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yǎng)禍水 第14節(jié)
第23章 吹愁去 (三) 翠戶內明譏暗諷,綿里藏針,幾片嘴皮子一磨,消損了奇異的自尊。 簫娘自己也覺得可笑,她這樣的身份,談何自尊?她的自尊,只能隱藏在“有利可圖”的境況里。 于是啞坐片刻,綠蟾瞧她有些尷尬,便使喚丫頭,“你去前邊告訴父親一聲,他們叫的唱的,也請來與我們消遣消遣?!?/br> 丫頭福身要去,卻被玉臺喊住:“噯,站著。”扭頭朝綠蟾笑,“jiejie何必費事?這里現(xiàn)成就有個,叫她唱來咱們聽,豈不好?” 說話間,眼風斜斜地往簫娘身上溜。綠蟾心知她是與簫娘過不去,笑勸,“你這話不好,簫娘如今是正經(jīng)人家的婦人,如何唱得?還是外頭去請吧?!?/br> 玉臺不依,望著簫娘譏誚,“哪里見得?哪個正經(jīng)人是買來的?買來,又未成禮過戶,不清不楚的在人家中住著,不往深了追究,只當是個嫁來的婦人,往深了追究,恐怕就是個買來的丫頭?!?/br> 簫娘看她不罷休,撇嘴道:“沒有琴笛,叫我如何唱?恐怕污了姑娘們清聽?!?/br> 玉臺立時吩咐丫頭,“你往外頭去,把那伴奏的請兩個來?!?/br> 簫娘如鯁在喉,暗暗拿眼乜她。她也暗暗冷笑相對。不一時,果然請進來一個吹笛的、一個彈箏的,把簫娘架在上頭,只得唱來: 彩云開,明月如水浸樓臺。原來是風弄竹聲,只道是金佩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1…… 罷了,玉臺先就說好,笑里藏針問那兩位伴奏的,“你們吃的這碗飯,倒說說她唱得如何? 二人回贊,玉臺又笑,“她原先也是唱的,比你們倒好些,你們哪家都請得,她只管給家中的娘們爺們唱,外頭請不去,是私伶?!?/br> 她刻意把那“伶”字咬得格外重,自己說完先咯咯笑起來,眾人只得陪笑。笑完,玉臺抬手叫丫頭,“果子點心、再抓把錢賞她?!?/br> 未幾她那貼身丫頭便端了碟碎了渣的酥餅來,高高地遞在簫娘眼前,見她不伸手,便吊起眼,“拿著呀,好容易得個好東西吃,你還面皮薄不成?嗨,這有哪樣不好意思的?你來這一趟,不就為這點子賞?接了去,腕子也端得酸了。” 簫娘只得接了來,那丫頭又將帕兜子攤開,抓一把錢拋給她,“接著!” 她哪里得手接呢?銅錢便似一場苦雨,由她頭頂洶洶灑下來,圍著妃色的裙邊,濺起無數(shù)“叮叮咣咣”的回聲,伴著席上眾人嘻嘻的笑聲,有意的、無意的,連綠蟾也禁不住笑了一聲。 簫娘曉得,她不是刻意嘲笑她,那只是骨子里天生的、對貧寒鄙陋的一種輕視。就好像偶見階下的一捧灰,會本能地蔑視、或皺眉。 簫娘仍然是那捧灰,不論她輾轉何地,照舊改變不了。 可綠蟾到底秉性純良,匆匆斂了笑,嗔怪玉臺一眼,“你又捉弄人?!?/br> 她捉裙起來,借故拉著簫娘往銀屏后頭吃茶,避開玉臺的譏鋒,貓著聲后頭與簫娘說話:“我姑媽姑父就得玉臺這么個女兒,自小驕縱長大,連我爹也十分疼愛她,寵得她那副脾氣,你別放在心上?!?/br> 如果先前簫娘還有惱怒,那此刻半點也無了。她只是弄懂了一件事,不論她如何小心奉承,與“她們”也終究不是一路人。 人好似天生就沒有平等,有的是天生的小姐,有的是天生的丫頭。就連與綠蟾,也永隔著富貴貧寒,成不了朋友。 明白了這一點,她在她們面前,就避開尊嚴不談,只談好處。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掏出何盞托付的匣子,遞給綠蟾,“嗨,一點子小事,不說它了。這個是我來前,何小官人托我拿來與你的,恭賀你芳辰?!?/br> 綠蟾臉若云霞,頃刻瑰麗起來,小心翼翼揭了匣子,拿起那支步搖,將底下墜的那只蜻蜓對著風窗搖一搖,便晃出一點斑斕的光,落在她眼底,使她如畫龍點睛,整個人連骨頭都生動起來。 比及玳筵正盛,綠蟾只怕玉臺與簫娘針鋒相對,便使晴芳帶她往園內逛逛。滿園羅綺,紅樹凋殘,二人且談且行,不知游到哪里,總之是一月洞門前,偶然撞見離席散酒的仇九晉。 陶仇兩家素來有交,又是聯(lián)姻,仇九晉自然是要來的,不想這里撞見簫娘,他似有話要講,借故支開晴芳,“有勞jiejie,外頭尋我的小廝來?!?/br> 晴芳將兩人望望,領命而去。簫娘就在墻跟下站著,并未避忌,等他像陣微風輕拂過來。大約是才剛遭遇了一場奚落的緣故,此刻見他,簫娘竟生出幾分委屈。 仇九晉四面脧巡一眼,彎下腰窺一窺她,“想來鄰居,你也來恭賀陶家小姐芳誕?” 晴絲裊裊,由蓊薆的芭蕉下漏下來,撒一片在簫娘半副肩上,令她看上去,還似當年荏弱的模樣。簫娘見他,也如從前那般高大偉岸。那些誤會消除后,仿佛重回當年。 仿佛只是仿佛,簫娘余怨未散,又添新仇,兇巴巴剜他一眼。仇九晉有些蒙,歪著臉將她復窺一窺,“誰給你委屈受了?” 簫娘翻眼皮白他一眼,“你那個有婚約的玉臺小姐嚜,好了不得,屋里把我好一頓挖苦。常言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一家子,都不是好鳥!” “原來是她?!背鹁艜x直起腰,眼露不屑,“我連見也不曾見過她,在外游歷回來,就聽見父母給我定了這樁親事。你怎的就把她與我扯到一起?” 隱隱地,簫娘瞳有微動,眼珠子在他身上滾一圈,連連咋舌,“嘖嘖嘖……了不得,外頭逍遙幾年,回家來,現(xiàn)成的官家小姐等著嫁你。” 一癟嘴,仍是當年那副貓兒發(fā)狠的可愛模樣,逗得仇九晉樂了,“你吃醋?那日不是不理睬我?茶也不請我吃一盅?!?/br> “你家多的不是好茶,往我家討什么茶吃?” “我家”二字,驀地把仇九晉扎了扎,他只覺胸口隱隱作痛,幾如多年珍藏的至寶,流落到了別家。 他漸漸斂了笑臉,目光泄露痛惜,“我都曉得了,你被賣到吳家,不過兩年,又給賣給了席泠的父親?!彼荒芟胂?,一個弱女子在輾轉這幾年,會經(jīng)歷多少苦難,他只能補償她以后,“小簫兒,我回來了,往后,再不叫你受半點委屈。”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懇切,又或是這個承諾太有分量,動容得簫娘隱隱淚光,她別開臉不再看他,“你早做什么去了?” “此刻也為時未晚?!彼┲L色圓領袍,穩(wěn)穩(wěn)地立在她面前,像棵可靠的樹,“我不走了,就在應天府,從今后都護著你,誰也欺你不了你,包括什么辛玉臺?!?/br> 再或許,是他提起了辛玉臺,簫娘一霎想起她那副可恨的嘴臉,恨不能將她撕碎!而她唯一力所能及可以撕碎她的方式,就是毀滅她對婚姻無憂無慮的、少女式的憧憬…… 總之,繁脞種種的因,鑄就了此刻。簫娘把眼皮垂一垂,再抬起來時,下巴抖得細碎,振落兩滴淚。不用說話,她知道這樣就能虜獲他。 果然,她楚楚可憐的沉默,就有無限力量,輕而易舉將仇九晉拉回從前的漩渦。從前碧草芳樹下,她挨了師父的罵,也這樣委屈巴巴地盯著他,盯得他心也融化,尋釁把教戲的師父叫來叱責一通。 他掐一掐她的腮,“瞧這模樣,哭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她如何給你委屈受,告訴我聽?!?/br> 簫娘撅著嘴讓一讓,“動手動腳的做什么,叫人看見?!?/br> “在別人家,是不大妥當?!背鹁艜x垂下手,往天上望一眼,太陽西沉,晚鴉噪林,“我正叫小廝外頭尋處宅子,等尋到了,接你過去,咱們再不在人屋檐下受苦了?!?/br> 簫娘仍舊不拒不應,走出兩步,他倏然拉拽她,貼在胸懷里,“席泠有沒有苛待你?倘或有,你告訴我,我拿他問罪?!?/br> 近近的,簫娘凝望他的眼。里頭脈脈的情絲綿長得像橫跨了一條大河。他們幾經(jīng)波折,輾轉光陰與誤會,重逢在太陽底下,從今往古,在彼此眼里,一直熠熠生輝—— 似乎。 ———————— 1元王實甫原作《西廂記》,明代崔時佩、李日華改編。 第24章 吹愁去 (四) 庭院幽清, 歡聲隱隱。簫娘去后,仇九晉見天色漸晚,欲往外頭廳上向陶知行辭行。 那廳上酒殘席凋, 客已散得許多,陶知行吃得微醺, 已轉回屋內小憩。仇九晉隨小廝進屋, 見他在榻上撐著手肘揉額角,便上前問安,“為小姐生辰,伯父應酬不暇,多有勞累。小侄不敢久擾, 特來辭過。” 陶知行請他榻上對坐,使小廝看茶, “世侄的意思,我曉得了。請回去轉告令尊, 叫他放心,我已在濟南府、成都府、貴陽府等地聯(lián)絡了好些糧商,不論今年有多少糧, 都能出手?!?/br> “多謝伯父費心?!背鹁艜x呷口茶, 把眉輕剔, “家父的意思, 從明年起,南直隸這邊就要推行‘一條鞭法’,改折銀子繳稅。這新法一推行下來, 往后還能不能似如今, 真是不好說。因此今年的糧, 會比往年多出一番, 敢問這價格……” “稅收新策,大家都曉得,我心里也有數(shù)。價格你只管放心,還如往年,我也如往年,不過拿一成利?!?/br> 聞言,仇九晉滿意地點點下頜,擱下盅請辭,“那小侄先行告辭,伯父且請留步?!?/br> 陶知行送他至廊下,款留兩句,望著他背影在殘陽里隱沒,溫和的面色逐漸變冷。 他轉背進屋,榻上才安坐,管家就躬著腰進來,因問:“老爺,方才聽仇小官人的意思,仇大人是想在新策落實之前,趁這回稅收,大撈一筆?” 喧囂杳杳傳來,似陶知行一縷長吁的伴奏,“朝廷要推行繳稅新策,此時再不撈,往后撈起來,恐怕就不便宜了。他一張口,就比往年的糧食翻了一番,我在下頭,還得多尋賣主。這筆買賣,真是又費心又費力。” “老爺何不拒了這樁麻煩事?不是我講,這要是叫朝廷查出來,可是抄家的罪。老爺不過在其中拿一成利,咱們家的買賣,一年也就真回來了,何苦押上性命做著幫人做這虧空國庫的勾當?” “你覺著我想做?”陶知行冷睇他一眼,欹在榻上,“老爺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呀,誰讓姓仇的岳丈是咱們南直隸禮部侍郎?他怕我摘了干系往后不替他賣命,前幾年把主意都打到我蟾兒身上了。如今雖沒定下蟾兒,卻定了玉臺,我就那一個meimei,這一個親侄女,能脫得了干系?如今大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只得一條道走到黑,但愿明年新策施行,姓仇的曉得收斂?!?/br> 老管家點點下頜,“那濟南府那幾個糧商,何時請來?” “下月請來簽契?!?/br> 管家領命而去,富麗堂皇的屋子曙光漸收,黯淡里,似縈繞著一縷身不由己的嘆息,遲遲未散。 烏兔相走,河岸笙歌夜永,鳳簫低轉,玉笛長吟。陶知行為慶賀愛女芳辰,請師傅扎了許多焰火來放?!芭椤钡囊宦暯右宦?,連席家的院內也映得幽輝迷離。 今夜的南京城,比往日更顯紫醉消金。 簫娘仰頭瞧那些姹紫嫣紅的煙花,唱了句:恨的是花燈斷續(xù),恨的是人影參差。恨不得香肩縮緊,恨不得玉漏敲遲…… 她的背后,是席泠遙遙的目光,盯著她單薄的背脊。半晌簫娘回頭,兀地嚇得跳起來,“你幾時出來的?腳步聲也沒有,站在那里,嚇人一跳!” 席泠入院審度她一眼,“不涼?”各色焰火在他頭頂炸開,映得他的臉如夢如幻,“一更了,還不睡?” “你瞧這煙火放得,砰砰響個不?。≌l睡得著?”簫娘朝天上翻個眼皮,滿腔幽憤,“就跟誰不曉得他有錢似的,大夜里,非要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不就過個生辰么,好不得了,明日我也過、我也放!” 說到最尾,恨得跳腳,噼里啪啦如震耳發(fā)聵里,隱隱還聽見歡笑聲。簫娘簡直嫉妒得胃里發(fā)酸,眼睛似要把那片天看破。 席泠凝望她一對恨眼,目光緩緩移轉她的腮,那里是軟綿綿的。他記得他停落在上面那觸感,柔軟得好像世界一直待他很溫柔,從未辱殺過他。 因此他也對她心生憐惜,聲音格外低柔,像一聲玉簫,“你與陶家小姐不是閨中朋友?她的芳辰,你不高興?” “哪樣朋友?她是闊門里的小姐,我是窄院里的丫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何做朋友?”她仰回粉面,眼波挹露,翹起的唇掛著一抹譏誚,像是在警告自己,“再沒有這樣可笑的事情了。” 瓊枝搖曳,云鬢上的金芙蓉分心游著光。席泠舌尖舔舔薄薄的嘴皮子,好似把一縷莫名的情愫卷回腹內,摸出個兩個錠子與她,“上月的薪俸,幾石糧食我一并折賣了,攏共十三兩,你收好。” 瑤池月下,簫娘果然潺湲笑起來,接了銀子掂一掂,“我今日到隔壁,也得了二錢,加上頭先為你爹治喪收的那些帛禮,咱們如今有五十來兩銀子呢。我想著多攢些,咱們也尋個門路,你總不好一輩子做個教諭,有哪樣出息?” 話音甫落,她凝神窺他臉色,生怕他又將她斥責幾句。可這回,席泠什么也沒說,轉了背。 簫娘當他又擺他讀書人的清高,很有些不服氣,在身后撇嘴,“噯,我可不是為我,是為你打算,你別不識好。我告訴你,今日在陶家撞見仇九晉,他還說要買了宅子接我去呢,倘或我去了,你往后發(fā)不發(fā)達,可與我沒什么相干?!?/br> 席泠像被人在心上拽了一把,拽得黑靴稍頓,俄延少頃,轉過來,“仇九晉也為陶家小姐做生辰?” “自然呀,他定了陶知行的親侄女兒,兩家往后就是親戚,素日不少走動。” 他凝眉片刻,頃刻便想到——向來聯(lián)姻,都講究門當戶對,彼此助益。這官商聯(lián)姻,走動頻繁,必定也是有利可圖,到底圖謀什么呢…… 他只是隱隱猜測,尚且想不清究竟,便不想了,擱置此事,漸舒展了額心??尚睦飬s像嚼了顆梅子,一絲酸浸入肺腑,“他宅子買在哪里?什么時候走?” 說不清為什么,簫娘不喜歡他如此坦率地與她談論這個話題。 于是她賭氣似的,歪著下巴不瞧他,“不曉得,還沒買,哪個說得清?我還沒應下呢。誰知他那老娘,會不會又整治我,再那辛玉臺,我瞧著也是個不能容人的,豈會放我在外逍遙?” 席泠鼻息里似笑非笑,“他母親,從前是如何整治你的?” 問得簫娘腹中隱隱下墜,怪了,怎的好似犯起疼來? 她苦癟著臉,大約是那溶溶月,照得她與席泠兩個人,仿佛孤零零天涯里的同途人,忽然就想把那股疼痛叫他一起分擔: “那年仇九晉外出游歷,我在仇家照常唱戲。他娘從前就有些厭煩我們這些學戲的女孩子,偏過兩月,我查出有了身子。他又正在議親,他娘只怕我耽誤他的婚姻,索性將我墜了胎。還說仇九晉早厭了我了,又不好做那薄情郎,才借故躲出去,留我在家里,憑她處置。這就將我賣了那姓吳的?!?/br> 席泠脫口而出,“疼不疼?” 她把錐心刺骨的往事講得格外簡潔,叫他一問,她背著他笑了,“好生奇怪,剛想起來就心口疼的,說出來,卻又不覺得什么。……或許是仇九晉回來,那些誤會沒了,也就不疼了?!?/br> 席泠心里卻有些隱隱作痛,他想去摟她消瘦的肩,但在聽到“仇九晉”三字時,將挪上前的半步又收回。 她說起仇九晉,已經(jīng)不像含著百年的冤憤了,甚至還帶著隱隱雀躍?;蛟S有情人間心心相證,沒什么誤會怨恨不能消解。 而席泠,他也說不清他此刻的心境,大約她只是暫時棲困在這篳院里的鶯,低墻矮樹留不住她。 露涼煙淡,銀河清淡,夜空紅粉飄零,簫娘仰頭望著,好像過去的仇怨也隨煙逝,她耿耿于懷很久的,似乎因為仇九晉的歸來,已經(jīng)淡卻了。 她自顧笑一笑,比及轉過背來,席泠已進了門內。她稍稍詫異,在后窮追,“我話還沒講完呢你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