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yǎng)禍水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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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泠頭也不回,打簾子進了臥房,往床上行去,“你不是已經(jīng)不疼了么?還有什么好講?” “是你要問我!”簫娘空在后頭跺腳,跺得那副珍珠墜珥跌跌蕩蕩,“你這個人,要問,又不聽人講完,氣得人腦仁疼!” 她一賭氣,就著席泠的床沿坐下。 席泠倒在枕上,將壓在她屁股底下的衣袂拽出來,歪著臉瞧一眼她氣得鼓囊囊的腮,又忽生不忍,“那你說,我聽著?!?/br> 兩帳間,燈燭安穩(wěn),簫娘面朝窗戶,翻著眼皮笑了一笑,立時又斂了,含嗔帶怨地別來臉把他剜一眼,“你此刻想聽,我還不說了呢!哼,人家揭了傷疤當故事一般說給你聽,你還不樂意了?!?/br> 席泠枕著胳膊莞爾,“去睡吧,明日你許我二兩銀子,我往鋪子里打支釵賠給你?!?/br> 簫娘兩眼錚亮,一霎提起精神,“打一支細細的,不要那粗粗笨笨的,不好看,就跟老婆子戴的一般。要朵荷花苞樣式,還沒開那種,細細的一支,纏在簪頭上,你懂不懂?” “懂,惟有綠荷映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1?!?/br> “還有,我那妝奩的鏡面裂了條痕,臉也照得參差不齊,你也買個妝奩回來給我好不?” “要什么樣的?” 她益發(fā)眼落星辰,亮晶晶的,好不迷人,“我在綠蟾的屋子里見她的妝奩,雕著荷花纏枝紋,還上了彩、還透著香!從前在吳家,倒是見過差不離的,可沒有她那個清香,也不知什么木頭做的……噯,你鋪子里問問,得多少錢,要不貴,你也買那個給我。” 席泠歪正眼盯著破落的帳頂好笑,“你倒識貨,那樣的大約二三兩?!?/br> 簫娘失落地撇撇嘴,“那算了,二三兩買個妝奩,倒不劃算,還不如裁件好衣裳穿。說起來,眼瞧要入冬,我去扯些好料子,給你做件冬衣。人靠衣裝馬靠鞍,你不穿體面些,人都不拿正眼瞧你?!?/br> “不必費事。”席泠盯著她撅起的嘴,心里有些軟陷。 他真怕這感覺,只怕是一場空歡喜,于是翻身背過去,“去睡吧,這會煙火也停了?!?/br> 月帳星前,簫娘暗里合計半日,回了西廂打算一番,次日便往鋪子里扯了好的羽紗料子,添上里子,給席泠縫制冬衣。 仲秋天氣,衰草連天,席泠穿得單薄,外罩件湖綠棉布道袍,里頭一件中衣,勝在年輕,倒不覺得冷,每日往儒學(xué)教導(dǎo)生員。 這日午晌,艷陽高照,原要歸家,卻在秦淮河橋頭撞見個人,迎面將其攔住。 席泠抬頭瞧,此人衣著光鮮,有幾分面熟,轉(zhuǎn)眼才想起,便是頭先往他家中去的那位定安侯虞家的小公子虞敏之。 那虞敏之上前拜禮,“席教諭是要往家去?真是巧,我包了艘畫舫游河,請先生賞光,上船與學(xué)生用席,學(xué)生正好有事請教?!?/br> 席泠見其行容雖然有禮,態(tài)度卻十二分強硬,不欲理睬,拱手相辭。虞敏之卻不由分說,使左右小廝將席泠強行押上船去,“學(xué)生不過是請教文章,又不是要打家劫舍,先生何以如此不近人情?” 那船上閎崇富麗,猩紅四季花簾子后頭便是偌大一間艙,芳屏如景,寶榻橫立,艙內(nèi)早有四五佳人等候,還有一位衣錦相公。 席上擺著滿當當晶碗銀碟、金齏玉鲙,席泠掃過一眼,轉(zhuǎn)背欲打簾子登岸去。 虞敏之正兒八經(jīng)地惱了,想他公侯世家,還從未被人這般掃過顏面,一行款留,“先生留步,回家也無事,不如吃幾杯酒,學(xué)生還要向您討教呢。”一行暗朝幾個妓/女遞眼色。 左右鶯燕便上前嗔笑奚落,“哪里來的鄉(xiāng)巴佬?如此不講禮數(shù)。虞官人請客做東,不說謝一句,反倒拉下臉就走。” “既說是鄉(xiāng)巴佬么,自然見不過大場面囖,jiejie怎的蠢笨起來。叫人家坐,人家只怕跌了這船上的好東西,賠不起嚜。” 再有席上那位相公搭腔,“敏之,放人去吧,慌腳雞上不得高臺面,你只顧留人在這里,人不自在的?!?/br> 譏得席泠打著簾子頓步,噙著抹冷笑回首把眾人脧一眼,目光清冷地落在虞敏之身上,“向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小公子有這些能說會道的朋友,想必你也是能高談雄辯之才,何必向我請教?” 虞敏之何曾遭此冷嘲過,須臾把笑斂了,剪起胳膊咬著后槽牙,“這樣又臭又硬的脾性,怪道只能在縣儒學(xué)做個教諭。按理說你二甲第一名的進士出身,當初就該點進翰林院當差的,我還奇呢,怎的淪落至此。你既如此不識抬舉,我不留你,你且去,咱們往后再說話!” 只說這虞敏之被拒后,心里赍氣,在船上總是不自在,吃酒耍了也提不起興致來。 下晌歸到烏衣巷,他祖母喊他屋里吃晚飯。這廂進去,臉色便不大好,一屁股落在圓案上,氣鼓鼓地不作聲。 老太太榻上見了,喊到榻上來坐,面前窺他一窺,便把炕桌拍一拍,“哪個不長眼的惹得我孫兒不自在?你告訴祖母,祖母給你出氣去!” 這頭還沒作聲,倏聞廊下細細一縷笑音迢遞進來,“祖母不要理他,自從回到南京來,他哪日不是在外頭與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耍樂?能受什么氣?左不過又為了行院里那些姑娘爭風(fēng)吃醋、敗了陣仗,才做出這副臉色?!?/br> 話音甫落,門里便走進來位妙齡女子,穿著桃粉縐紗掩襟長衫,底下露大半截素白的裙,宮髻虛籠,傅粉欺朱,脂香滿滿,杏眼含嗔,柳眉帶顰,天然風(fēng)韻襯著胸前佩的一個紅瑪瑙墜項圈,更顯葳蕤風(fēng)流。 虞敏之瞧見,起身打了個拱,“jiejie?!?/br> 正是定安侯家的嫡小姐,名叫虞露濃,芳齡十八,才情上好,被其祖父祖母視為奇貨,因此可居,尚未婚定。 此番隨定安侯卸任返回祖籍,長住了南京,平日除了與此地權(quán)貴人家的小姐往來,便是在閨中舞文弄墨。因此待她這成日在外尋歡作樂不學(xué)無術(shù)的兄弟,很有些恨鐵不成鋼。 眼前見他,把眼一嗔,落到老太太身邊,“你不要喊我,我當不起你jiejie。成日只曉得在外頭胡混,何嘗把我的話聽進耳朵里去?” “我哪里沒聽?”虞敏之坐回對榻,蹙額皺眉,“前些時,我去拜訪個進士,朝他討教學(xué)問,我可是隔日就去了的。是人家不理睬我,我有哪樣法子?” “人家不理你,你就不能再去?齊桓公還曾禮賢下士呢,你算什么東西?不過混了個秀才,仗著祖父父親的威名在外為非作歹?!?/br> “我可是再去了的,今日在秦淮河小橋頭撞見,我畫舫內(nèi)設(shè)宴請他,是他不識好歹,甩個臉色便走了!什么東西,不過是個進士出身,在京師,連進士及第那三個,也得給我?guī)追直∶?!?/br> 聞言,露濃冷噙著一抹笑,“我還不曉得你?你待人哪里有這樣的耐心?必定是以強權(quán)壓人,得罪了人,人才不愿與你為伍?!?/br> 虞敏之心有不服,歪著臉怨她,“jiejie怎的幫著個外人說話?莫非是jiejie仰慕人家才學(xué),心里有些……” 此言一出,登時激得露濃眼眶泛紅,惱得說不出話。 老太太亦抬手拍他的肩,“鬼人,哪有這樣講jiejie的?!你jiejie閨閣里的姑娘,叫你這樣編排她,她的臉面哪里放?什么了不得的進士,也要與你jiejie牽扯瓜葛,叫你祖父聽見,先打你!” 虞敏之縮著肩避一壁,不屑笑道:“哼,人家可是二甲一名的進士出身?!?/br> 露濃聽見,杏眼微轉(zhuǎn),淚光里似隱隱回蕩起無限春意,波滾斜陽綠窗中,記起那個春天—— 那年,她在閨中也略有耳聞,聽說有位德才過人,品貌上流的青年到京赴考,名叫席泠。殿試前,他的詩文為人傳頌,還曾傳進閨中,被她抄錄。 卻聽說他被幾個紈绔捉弄得病了,卷面失儀,被圣上冷落。原該點進翰林院當差的,又因家境貧寒,沒個門路,被內(nèi)閣劃了姓名,放回南京待命。那時候露濃聽見,還曾為這一位落寞才子痛惋過。 機緣湊巧,不曾想她也來到南京,千絲萬縷地竟扯上瓜葛。露濃倚窗含笑,丫頭奉茶進來,跟著好笑,“姑娘什么事情那樣高興?” 露濃眼波溶溶,要講不講,低著臉笑。 哪里想她是女兒春心漾,外頭卻只顧“快意恩仇”—— 晚間虞敏之往外頭吃了臺酒,在席上把此事一番講述,引得那些個權(quán)貴公子很是替他動怒,攛掇著要他把席泠“點撥點撥”。 夜半虞敏之歸家,左思右想,心內(nèi)懷恨,叫來小廝吩咐,“好個不得了的進士,竟把我侯門公勛也不放在眼內(nèi)。過幾日,你往上元縣縣令家里走一趟,把此事告訴他一聲?!?/br> 禍事平起,席泠早有預(yù)料,心知得罪這位權(quán)貴公子,未必會有好果子吃?卻不大放在心上,仍舊每日進出儒學(xué),歸家便閉門讀書,萬事不問。 這日陰沉沉的天,不見晴光,倏地秋風(fēng)帶涼,吹落滿院黃葉。簫娘燒了飯擺到正屋里,兩個人對坐吃飯。 這個默默無言,那個只顧鉆頭覓縫,“我問你,你這教諭要做到哪個日子才算完?縣衙門里有沒有要緊的缺,也該把你往上提拔提拔呀。” 席泠慢睇她一眼,隱隱好笑,“就是有,輪得到我么?” “輪不到。”簫娘捧著碗沉吟,片刻亮眼抬起來,“可如今咱們也有門路啊。仇九晉,他在上元縣做縣……” 話還未完,卻被席泠硬聲截斷,“不許找他?!彼姥蕛上?,抬首起來,眸如天色,淡淡晦暗,“你與他什么干系是你們的事情,我與他,不相干?!?/br> 簫娘叫他冷眼望出一股氣來,把眼皮翻翻,“不相干就不相干,你兇什么兇?” “我兇了么?”他眼色未改,只是嗓音驀地軟了幾分。 “兇了!”簫娘愈發(fā)得勢,把碗叮咣擱下,“我見天替你籌謀,反倒不得好,我為誰cao心,你只當為我自己呀?我告訴你,要不是為著你,我早走了,你以為我沒地方去呢?人仇九晉,巴巴在外頭尋宅子,就等著挑了地方來接我,我有的是好去處?!?/br> 席泠擱下空碗,眱她半日啟口,“算我兇了你,抱歉?!?/br> 簫娘別開臉,抿著唇憋著抹得意的笑。再回首,人已走到臥房門簾子前頭,背影掩得聲音有些發(fā)悶,“你去吧,跟著他不愁吃穿,也不用成日與爐灶為伍,日子好過。” 說得不差,仇九晉眼前雖只是個縣丞,可憑他外祖的關(guān)系,升官加爵,指日可待。 簫娘這輩子,就圖個翻身為主,也使喚使喚奴仆、享一享高人一等的福氣。 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么,仇九晉兩次說起,她都未坦率答應(yīng)。好似總有些放不下,丟不開,或許是對從前還未真正釋懷,或許又是對未來有些懷疑,總之猶豫踟躕,幾番不定。 此刻卻一口氣頂上來,倏地想應(yīng)了,于是鼓著個腮捉裙起來,“我這就去告訴他,叫他尋個三進的宅子,少了十畝地,我可不住。你把桌兒收了!” 言訖,回西廂摔闔了門。又扒著窗縫看,見席泠來往幾回,收拾碗碟,叮叮當當響。 她心里有氣,也將那個新買的妝奩弄得叮當響,把幾件有限的頭面首飾,摔摔碰碰,跟誰置氣似的,非要弄出個動靜來。 半日收拾出來,換了件嫩綠的掩襟短褂子,扎著松黃的裙,也學(xué)人閨閣小姐,挽著條翠綠的披帛,打扮得烏云墜翠翹,黛薄紅深,點著金蓮抱著個包袱皮,待要出門。 捱著步子到院門前,總算被席泠喊住,“站一站。” 她洋洋回首,抬著下巴冷睨他,“做什么?” “往遠處去,如何走得?”席泠走過來,往她腳上瞥一眼,擦身出門,“等我去請頂軟轎來送你去?!?/br> 于是乎,這頂軟轎游過好幾條街,落在巡檢元大人家角門上。簫娘門首報了門房,小廝引著進去,倒也是偌大個宅子,比陶家人口多了許多,來往仆婦丫頭眾多,遞東西傳話的,熱熱鬧鬧。 到那元小姐閨房,亦是寶瓶插花,綺窗細密,春屏秀麗,寶榻繁裀。小姐不好詩書,屋里寫字的家伙不多,不過掛著兩張字畫,裝點屋子。 屋里還坐著位葳蕤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穿金戴銀,見了禮才知,是小姐的母親,元家的正頭太太。 見簫娘隨仆婦踅進屏風(fēng)來,小姐便起身去拉,“我說晚兩日來一樣,我也不急著穿,今日天氣不大好,路上恐怕下雨?!?/br> 簫娘如今領(lǐng)悟了,當這些闊門小姐,不能像朋友似的待,人反說你不配,與你遠了。 就拿她們當女財神一般,一味鉆營討好,她們反覺你雖是奉承討好的下作人,卻勝在機謹,待你倒還和軟些。 因此笑得十二分賣力,朝夫人小姐都行了禮,只在榻跟前杌凳上坐,“姑娘交代的活計,哪里敢耽誤呀?若是下雨么,少不得在姑娘太太家,等太太賞口飯吃了?!?/br> 果然,奉承得元太太障袂嬉笑,“好個機靈人,我們家還會虧你碗飯吃不成?”說著,使丫頭端了茶果來,指給她吃,“你往日在哪里做勾當呢?也常往我家走走,把外頭的新鮮事,說來我聽聽?!?/br> “哪有什么正經(jīng)勾當,還不是姑娘奶奶們發(fā)善,賞我點差使。昨日往趙家去了,她們家奶奶請人小姑子念經(jīng),叫不齊六個,我去湊個數(shù),我也不大識字,坐在那里白混口吃的?!?/br> 元太太笑問:“可是跑船運的趙家?” “是嚜?!焙嵞镩_了包袱,拿出繡鞋。 元太太摸摸鞋底子,“你這鞋底倒好,她爹成日在外東走西逛,稍薄的底子腳受不住。你比著這個,做一雙皂靴來,料子你走時帶去。” 簫娘應(yīng)著,隨口搭問:“老爺衙門里忙些什么呢?” “不比泠官人,儒學(xué)里清凈。他么,平日查私販、人口,各處奔走,沒個消停,從不肯輕易在家。” 簫娘閑說幾句,倒與這元太太說得幾分投緣。元太太一高興,賞了料子并一些打賞。 這廂仍舊乘坐軟轎歸家,路上撩了簾子瞧,見許多差役押趕糧食,大約是縣衙門收秋稅的緣故,街市比往日蕪雜些。 正是這個緣故,衙門里稅收登記造冊,忙得何盞焦頭爛額。 又有消息,縣令趙科已上奏辭官,等明年順天府內(nèi)閣批文下來,就要回鄉(xiāng)養(yǎng)老,不大管衙內(nèi)的事情了,把他們底下人愈發(fā)忙得不行。 下晌歸家,便打后門去請了席泠來幫忙核對稅冊,兩個人在書房說起趙科辭官之事。何盞埋頭笑論,“趙大人老滑頭了,眼瞧著今年是最后一遭以糧繳稅,有些人趁這個時機,必要大撈一筆。他怕那些人捅出簍子,屆時牽連了他,橫豎也升不上去,不如辭官回鄉(xiāng),一身自在?!?/br> 席泠在下案,捧著賬冊瞟他一眼,喬做無意,“那些人……你這話,像是曉得是哪些人似的?!?/br> 日影西昃,陽光斜傾在書案上,何盞抬起頭,笑臉與微塵同浮在光束里: “咱們倆自□□好,我不瞞你。往年征稅收糧食,不少人貪墨,官商勾結(jié),糧食脫手出去,按利分成。你瞧應(yīng)天府的仇通判,他老岳丈是南直隸禮部侍郎,過兩年只怕就要調(diào)任京師六部,怎的他遲遲進不了南直隸六部?” 他吭吭笑兩聲,下巴挑一下席泠,“你想想,他要是升調(diào)了,底下弄錢這些事情,誰來盯著辦?外人到底不如親女婿放心吶?!?/br> 破窗射入的陽光熨帖著席泠半張臉,濃卷的睫毛細微顫地抖了下,眼卻未抬,左右對看賬冊,“如此說來,趕在稅策有變前,他們定要放手貪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