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替身回來了 第120節(jié)
歸墟上一片沉寂, 樹神不在時,上古神木好像也失去了生機,滿樹白銀似的葉片紋絲不動,只有緩緩流淌的弱水將一葉葉載著亡靈的小舟送到樹下, 依舊有無數(shù)亡靈匍匐在樹下, 祈求神樹眷顧。 若木一靠近神樹, 便感到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地涌入四肢百骸中, 枝葉無風(fēng)而動,樹葉發(fā)出泠泠淙淙的聲響, 像是在歡迎祂的到來。 祂收起傀儡小龍,落在巨樹前。 自誕生之日起,祂與神樹之間便有一種自然而玄妙的聯(lián)系,古老的神木不能言語,卻能以另一種方式與祂“交談”, 比最古老的語言更古老,甚至超越了語言。祂誕生之初,樹便用這種方式將自己數(shù)萬年的記憶交給了祂。 若木閉上雙眼,將手按在神木粗糙的樹干上, 原本冰涼的樹干慢慢溫?zé)崞饋? 像是有什么在慢慢蘇醒。 不過離開數(shù)月,祂感到神木似乎蒼老了一些, 祂不禁有些詫異。祂明白世間萬物都無一例外地走向衰朽, 可是兩百年來祂從未感覺到樹的老去, 因為兩百年在神樹數(shù)萬年的生命中不過如彈指一瞬。 這是祂第一次感到樹的生機在流逝,在祂想明白這件事以前, 心里便涌出了一股淡淡的惆悵。 神木好像感覺到了祂的心緒, 溫厚的靈力絲絲縷縷地涌入祂的掌心, 仿佛在寬慰祂。 “你老了?!比裟驹谛睦锏?。 樹也用自己的語言回答祂:“我已時日無多?!?/br> 若木道:“為什么?” 神樹像是笑了:“日升月落,草木榮枯,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生死交謝,便如寒暑之遞遷,天地亦有終極,何況一棵樹?!?/br> 若木心頭微微一動:“是因為那首‘新神降世舊神哭’的讖歌?” 神樹道:“這世上有許多讖歌和預(yù)言,無論人還是鬼神都想探知天機,然而就如管中窺豹,誰能窺得全貌?” 若木道:“連神也不能夠?” 神樹道:“連神也不能夠?!?/br> 祂頓了頓:“誰為新?誰為舊?何為生?何為死?生者以生為生,而死者將生為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與死又有何異?!?/br> 若木蹙了蹙眉:“你又在和我打機鋒?!?/br> 神樹寬和地笑起來:“你心里有很多疑問?!?/br> 若木:“是?!?/br> 神樹沉吟:“我能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可是知道這些事也許只是徒增痛苦,你還想知道么?” 若木遲疑片刻,堅決道:“是?!?/br> 神樹沉默下來,樹葉也停止了輕唱。 良久,祂沉沉地嘆了口氣:“那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來吧,我的孩子?!?/br> 話音未落,一片白光將少年整個籠罩住,片刻后,祂消失在了白光里。 …… 冷嫣看著眼前神情麻木的老嫗,感到一陣陣發(fā)冷,冷得骨髓都似結(jié)了冰,她緊緊地握著劍柄,握得指節(jié)發(fā)白。 郗云陽的殘魂不緊不慢地飄到那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身旁,將半透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肩頭,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老嫗似乎完全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只是一下一下地?fù)u著手中的昆侖金鈴。 郗云陽抬眸看向冷嫣:“這是你的母親?!?/br> 他頓了頓:“準(zhǔn)確說來,是你母親的軀殼。她死前立下與我死生不復(fù)相見的誓言,然后毀了自己的魂魄,我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 說起這些往事,他的眼神空洞,好像在說旁人的事,只有目光落到老人身上時,眼底才泛起溫柔的眷戀。 “我把她的尸骸留了下來,用靈藥保存至今,”他接著道,“讓她死后亦不得安寧,便是為了這一天?!?/br> 冷嫣感到一陣惡心反胃。 郗云陽道:“盡管你不愿承認(rèn),可你終究是我們的親生女兒。因此無論如何你都逃不出用生父的魂魄加上生母的血布下的誅邪陣?!?/br> 話音甫落,那老嫗?zāi)前呒y彌補的蒼老臉龐裂開無數(shù)道口子,不僅是臉龐,她的手、胳膊,渾身的肌膚都像被割了無數(shù)道血口子,千萬縷紅絲線般的血絲涌向冷嫣。 冷嫣揮起長劍想要斬斷那些細(xì)如蛛絲的血線,然而就像親緣血脈無法斬斷,這些血絲也難以斬斷,青鋒掃過,血線斷而復(fù)連,綿綿不絕地涌向她,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她的傀儡身軀,刺穿她的靈府,纏繞住她的神魂,然后毫不留情地勒緊、絞殺。 冷嫣仿佛又回到了神魂被凌遲的那個夜晚,只是現(xiàn)在兇器成了她生身母親的鮮血。血線如利刃將她的神魂割裂。 只因為她生而不祥,所以這樣就應(yīng)該承受這樣殘酷的懲罰么? 她不認(rèn)。 如果所謂的大義容不下一個無辜的嬰兒,如果清微界的存續(xù)要用無辜者的鮮血來獻(xiàn)祭,那就讓一切毀滅吧。 神魂的裂縫中,濃黑的陰煞氣噴薄而出,迅速彌漫至她奇經(jīng)八脈和四肢百骸中。 昆侖謠的曲調(diào)依舊在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回響,就像古老的囈語,而她的邪脈一經(jīng)顯形,那原本溫柔的曲調(diào)陡然變成了尖銳的嘶喊,利箭一般刺入她的耳膜,直達(dá)她的神魂。 郗云陽在一旁靜靜看著,眼中像是籠著濃霧,他的聲音亦無悲無喜:“你的邪脈已經(jīng)復(fù)蘇,這是上古昆侖誅邪陣,??讼﹃孕懊},這回你無論如何都逃不掉了。” 他頓了頓:“妘蘭,你放棄吧?!?/br> 即便冷嫣早已習(xí)慣忍受疼痛,但還是疼得沁出了冷汗。冷汗淌進(jìn)她眼中,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仍然死死地盯著郗云陽的臉。 她的喉頭一甜,腑臟似乎也已破裂,她強行將血腥氣壓下,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帶血的字:“絕不?!?/br> 郗云陽嘆了口氣,隨即殘魂化作了點點銀芒,飄散在黑暗的虛空中,猶如星光點點。 緊接著星光沉入大地,符文閃著銀光,化成二十八道劍影,一齊向冷嫣攻去。歷代昆侖君用的大多是傳承自昆侖的六十四卦劍法,然而同一套劍法卻被他們各自衍生出無窮的變化。 即便只是劍影,威力也遠(yuǎn)勝一般渡劫期的高手。 何況冷嫣一邊忍受著神魂的劇痛,一邊還要抵擋著陰煞氣的反噬。 她執(zhí)起手中長劍飛身而起,向著逼近的一道劍影斬去,又回身格開另一道劍影的襲擊。 郗云陽的聲音自虛空中傳來,也和周遭的黑暗一般空洞:“別再作無謂的抗?fàn)幜耍@昆侖誅邪陣中蘊藏著歷任昆侖君的劍意,你不是他們的對手?!?/br> 說話間,冷嫣身上已多了幾道傷口,臉頰也被劍硬劃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可她只是抬手抹了抹臉頰上滲出的血,便繼續(xù)與劍影纏斗在一起。 “這又是何苦?”郗云陽嘆了口氣,“憑你一己之力絕無可能活著出去?!?/br> 冷嫣無聲地一笑,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讓自己清醒,然后如疾風(fēng)迅電一般將一道劍影斬成了兩半,那劍影發(fā)出一聲龍吟般的嘯聲,重歸黑暗之中。 然而這一擊也讓她付出了慘痛代價,同時有兩道劍影趁她斬殺時攻她空門,一道刺入她左脅,一道扎進(jìn)她后心。 郗云陽的聲音里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不忍:“放棄吧,這樣下去也只是多受些痛苦而已?!?/br> 女子杏色的衣裙已經(jīng)被自己的血染得殷紅,然而她還是一下一下地?fù)]著手中劍。 郗云陽終于沉默下來,只是安靜地看著她一次次被劍影刺入身體,又一次次地挺劍迎上去。 陣眼中的老人已經(jīng)闔上雙眼倒了下來,現(xiàn)在她以仰臥的姿勢漂浮在半空中,無數(shù)血線從她遍布全身的無數(shù)細(xì)小傷口中滲出來,絞殺她女兒的神魂,她的血脈,她的愛意,連同那寄寓著深深祝福的昆侖謠,都被他當(dāng)成了殺戮的工具。 這漫長的過程對他又何嘗不是一次凌遲? 陣中的劍影漸漸減少,但還有數(shù)十道。冷嫣不知自己受了多少道傷,傷口中一股股陰煞霧如黑云般將她整個人包裹了起來,她在濃霧中抬起頭,看著無星無月的蒼穹,眼中似有冰冷的火在燃燒。 一柄劍影逼至她喉間,她提了一口氣想躲開,然而力不從心,眼看著劍尖就要刺穿她咽喉。 這大約就是結(jié)束了,她想著,心里涌出一股空空茫茫的遺憾。 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她想到的不是未報的大仇,卻是那嘴硬心軟的漂亮少年。 祂去歸墟的時候,她只當(dāng)不久就會見面,誰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yuǎn)呢? 就在冰涼的劍鋒刺破她肌膚的時候,忽然一道白影從她眼前閃過,只聽“鏘”一聲響,一道金光將那致命的劍影格擋開。 冷嫣定睛一看,出現(xiàn)在陣中的是個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那肇山派的老道。 郗云陽的聲音在陣中響起:“是你。” 老道仍舊一身半舊的黑白道袍,花白頭發(fā)用桃木簪胡亂一束,手里拿著一把破蒲扇,與平日一樣落魄,但神情卻嚴(yán)肅得像是換了個人。 他沉聲道:“是我?!?/br> 冷嫣猜到老道身世不簡單,但萬萬想不到平常這么怕死又怕事的一個人,竟會出現(xiàn)在陣中。何況要闖進(jìn)郗云陽布的陣中,他的陣法造詣必定不在他之下。 老道像是猜到她的疑惑,簡明扼要地解釋道:“老朽的真名是勾龍生,曾是偃師宗左護(hù)法。” 不等她說什么,郗云陽道:“你早就叛出了偃師宗入了魔道,何必淌這趟渾水?!?/br> 老道一哂:“勾某叛出宗門是我和楚江客的私怨,偃師宗上下幾百口人的帳勾某卻要同你算一算。” 他頓了頓:“何況這姑娘救過我兩個不肖弟子,是勾某的恩人。勾某是吃糧米的俗人,可不懂什么大義大道,只知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br> 冷嫣傷得再重也沒流過一滴淚,此時眼眶卻有些酸脹起來。 郗云陽道:“你全盛時或許還有一戰(zhàn)之力,但你修為幾乎散盡,自身難保,入陣也只是平白多折一條性命罷了?,F(xiàn)在翻悔,郗某還能送你出陣?!?/br> 老道爽朗一笑:“勾某這輩子快意恩仇,活得夠本了,就算死在這里也問心無愧。不像有的人害了妻兒害朋友,忙活了一輩子,連個人樣都沒有,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郗云陽不以為忤,絲毫不見惱羞成怒,只是淡淡道:“郗某言盡于此?!?/br> 話音甫落,懸停在半空中的劍影又齊齊向兩人攻去。 勾龍生左手提劍,右手執(zhí)扇,一邊對付一道劍影,一邊對冷嫣道:“這種冥頑不靈的東西,跟他多說一句都是白費口舌,你別認(rèn)他這個爹?!?/br> 冷嫣本來已如強弩之末,但身邊多了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她不知怎么忽然又有了力氣,她得活著將這老頭帶出去。 勾龍生雖然只剩下元嬰修為,但他的劍法身法都不是一般元嬰修士可比,而劍影畢竟只是大能殘存的劍意,不如活人靈活機變。 憑著左手劍右手蒲扇的自創(chuàng)功法,他竟然也能與那道劍影戰(zhàn)個平手。 老道一邊幫著冷嫣應(yīng)付劍影,一邊琢磨破陣之法,只要是陣法必定有破綻,再殘酷的殺陣也必留有一線生機,這是連郗云陽也無法違逆的。 他邁著禹步,在陣中游走著。 郗云陽似乎察覺到他正在尋找破陣之法,立時有三道劍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攻去。 冷嫣被另外四道劍影纏住,一時來不及回身去救,老道格開一道,另外兩道卻是閃避不及,扎透了他的身體,一道刺入他肩頭,另一道沒入他丹田。 就在這時,忽有一道極細(xì)弱的靈光從他眼前閃過。 他高聲喊道:“這是鬼遁之局上疊蛇妖嬌,乙奇合九地杜門……” 冷嫣的陣法造詣也不差,被他一點,很快便推算出生門所在。 勾龍生道:“別管我,此陣一直在變化,生門頃刻就會關(guān)上?!?/br> 劍影往他丹田刺得更深,他痛嘶了一聲:“告訴青……青溪……他……他其實是……楚江客的遺腹子……” 冷嫣斬開一道劍影,飛身躍入劍陣中,將老道提溜了起來:“你親口告訴他!” 說罷,她一劍劈開生門,將老道從陣中扔了出去。 多謝你舍身來救我,看著生門在眼前合上,她在心里道。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她低頭看了一眼將她釘在陣中的無數(shù)血線,這是只有她自己才能了結(jié)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