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替身回來了 第117節(jié)
她一邊揉著腳踝一邊想弄清楚自己的處境,然而周遭一片漆黑,鼻端縈繞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水腥氣。 她心里害怕,朝著頭頂喊道:“來人——救救我——” 就在這時,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鮫珠的冷光,光暈里慢慢顯現(xiàn)出一張人臉,光暈很小,只照出那人的頭臉,因此那張臉就像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夏侯儼,可與平日端嚴(yán)又親切的掌門師伯判若兩人,一張臉上空洞洞的全無表情,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沈留夷只覺噩夢重臨,忍不住尖叫起來。 夏侯儼冷冷道:“想活命的話,我問什么,你答什么?!?/br> 第105章 沈留夷嚇得幾乎元神出竅, 哪里還記得自己承諾過姬少殷保守秘密,將姬少殷和蘇劍翹對峙開始,到他們在偃師宗的遭遇一起和盤托出。 夏侯儼似乎對她在幻境中的遭遇格外有興趣,翻來覆去地問了好幾遍, 等到實在問不出什么別的來, 方才頷首:“好?!?/br> 沈留夷跪坐在陰冷潮濕的地面上, 抽噎著道:“掌門師伯, 弟子已經(jī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以放弟子離開了么?” 夏侯儼干干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也和神情一樣空洞:“我只說留你一條性命,從未說過會放你出去?!?/br> 說罷捏了個訣,沈留夷只聽一陣“喀拉喀拉”的聲響,幾條玄鐵鏈像藤蔓一樣纏住了她的手腳。 沈留夷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渾身的骨頭,恐慌道:“師伯為何如此……” 夏侯儼答非所問:“你是下一代羲和傳人的人選?” 這件事闔宗上下都一清二楚, 沈留夷不知他為何明知故問,她不明就里地點(diǎn)點(diǎn)頭。 夏侯儼聞言不置一詞,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瞧,那空洞洞的眼睛里似乎藏著無限的失望和蒼涼。 沈留夷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就在這時, 她忽然收到了姬少殷的傳音咒。 她不敢便接,顫抖著道:“是……是小師兄傳音……” 夏侯儼道:“說你在回宗門的路上?!?/br> 他雖然沒說若是露餡會如何, 但沈留夷從他的語氣中也聽得出來, 若是讓姬少殷發(fā)現(xiàn), 她就可以不用活了。 她咽了口唾沫,接通了傳音, 盡可能用平靜的聲音道:“小師兄, 你的傷勢好些了么?” 姬少殷道:“我沒事, 你怎么樣?” 沈留夷道:“我也沒事,師伯派人送我回宗門,已經(jīng)快出沙磧了?!?/br> 姬少殷對她的不告而別有些意外,轉(zhuǎn)念一想,經(jīng)過幻境之事,她此時最不想見的大約就是自己,便沒有深究,只道:“你一路小心?!?/br> 沈留夷道:“小師兄也保重?!?/br> 斷開傳音,她不禁有些擔(dān)心姬少殷,鼓起勇氣想問一問,但對上夏侯儼冰冷的眼神,便把什么話都咽了下去。 夏侯儼道:“以后再接到姬少殷的傳音,知道該怎么回答?” 沈留夷順從地點(diǎn)點(diǎn)頭。 夏侯儼道了聲“很好”,鮫珠的冷光隨即熄滅,沈留夷只聽頭頂上的暗門“吱嘎”打開,片刻后,又“砰”一聲合上,周遭復(fù)歸寂靜。 黑暗如有實質(zhì),包裹著她,擠壓著她,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輕輕動了下手腳,玄鐵鏈便嘩啦啦作響,鐵鏈另一端固定在墻上,鏈子很短,她連腿腳都伸不直,也不能打坐運(yùn)功,說不出的難受。 忽然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從她腳背上爬過去,她嚇地尖叫了一聲,瑟縮到墻根,篩糠似地顫抖。 她幾乎有些后悔從偃師宗逃出來,至少那間地下宮室寬敞明亮,有軟榻,有被褥,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妖人便可確保無虞,她為什么要去招惹那些妖人呢? 可是眼下悔不當(dāng)初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抱著膝蓋埋頭痛哭起來。 …… 隨著十艘戰(zhàn)船陸陸續(xù)續(xù)飛到赤地附近的沙磧中,魔域的戰(zhàn)事仿佛火里添了沸油,愈燒愈烈,戰(zhàn)火一直蔓延了大半個魔域。 短短十來日,夏侯儼帶來的戰(zhàn)船折損了三艘,修士傷亡慘重,有不少人被看不見的傀儡絲纏上,忽然對著自己的同伴刀劍相向。 不過傀儡軍也沒占到什么便宜,與傀儡人相比,活人靈活機(jī)變,修士們的陣法變化多端,這些都不是傀儡人可以比的。 雙方僵持不下,修士們少則三五人,多則十幾人,結(jié)成戰(zhàn)陣,陣中或火光沖天,或冰凌四射,或飛沙走石,時不時有鮮血飛濺,將guntang白沙染成赤色,一群群白蝶在鮮血間飛舞,被火舌卷入成為黑灰四散。 幾座被戰(zhàn)火波及的魔城幾乎被夷為平地,魔修們有的投靠了偃師宗,有的則仍歸屬于重玄等正道宗門,無論從屬于哪一方,他們都是死傷最多的一群。 赤地的白沙被白沙染得鮮紅,又被蔓延的靈火與鬼火燒成焦黑。 然而那神秘莫測的偃師宗主始終不曾在戰(zhàn)場上露面。 又過了一旬,大半的魔域已成焦土,爭奪已失去了意義,夏侯儼和其余幾大宗門的話事人一商議,將余下的弟子撤回了剩余四艘飛舟中。 但他們并未鳴金收兵,只是懸停在赤地上空。 夜幕降臨,無星無月的夜晚,一道白影從其中一艘飛舟的甲板上緩緩升起,閃了閃,便消融在濃墨般的夜色中。 這是一艘疊加了隱形陣的輕舟,舟上一共四十九人,都是幾個宗門的精銳弟子,姬少殷同門二十來人亦在其中。 姬少殷因為身上有傷,這兩旬來夏侯儼一直讓他在飛舟上調(diào)養(yǎng),并不讓他投入赤地的戰(zhàn)役,不但是他,同門中煉虛以上的修士也都在飛舟上待命,打坐調(diào)息、養(yǎng)精蓄銳,直到今日才奉了掌門之命,夤夜登上這艘隱形輕舟,深入沙海。 姬少殷與其他弟子一同站在甲板上,他一看輕舟飛行的方向,便知目的地是偃師宗的宮城。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他的心里也越來越亂,同門師兄和師姐們的小聲議論聽在他耳中就像蟲子的嗡嗡聲。 他整個身心都被一個念頭占據(jù),他們竟然這么快就走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他還能堅定不移地站在宗門這邊么? 可是即便長輩們殘害無辜的事都是真的,那么那些同門師兄師姐呢?他瞥了眼身旁的同門弟子,一個不太熟悉的圓臉師姐沖他微微一笑,從乾坤袋里取出張黑底朱文的太和消劫符遞給他:“姬師弟,一會兒若是遇到危險,記得把這張符貼在身上?!?/br> 姬少殷怔怔地接過來,低低道:“多謝師姐?!?/br> 那師姐爽朗地一笑:“一張符而已,值當(dāng)什么?!?/br> 另一個師兄低聲道:“小師弟一會兒往后挨,你林師姐藝高人膽大,讓她沖在前面?!?/br> 那姓林的師姐抬腳便朝他一踹:“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 兩人便笑著打鬧起來,都是年輕人,甲板上一時歡聲笑語,姬少殷在一旁靜靜看著,嘴里一陣陣的發(fā)苦。 …… 船艙里的氣氛凝重得多。 艙中坐著八人,以夏侯儼為首,個個都是各大宗門的大能。 一名身著深紫色道袍、頭戴七星冠的老者手持羅盤,他額頭上有一條刀疤斜貫到眼角,將左眉斷成兩半。 他凝神屏息地注視著比頭發(fā)絲還細(xì)的金針,那金針卻紋絲不動。 另一個青袍道人向夏侯儼道:“夏侯掌門,閣下能肯定偃師宗舊址是在這附近么?” 夏侯儼淡然道:“若無確實證據(jù),在下也不敢叨擾諸位?!敝凵线@八人都是清微界數(shù)得上的大能,夏侯儼的修為在其中只能算中下,他能召集這些人,一來是因為他重玄掌門的身份,但最重要的還是偃師宗寶藏的巨大吸引力。 赤地魔域只是個幌子,何況已成廢墟,就是搶下來也沒有多大用處。幾個宗派為了這場戰(zhàn)事都折損了不少弟子,若是無功而返,這些帳都得記在重玄的頭上。 夏侯儼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就在這時,那斷眉老者目光一動,沉聲道:“來了?!?/br> 眾人精神一振,紛紛圍攏上來,緊緊盯著他手里的羅盤,只見那金針緩緩轉(zhuǎn)動起來,漸漸越轉(zhuǎn)越快,幾乎只剩下殘影,然后突然間停住不動,指向正北方。 斷眉老者順著針尖的方向一指:“那偃師舊城當(dāng)在方圓百里之內(nèi),陣法可以將城藏起來,地脈中靈氣的走向卻是改不了的?!?/br> 他頓了頓:“當(dāng)年老朽隨先師前來,先師便是用此金針羅盤之法探得地脈中纖毫的靈氣動向,找到了偃師宗的宮城,只可惜老朽學(xué)藝不精,只學(xué)得一些皮毛?!?/br> 夏侯儼揖道:“有勞韓長老?!?/br> 那老者道:“夏侯掌門多禮,老朽只能幫到諸位這里,余下的事,請恕老朽和敝派無能為力。” 說罷他收起羅盤,屈膝盤腿,緊闔雙目,再也不去理會旁人。 眾人都知七星宗這位長老恃才傲物、為人耿介,并不貪圖偃師宗的財寶,只是為了還郗云陽當(dāng)年的一個人情,這才答應(yīng)夏侯儼來幫忙,遂不指望他再出什么力。 夏侯儼命侍將輕舟懸停在半空中,掃了眾人一眼:“諸位開始布陣吧?!?/br> 幾人魚貫走出船艙,按照先前議定的計劃,召集門下弟子,御劍或駕云飛至空中,按照神機(jī)鬼藏陣的方位站定。 弟子們直到這時才明白他們前來是為了結(jié)一個大陣,然而他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陣,只覺玄奧高妙,遠(yuǎn)超他們平生所學(xué),只是按照師長的吩咐各司其職。 四十九名弟子散在方圓近百里的夜空中,七名大能在陣內(nèi)按北斗七星的位置站好,夏侯儼一聲令下,眾人一齊凝聚精神,催動靈力。 隨著靈力涌動,一個個陣位像星火般點(diǎn)燃,片刻之間,漆黑的夜空已被這點(diǎn)點(diǎn)“繁星”映亮。 其中一點(diǎn)血紅的光芒最為引人注目,卻是熒惑星的位置,整個大陣形成“熒惑取心”之象。 緊接著陣中的七個大能各自祭出法器,七道光芒直沖霄漢,原本寧謐的沙海一時間風(fēng)云涌動,驚雷滾滾,雪亮的電光一道接一道地劃破長空,沙塵被狂風(fēng)揚(yáng)起,吹得眾人袍袖翻飛。 姬少殷被風(fēng)沙撲了滿臉,但他顧不上拂去,他不知道這是什么陣法,但能敏銳地感覺到這陣中的洶涌靈力和暗藏的殺機(jī)。 但他不敢陽奉陰違在陣法上動手腳,他自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陣法的反噬很可能會傷害到身旁的同門,于是他只能慢慢地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漫天的沙暴中漸漸有什么浮現(xiàn)出來,起初只是個倒影般模糊的輪廓,漸漸顯出城墻、城門、街道和樓宇。 待風(fēng)沙徹底平息,一座緘默的黑城出現(xiàn)在大陣下方的沙漠中。 姬少殷在偃師宗的宮城里關(guān)押了幾日,但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座城池的全貌。 若說城也有生死,那么這座城一定早就死了。 城中的一切都由黑石砌成,堅硬而無光,就像惡龍漆黑的鱗甲。 眾弟子大多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都被這無比恢弘又無比悲涼的景象震撼,久久說不出話來。 遠(yuǎn)處的輕舟上,斷眉老者走出船艙,遙望著這座死城,眼中涌出淚水。五百年前他曾隨師父來到這片沙海,曾經(jīng)站在同樣的地方俯瞰同一座城池。 那時候這座城是白色的,白得像冰雪,像最上好的白玉,清澈的流水穿城而過,城中到處都是鮮花和綠樹,身穿淺金色長袍的活人和身穿水藍(lán)色長袍的傀儡在城中穿行,傀儡馬拉著車,馱著大袋大袋的貨物照顧在平直的大路上奔走。 直到一切都消失在一場大火中,只留下這些堅實冷硬的石頭。 五百年前他還是個孩子,他沒有親手殺一個人,只是站在差不多的地方看著,但他知道從此以后再多的眼淚也洗不干凈這雙眼睛里的罪惡。 最后一縷風(fēng)也停了下來。 漆黑的城池就如凝固的海浪中一艘廢棄的巨船。 良久,一個人影從黑黢黢的門洞中不緊不慢地走出來。 女子身形頎長而單薄,穿了一身淺杏色的衣裳,從鬼域一樣的死城中走出來,走進(jìn)干燥微涼的沙漠之夜里,無端讓人想起江南的杏花春雨。 離得太遠(yuǎn),姬少殷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卻一眼就將她認(rèn)了出來。 冷嫣抬頭掃了眼點(diǎn)點(diǎn)“繁星”,目光落在熒惑星的位置上,一張平庸的臉,一個平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