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用哄孩子似的口吻道：“現(xiàn)在我要斷開傳音了，紅藥，你會照我說的做的，對不對？”

    石紅藥流著淚道：“對。”

    謝汋贊許道：“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br>
    石紅藥宛如行尸走rou，按照謝汋的吩咐將崔羽鱗的死訊告訴同門，又遣人去葉蟄宮和天留宮報信，待安排好一切，她回到自己葉蟄宮小小的臥房中，掩上房門，方才癱軟在地。

    “紅藥，你回去了么？”耳邊傳來謝汋的聲音。

    石紅藥抽噎著“嗯”了一聲。

    “一切都很順利?！敝x汋道。

    石紅藥淚眼婆娑：“到底為什么？”

    謝汋道：“你歇息一會兒，晚點(diǎn)來葉蟄宮，我告訴你詳情。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傷害的?！?/br>
    石紅藥哭得更兇。

    謝汋耐著性子哄了她幾句，斷開了傳音。

    石紅藥愣愣地坐在房中，直到夕陽西下，暮色漸漸籠罩住她。

    她終于回過神來，掏出帕子施了個水訣，擦去臉上的淚痕，便要起身去找謝汋。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屋子角落里有道暗影。

    她心頭一突，抓住腰間劍柄：“你是誰？怎么會在我房里？”

    那暗影動了動，走到窗前，借著黯淡的暮光，石紅藥看清那是個女子，一身黑衣，容貌昳麗，眼角一顆嫣紅淚痣尤其引人注目。

    石紅藥一時看得怔住了，竟忘了拔劍。

    那女子薄唇輕啟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做了什么，這就夠了?！?/br>
    石紅藥渾身戰(zhàn)栗，差點(diǎn)兩腿一軟坐倒下來。

    那女子的聲音冷如寒澗，卻莫名有種蠱惑人心的東西。

    “放下劍，我們聊聊?！彼?。

    第54章

    半個時辰后, 石紅藥從臥房中走了出去。

    她的眼睛已腫得幾乎睜不開，雙腿仿佛灌了鉛，但還是顫抖著手，捏了個訣, 御劍向謝汋的寢殿飛去。

    謝汋一聽說她到了, 便即請她入內(nèi), 屏退了侍從。

    他從床上坐起身, 對石紅藥道：“紅藥，替我拿個軟枕來可好？”

    石紅藥咬了咬嘴唇, 起身從床尾取了個軟枕，像往日一樣替謝汋墊在背后。

    動作間謝汋幾乎靠在了她懷里，修為深厚、高高在上的尊長忽然宛如稚子般脆弱，單是這種感覺便足以讓石紅藥這樣的女子陷得更深，何況還有若有似無的曖昧觸碰、縈繞鼻端的心上人的氣息, 透過衣衫的溫度……

    盡管心境已與先前完全不同，石紅藥還是紅了臉。

    她低垂著頭，輕聲道：“仙君為何要……”

    謝汋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紅藥, 我知道你覺得我心狠手辣, 可我……實在是不得已。”

    石紅藥將頭垂得更低，黑衣女子方才的話宛在耳邊。

    【一開始, 他會竭力辯解自己是情非得已……】

    謝汋解釋了自己經(jīng)脈的狀況, 自嘲地一笑：“本來我已認(rèn)命, 準(zhǔn)備等死，左右沒有人在乎我, 這次受了傷我才知道沒人在乎我, 你知道我自幼失怙, 只有堂兄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可是在堂兄眼里，我可有可無，本以為替宗門效力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直到這回受傷才知道，他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安危，宗門的顏面，我躺在血泊中聽他們爭論，甚至沒有一個人想起替我止一下血……”

    他頓了頓，“嗤笑”了一聲：“還有小師妹，你或許曾聽過些流言蜚語，那些都是謠傳，但我對她好是真的，自小我便將她當(dāng)作親meimei，可是她呢，連我傷勢如何都沒問一句，露了個臉便急著回去了……”

    他的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那時候我躺在血泊中，心里想著，我謝汋活了幾百年，究竟落得個什么？我便這樣死了，又有誰會傷心？有誰為我一哭？”

    【他會說自己如何孤單寂寥，如何無人在意，說不定還會將幼年失怙的經(jīng)歷翻出來說，引得你憐憫同情，對他越發(fā)死心塌地……】

    石紅藥心腸本就不硬，盡管謝汋的說辭和那黑衣女子猜的半分不差，她聽了謝汋這些話鼻子免不了微微一酸。

    旋即她便想起那女子的話：【你可憐他，誰來可憐你？】

    謝汋見她出神，眼中閃過一抹譏誚之色，繼續(xù)道：“但那個晚上偏偏你來了，在我渾身是傷，躺在床上滿心死志的時候，你來了……

    “你可知道這是什么感覺？”

    他輕輕將手放在她手背上，既不握住也不放開，感覺她的瑟縮平息后，方才緩緩握?。骸熬拖袷捝薨档暮鋈豢匆娡デ暗纳炙幒鋈婚_了一朵，意外又不合時宜，但卻那么美，讓我知道這人世原來還值得留戀……”

    他頓了頓，凝望她的雙眼：“也是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真的在乎我，不在乎我有沒有用，不在乎我夠不夠強(qiáng)，只在乎我這個人?！?/br>
    【接下去他一定把你說成普天之下唯一對他好的人，黑暗里的光，讓你感到只有你才懂他，才能拯救他……】

    【可若是他真在乎你，又怎么會借你的手殺人，讓你的手沾上師父的血？你救了他，誰來救你？】

    石紅藥發(fā)了一會兒怔，訥訥道：“我當(dāng)真有那么好？”

    謝汋一掃平日的佻達(dá)，鄭重又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石紅藥自嘲地一笑：“我生得不好看，性子也不討人喜歡?！?/br>
    謝汋詫異道：“你竟是這么看自己的？傻瓜……”

    【他會將你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當(dāng)你飄飄然時，他便會說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們的將來?！?/br>
    石紅藥數(shù)著更漏，靜靜等待著，四五聲“嘀嗒”過后，果聽謝汋道：“我知道不能就這樣放棄，我非但要活下去，還要好好地、體面地活著，我自己茍延殘喘也無妨，但我不能委屈你……”

    石紅藥抽噎了一聲：“可是為什么要害師父……”

    謝汋沉沉嘆息：“因為我不能冒險，若是讓幾位長老知道我將要變成廢人，不等我修為盡費(fèi)他們便會棄我如敝屣。我對不起羽鱗，但是我與他同病相憐，太明白他的感受，與其這樣同病相憐，還不如快刀斬亂麻，送他去轉(zhuǎn)生臺，于他而言是解脫。”

    【他還會說殺了崔羽鱗送他去轉(zhuǎn)生臺是為了他好?！?/br>
    石紅藥噙著淚點(diǎn)點(diǎn)頭。

    【他看差不多已將你說服了，便會繼續(xù)哄你替他辦事?！?/br>
    謝汋面露痛苦之色：“我實在不愿意把你牽扯進(jìn)來，可是這世上對我好只有你一個。紅藥，你永遠(yuǎn)不會背叛我，對不對？”

    【他會說他誰也不信只信你，只有你不會背叛他?！?/br>
    石紅藥輕輕地點(diǎn)點(diǎn)頭，眼淚不住地往外涌，她用雙手捂著臉，淚水還是從指縫中流出來。

    連謝汋也微感詫異，他知道崔羽鱗收下這弟子只是為了石家這層關(guān)系，平日對這木訥駑鈍的弟子也不甚上心，還明里暗里的嫌她蠢，如今他死了，這蠢物倒哭得如喪考妣，著實有趣。

    他面上不顯，傾身過去，摸了摸石紅藥的頭頂：“傻孩子，別難過，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有什么罪業(yè)我一個人背?！?/br>
    石紅藥拿出帕子拭淚，謝汋耐心等著，待她平復(fù)下來，方才道：“我已修書送往崔氏，羽鱗多半是要送去轉(zhuǎn)生臺的，到時候我打算派你二師兄和你同去，你一路上切記守著聚魂瓶，千萬別出紕漏?！?/br>
    石紅藥點(diǎn)點(diǎn)頭：“好。”

    謝汋露出贊許的笑容，又摸摸她頭頂，仿佛那是一種獎賞：“真乖?！?/br>
    “還有一件事，我也信不過旁人，只能著你去辦?！敝x汋說著從枕邊拿起一只玉函：“這封信，你替我?guī)У匠嗟剡B旱城，交給一個叫蒲達(dá)欽的人?！?/br>
    石紅藥微露驚恐之色：“赤地……”

    謝汋道：“我也舍不得你去赤地那腌臜地方，但是我信不過別人?！?/br>
    石紅藥道：“那人是什么人？”

    謝汋道：“他是整個清微界醫(yī)術(shù)最高明的人，造詣遠(yuǎn)在姬氏家主之上，只是犯了點(diǎn)過錯，被驅(qū)逐到了赤地，他欠我一條命，你帶我的信去找他，若是他也沒辦法治，我也只能死心了?！?/br>
    他頓了頓：“紅藥，這些事你若是不愿意做，我不會勉強(qiáng)你。”

    【最后他一定會說若你不愿意，他不會勉強(qiáng)?？墒悄悴辉敢鈴s師，他讓你選了么？】

    石紅藥抿唇一笑，若是謝汋真的在意她一顰一笑，便會察覺那笑容自嘲又凄涼，可謝汋怎么會留意。

    “為了仙君，我什么都愿意做?！彼p聲道。

    謝汋一雙含情桃花眼中春波流轉(zhuǎn)，溫柔得要把人溺死：“我就知道你最好。”

    【他會夸你好，當(dāng)然是真心實意的，因為誰也沒有你那么趁手，那么好用，用的時候無所顧忌，用完了隨手一劍，還要背負(fù)弒師的罵名?！?/br>
    【你可以不信我，你可以去賭他一顆真心。】

    【若是他的傷治不好，他淪為凡人，只能倚靠你，你便要照顧他一輩子，你見過垂暮的凡人么？】

    石紅藥是見過的，冷師兄的父母便是垂暮的凡人，雖然靈藥將他們的暮年延長了許多年，但是她記得他們花白的頭發(fā)、滿是溝壑的臉、牙齒落光干癟的嘴……

    【你現(xiàn)在為了一腔癡情，連命都可以不要，但是他從天之驕子淪落至此，脾氣當(dāng)然不會很好，也不會感激你，你的一切付出都是徒勞，夜深人靜，你看著他蒼老丑陋的臉龐，會想什么？】

    【當(dāng)然，他治不好已是你最好的結(jié)局，若是他治好了，你也就失去了一切價值，到時候他除掉你，就像甩去鞋底的一片泥……】

    石紅藥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退出謝汋寢殿的，不知是不是在謝汋床邊跪得久了，她的雙腿像是失去了知覺。

    她感到心里有什么已枯萎死去，就像一株死去的花樹，再也開不出熱烈又單純的赤色芍藥來。

    但是或許她已經(jīng)不需要再開出花來，等著溫暖人、取悅?cè)?，等著識得她美麗的人來采擷，她可以長成一棵蒼松翠柏。

    ……

    崔羽鱗的死并未激起多少波瀾，夏侯儼和許長老到場確定了死因是修煉時急于求成，靈氣逆行，沖毀了靈府。

    他們在他經(jīng)脈上發(fā)現(xiàn)了損傷，一直未能痊愈，修為大不如前，這大約便是他不惜鋌而走險的原因。

    謝汋、掌門和三位長老修書連夜送往崔氏，表達(dá)哀慟悼念，也給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偃師宗傳人添了筆新債。

    崔家很快便有了回音，崔羽鱗的父母不疑有他，托重玄將愛子魂魄送去轉(zhuǎn)生臺，崔氏將派人在轉(zhuǎn)生臺外守候，待他轉(zhuǎn)世成嬰兒，便即抱回父母身邊重新?lián)狃B(yǎng)長大——轉(zhuǎn)生臺在昆侖山巔，只有昆侖一脈才能使用轉(zhuǎn)生臺，崔氏不在昆侖五姓之列，要讓兒子轉(zhuǎn)生還得托人。

    崔家父母雖傷心欲絕，還是在信中向重玄一干尊長道了謝。

    收到崔氏回書當(dāng)日，謝汋座下兩位弟子便即收拾行裝，準(zhǔn)備翌日一早啟程去昆侖。

    出發(fā)前夜，石紅藥從夏侯儼手中接過裝著師父三魂七魄的小琉璃瓶，小心翼翼地收在乾坤袋中，然后回到住處，掩上房門，從袖中取出一丸香，放在辟邪香爐中點(diǎn)燃。

    繚繞煙霧中，一個女子的身影慢慢浮現(xiàn)：“你想好了？”

    石紅藥深吸了一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將聚魂瓶和謝汋讓她帶去赤地的玉函都交給她。

    黑衣女子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淡淡道：“你會知道自己沒選錯?！?/br>
    石紅藥道：“我其實沒有那么傻……我也不是輕信人的人。我信你，是因為你說的那些話，我其實心里也明白……”

    女子道：“我知道。”

    話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青煙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