘴角。

    夏侯儼嘆了口氣：“少殷是在下的親傳弟子，他有過，是在下管教不力，這次在下便做主，讓蘇道友破格拜少殷為師，下不為例?！?/br>
    他頓了頓，向姬少殷道：“將鯉魚佩贈與蘇道友吧?！?/br>
    姬少殷捏訣施咒，剎那之間，冷嫣手中的匣子里便多了一塊青玉鯉魚佩。

    她從匣中拿起鯉魚佩系在腰間，再拜道：“弟子拜見師尊。”

    第44章

    拜師禮后, 眾人依序離開，若木剛乘上他那駕華麗的墨玉輦，便聽帷幔外傳來熟悉的聲音：“請?zhí)鞓械谰舨?。?/br>
    若木在車?yán)镒?，既不撩開帷幔應(yīng)答, 也不吩咐侍從們起駕, 半晌, 方才撩開帷幔, 沒好氣地乜了眼輦旁的少女：“何事？”

    冷嫣將一塊玉佩遞過去，凝脂般的白玉雕成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貓, 貓兒蜷成一團(tuán)，懶懶瞇著眼睛似在打盹，雕得栩栩如生，連那毛茸茸蓬松松的尾巴都惟妙惟肖，尾巴尖還有一點(diǎn)墨色。

    冷嫣道：“道君的玉佩方才留在匣子里了?！?/br>
    若木道：“你留著吧?！?/br>
    冷嫣看了一眼懶洋洋臥在掌心的小貓, 越發(fā)覺得它靈動可愛，仿佛活的一般，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想收下, 堅(jiān)決道：“此物太貴重, 晚輩不敢受，請物歸原主。”

    若木輕哼了一聲, 接過來, 隨即向玉輦另一側(cè)一拋, 貓兒玉佩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懸崖底下的深澗中, 剎那間不見了蹤影。

    不等冷嫣開口, 若木冷聲道：“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不會收回, 既然你用不著，那就扔了吧?！?/br>
    冷嫣眼睜睜看著那惹人愛憐的小貓墜下山崖，連傀儡心臟都忍不住一抽。

    她不知哪里又惹了這位，想傳音給祂，卻不知該說什么，恰好這時(shí)，姬少殷、馮真真和沈留夷向她走來。

    姬少殷道：“方才是姬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shí)在慚愧，望蘇姑娘別放在心上?！?/br>
    馮真真沒大沒小地拍了一下師兄的后背：“小師兄真是的，劍翹師侄已經(jīng)是你徒弟啦，還蘇姑娘蘇姑娘的?！?/br>
    姬少殷赧然一笑。

    冷嫣道：“是弟子任意妄為，請師尊見諒?！?/br>
    若木等了會兒不見她有反應(yīng)，用麈尾挑起帷幔一看，只見那沒良心的女子正和姬少殷聊得起勁，不由氣結(jié)，忿忿向侍從打扮的姬若耶道：“走！”

    姬若耶不知哪里又惹了這神明的不悅，惴惴不安道：“主上是回重黎殿還是去招搖舊宮？”

    若木這才想起拜師禮后還有夜宴，祂氣都?xì)怙柫?，哪里有什么興致赴宴，正欲吩咐回重黎殿，不經(jīng)意向冷嫣和姬玄殷一瞥，改了主意道：“去招搖舊宮?！?/br>
    八只雪白山魈抬著玉輦緩緩向前走，若木袖中“噗”地冒出一股青煙，隨即小銀人若米從袖口爬出來，探頭探腦地瞟著主人。

    若木剜了他一眼，若米嚇地縮了回去。

    若木捏著他的后脖領(lǐng)把他拽了出來。

    小銀人訕訕道：“神君一早知道冷姑娘要拜那姓姬的丑修士為師，為何不高興吶？”

    若木也說不清楚，祂方才出手也不是當(dāng)真要冷嫣拜祂為師，只是順手把水?dāng)嚋?，逼重玄那些老東西一把。

    按理說，事情進(jìn)行得順利，祂該滿意才是。

    可當(dāng)冷嫣越過祂的貓兒佩，拿起姬少殷的青玉佩時(shí)，祂胸中莫名堵得慌。

    若米繼續(xù)道：“神尊息怒，冷姑娘也是不得已，神尊如今頂著姬若耶的名頭，平日在重玄中走動究竟不如內(nèi)門弟子那般方便，何況長留那邊隨時(shí)可能有變，到時(shí)候還要勞神尊的大駕前去處置，這邊便顧不上了?！?/br>
    若木冷哼了一聲，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不妨礙祂生悶氣。

    若米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神尊難道是因?yàn)樘氐赜H手雕的玉佩被冷姑娘退回來，這才格外的不高興？”

    若木冷哼了一聲：“本座只是閑著無聊雕著玩的，誰說是為她雕的?！?/br>
    小銀人小聲咕噥：“畢竟花了不少心血呢，神尊也真舍得，就這么扔了?！?/br>
    若木道：“區(qū)區(qū)一枚玉佩罷了，不費(fèi)吹灰之力，扔了就扔了?！?/br>
    小銀人皺眉：“不對啊，雖說外人看來只有片刻，但神尊可是用了凝時(shí)之術(shù)，在夢域中雕了整整三日，雕廢了十多塊美玉才得了這一塊送得出手的……”

    若木瞪了它一眼：“那是本座精益求精，與那姓冷的無關(guān)。本座只是重然諾，答應(yīng)了當(dāng)她劍靈便盡心盡責(zé)，不像有的人輕諾寡信，出爾反爾?！?/br>
    若米不知道雕玉佩與當(dāng)劍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他不敢吭氣，只會連聲附和：“自然自然，那姓姬的丑修士連神尊樹梢上一片葉子都比不上，也就是沾了上輩子的光，才叫冷姑娘對他刮目相看?！?/br>
    若木將頭往旁邊一扭：“從此她的事本座再不插手，由她去。”

    若米“噫”了一聲：“可是神尊為什么還要跟去招搖舊宮……”

    話音未落，他已被若木一根手指摁回了葉子。

    ……

    按重玄的慣例，拜師禮結(jié)束后當(dāng)晚，掌門連同幾位峰主將大設(shè)筵席，招待遠(yuǎn)道而來的賓客，慶賀新弟子入門。

    歷來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各大峰主在各自宮殿中輪流設(shè)宴，這一屆輪到的是郗子蘭設(shè)宴，她沒有選自己的玄委宮，卻選了招搖舊宮——舊宮位于山麓，是謝爻與她成婚前獨(dú)居之所。

    與謝爻合籍之前，她已是招搖宮的半個主人，如今更是當(dāng)仁不讓，無論新殿還是舊宮，只需她吩咐下去，自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謝爻直到玉車停在舊宮的云坪前，方才意識到入門宴是在招搖舊宮舉行。

    郗子蘭瞥見他微露詫異之色，嗔道：“上個月十四阿爻哥哥來替我療傷，我特地說了這事，你不記得了？”

    謝爻一回想，方才發(fā)覺隱約有些印象：“我記得?！?/br>
    郗子蘭解釋道：“舊宮空置許多年，陳設(shè)都過時(shí)了，梁柱的漆畫，墻上的椒泥也都舊了，正好趁此機(jī)會修葺一下，我自作主張，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br>
    謝爻心不在焉道：“你選的自不會有錯?！?/br>
    郗子蘭向紗帷外望去：“這里雖在山麓，卻勝在清幽，景致倒比半山腰的新殿更好?！?/br>
    她轉(zhuǎn)過頭看向謝爻：“阿爻哥哥，待你徹底養(yǎng)好傷，我們回舊宮來住幾日可好？”

    謝爻淡淡道：“你喜歡就好。”

    兩人一邊走，郗子蘭一邊絮絮地說著家常，時(shí)不時(shí)說起兩人年少時(shí)的趣事，謝爻一向沉默寡言，并不插什么話。

    到得殿庭，郗子蘭不時(shí)指一株草木或一座亭臺，告訴謝爻她改動了什么，有何巧思，她指到哪里，謝爻便望向哪里，目光卻是虛虛的，仿佛什么也沒看進(jìn)眼里。

    他的確什么也沒看進(jìn)眼里，不知是不是因?yàn)榻袢针x開玄冰窟太久，經(jīng)脈中被他強(qiáng)行壓制住的邪氣又蠢蠢欲動，他一邊暗自運(yùn)氣壓制，一邊分神聽郗子蘭閑話家常，只覺她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像是隔著層時(shí)緩時(shí)疾的流水。

    郗子蘭天性喜歡熱鬧，每逢盛時(shí)佳節(jié)都要廣開筵席，平日也三不五時(shí)地找些賞花、賞月、賞雨、賞雪、賞寶的由頭，邀上十?dāng)?shù)親朋好友一同賞景宴飲，有入門宴這樣的機(jī)會自然要大顯身手。

    為了這場盛會，她特地提前命人將前殿連同花園修葺一新，庭前原本就栽著許多奇花異樹，她又命人從各地名山中移栽了許多更稀有的名品來。

    珍花異草爭奇斗艷，瑞香蘭芷馥郁芬芳，靈禽在花樹間穿梭飛舞，婉轉(zhuǎn)啁啾，和著護(hù)花玉鈴的細(xì)碎清音，比世間的一切絲竹管弦都動聽。

    眾人通過回廊穿過花園，已覺移步易景目不暇接，入得殿中，陳設(shè)之奢靡更是令人咋舌。

    凌長老一走進(jìn)正殿臉色便沉了下來，他自然知道招搖宮舊殿以前是什么模樣，如今卻是天翻地覆。

    他向章長老傳音，聲音里已有些憤懣：“這場宴會花費(fèi)不少吧？”

    章長老苦笑：“修葺舊宮便費(fèi)了許多人力物力，殿中幾帷屏風(fēng)帳幔全換了新的，我叫人將庫里的物件拿去給子蘭挑，原本她已答應(yīng)了從庫里挑一半，可是……”

    他頓了頓道：“偏偏姬家那位這幾天到了……對比之下再一看庫里那些東西，自然看不上眼了。”

    他指著從梁間垂下的紗帷道：“殿中所用的紗帷全是從凌州城最好的鋪?zhàn)永镉喌纳系容p云紗，只這一項(xiàng)便是不菲，還是臨時(shí)定的，又加了一筆錢?！?/br>
    凌長老瞥了一眼那些造價(jià)高昂的紗幔，只見紗幔在龍腦燈的璀璨光芒中輕輕飄動，宛如朝云。

    章長老又道：“屏風(fēng)全都換成了信州云母，燈樹全是整枝的珊瑚?！?/br>
    凌長老道：“你怎么也不攔著她。我原本就不贊同在招搖舊宮設(shè)宴……”

    章長老無可奈何地?fù)u頭：“我將賬目給子蘭看，子蘭大約以為我同她哭窮，說這場筵席的費(fèi)用全由她私庫里出，總之不能叫宗門丟臉……你叫我怎么說，這是宗門的事，總不能真的讓她來出。”

    凌長老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總得有人同她說說。我去同她說！”

    許長老一直在旁靜靜聽著，此時(shí)方才拉住凌長老道：“今日就算了，難得阿爻陪了她一天，我已很久不曾看見子蘭這樣高興，今日還是別掃她的興吧?！?/br>
    凌長老環(huán)顧四周，又看了看主位上的一對璧人，終是不情愿地點(diǎn)了頭。

    許青文剛松了一口氣，便看見謝爻轉(zhuǎn)頭向郗子蘭說了句什么，然后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第45章

    玄淵神君不等開宴便匆匆離席,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暗自揣測他和郗子蘭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謝爻當(dāng)然明白，但此刻他感到陰邪氣在他的經(jīng)脈中左沖右突，像洪水一般肆虐著洶涌著, 急于尋找一個出口——若是沒有這個出口, 它一定會沖毀他的神智, 就像他上回走火入魔, 差點(diǎn)殺死郗子蘭。

    因此他一刻都不能停留，甚至來不及解釋一句, 甚至不敢回頭看郗子蘭，他不看也知道她的眼中必定噙著淚，眼角眉梢必定滿是委屈和不解。

    他只想盡快逃離這里，逃離刺目的燈火，逃離喧囂的人群, 離開郗子蘭——盡管他不愿承認(rèn)。

    他聽見身后郗子蘭的聲音，她在向許青文他們解釋：“阿爻哥哥舊傷發(fā)作，要先回清涵崖。都怪我不好，明知他舊傷未愈, 不能來人多的地方, 還拖著他來……這一天下來，想必他忍得很辛苦……”

    她總是這么善解人意, 他們結(jié)為道侶兩百多年, 從成婚那夜起他便對不起她, 但她從未有過半句怨言，一直竭力替他在所有人面前遮掩。

    他聽見許青文安慰她：“別擔(dān)心, 待阿爻驅(qū)除邪氣, 將傷養(yǎng)好, 你們就會否極泰來，很快就沒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