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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嬌養(yǎng)禍水在線閱讀 - 嬌養(yǎng)禍水 第16節(jié)

嬌養(yǎng)禍水 第16節(jié)

    何盞架著眉點頭,席泠稍垂眼皮,笑了下,“嘶……倘或查處了這些人,令尊高升,倒是個機會。”

    何盞拈著一頁紙,將翻未翻,望著他笑,“你說得不錯,家父的意思,若他們不出手便罷,倘或出手,就密告南直隸戶部。戶部侍郎與仇通判岳父不大過得去,必定呈報京師,遣人徹查?!?/br>
    說到此間,何盞眼色稍沉,暗磨牙根,“倒不為什么高升不高升的話,南京這班貪腐蛀蟲,也該整治整治了!”

    “要是查無實證呢?”

    “查無實證……”何盞俯首,長吁一聲,“那就算我何家運數(shù)已盡。給你說句交底的話,就算家父要明哲保身,我也要求個無愧于心。咱們自幼讀書,是為著什么?不就為效忠朝廷,百姓安居?明瞧見那么大的虧空卻坐視不理,枉受圣賢教誨!”

    如今再說起這些忠君報國的抱負,席泠業(yè)已無情無緒,甚至感到幾分疲憊。

    他擱下賬本望何盞,綺窗折進陽光,返照他眼中一點虛飄飄的欽佩,頃刻就沉入眸色深深的海底。

    沉日躍兔,金烏相避,沒幾日秋鶯啼花殘,紅葉亦衰減,暖風驟散,涼風乍緊了。

    席泠仍穿兩件單衣,簫娘瞧不過眼,點燈熬油地忙活四五日,為他裁了一套夾棉的中衣。

    這廂舉著衣裳在他肩頭比一比,彎著眼笑,“外衣費時日,還差肩上兩個補子沒繡好,先裁夾棉的中衣你穿,裹在里頭,也不覺冷?!?/br>
    席泠瞥見她帳中擱著雙男人的靴,軟緞料子,針腳細致,還未收線,一下踏碎了他好些縈于腹中的話。

    他盯著簫娘折返回床前的纖背弱腰,聲音含沙發(fā)悶,“不必急著趕做它,我不冷,什么時候做好我什么時候再穿就是?!?/br>
    “你不冷?”

    透過她滿頭鴉髻,席泠仿佛能看見她的笑臉,翻著白眼,俏皮伶俐,“你此刻年輕,是不曉得冷,等年紀大了就曉得,那骨頭縫里都細針扎似的疼,就是年輕時候不留心保暖作下的病!”

    話音甫落,簫娘提著中衣的褲子轉過來,見席泠的目光定在她身后的床鋪上,她跟著看一眼,就瞧見那雙黑靴。

    不知出于什么動機,她把那沒必要解說的非要表白表白,“那是給元家老爺做的,前些日往他家中去,他夫人見我鞋子做得還將就,就托我給她老爺做一雙?!?/br>
    席泠心里的酸稍稍煙消云散,笑了下,“哪個元家?”

    “就是巡檢司巡檢元大老爺家呀,他小女與綠蟾是朋友。上回綠蟾生辰,我去陶家,在那里認得的。她托我往她家走動,送些絹子汗巾之類。誰知去了撞見太太,倒與這太太投緣,說了好些話。你別說,這元太太三十好幾的人了,臉上倒瞧不見一條皺紋,真是顯年輕!”

    “原來是兩縣巡檢元瀾……”

    “你認得?”

    席泠莞爾搖首,“不認得,聽說過。這元瀾是上元江寧兩縣總巡檢,手底下上千人,專管兩縣人口防查與商販來往。”

    說著,席泠將手搭在窗前那條椅背上,十個指頭倏蜷倏放,像是思慮什么。

    “噢……怪道這元家與陶家有往來呢,陶家跑買賣貨運,總少不得與他打交道?!?/br>
    簫娘隨口附和,將那條褲子提到窗前,扒他的肩,“轉過來?!毙幢鹊剿?,把他兩邊腰一掐,“瞧瞧這腰合不合適,大些不妨,我還往上縫褲帶子呢。”

    驀地把席泠掐得心猛跳兩下,熱氣朝脖子涌,正巧叫衣襟遮住,一張臉仍是冷白的,垂眼盯著簫娘低伏的烏髻,血氣躁動,卻脈脈無話。

    簫娘比了少頃,收了褲子,朱唇唼喋著疊衣裳,“蠻合身哩,回頭縫上褲帶子就給你穿?!?/br>
    疊罷衣裳,又摸了條絹子朝他走近,墊著腳尖擦他額上細汗,“我兒,這樣涼的天,怎的出汗呢?”

    席泠瞧見她鬢上光溜溜的,只有條大紅的布帶子,與發(fā)絲勾勾纏纏,同挽頭頂,便笑,“怎么不戴那件分心?”

    “哪有見天戴的道理呀?”簫娘撇撇嘴,收了絹子,“你不懂,女人心思細著呢,我要是日日戴,叫那些閨秀小姐瞧見,一要說我眼皮子淺,得個金首飾,恨不得日日顯擺;二也要說我沒別的,只得那一件,這才天天戴在頭上。”

    “再買一件,翡翠的?!?/br>
    簫娘一抬頭,他的瞳孔似葉尖上的兩滴露,亮晶晶的,好像往她的心湖里墜下來,濺起兩圈小小漣漪。她便媚孜孜笑了,“還是我兒曉得孝敬我。”

    送席泠出門后,簫娘低著脖子在窗戶底下做活計,半日脖子酸,抬眼撫脖子,卻見晴芳進來,說是綠蟾請她去一趟。簫娘只得丟了針線,跟著往陶家后門進去。

    繡閣里晨光和軟,綠蟾鶯慵蝶懶地倚在書案,將一張寫了字的粉箋提著笑看,看得出神,連簫娘進來也未聽見。

    “姑娘叫我什么吩咐?”

    綠蟾乍驚,抬起臉,簫娘扶著案沿,纖腰微俯。她稍稍詫異,將紙箋折入信封,“說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你怎的客氣起來?”

    簫娘笑笑未答,綠蟾也不深究,將信并一張噴香的桃粉絹子遞與她,朝屏風外頭張望,放低了聲音,“這帕子是我親繡的,上回何小官人給我賀生辰,我還未還他的禮呢,托你轉交給他。我屋里有我家商號新進的緞子,你拿一匹回去裁衣裳穿。謝謝你?!?/br>
    “姑娘只管交給我。”簫娘接了信,與她閑說兩句,辭回家去。

    走時忘了栓院門,回去就見院內立著個身影,簫娘歪著臉在后頭敲半晌,沒認出是誰,吭吭輕咳兩聲,那人轉過來,才認出是仇九晉跟前的小廝華筵。

    那華筵笑嘻嘻迎到跟前,“我的jiejie,等你好半天,你哪里去了不在家???,收拾收拾,與我出去,爺在舊花巷等你呢。”

    舊花巷與烏衣巷比鄰,倒是不遠。簫娘提起柳眉將他照探照探,“往那里去做什么?”

    “那里有處宅子,前幾日我打聽見的,爺去瞧呢,使我來請jiejie一道去瞧瞧好不好。”

    簫娘把眼皮輕垂,樹上正好棲著只寒鴉,在樹杈上左右跳兩腳,呱呱吸引著簫娘抬頭。

    就看見它扇著翅膀,抖落滿天灰,撲騰騰飛離那枯枝敗葉的杏樹,往萬里碧霄飛去了。

    ——————

    1唐李商隱《蹭荷花》

    第25章 吹愁去 (五)

    寒鴉扇落幾片敗葉, 被風卷過掉漆的黑院門,往這院門走出一步,就是富貴榮華;后退一步, 則仍舊是清貧如洗。簫娘卻在這兩者間,遲遲拿不定主意。

    有什么可拿不定的呢?怪了, 她這一生, 圖的不就是個安穩(wěn)享樂?此刻舊愛與富貴皆唾手可得,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這么一想,簫娘往前挪了半步,朝華筵挑挑下巴,“你略等等, 我換身衣裳跟你去?!?/br>
    俄延半日,換了身好衣裳, 鴉青的縐紗對襟褂子,寶藍的潞綢百迭裙, 月魄的抹胸裹著她輕微起伏的胸口,貧瘠胸口上兩片鎖骨格外突出,仿佛她潦倒沉重的半生, 就要迎來新的轉折。

    華筵請了軟轎, 簫娘坐在里頭, 從河邊走。時近正午, 兩岸行院漸漸沸騰,笙笛不絕,榮華無止, 小轎擠逼著穿過喧囂路人, 鉆進長長的舊花巷。

    舊花巷比烏衣巷長了許多, 里頭宅院比鄰, 青瓦綿延。仇九晉就等候在一處院墻底下,門前匾上題的是“趙宅”。

    他領著簫娘往里進,一路說起:“這趙大人是順天府人氏,早年在南京任過職,買了這宅子。前年調回順天府,闔家跟著回去,往后就不再來了,空出這地方沒人住,正想著出售?!?/br>
    迎門進去,中間便是大大個場院,兩面蒼樹翠蓋,梧桐滿地,苔痕斑駁。走上前,立著間大廳,陳設齊全,只是有些落灰。

    穿過廳房,后頭隔著院墻,開著月洞門。門下進去,兩面游廊,通著山石疊嶂的園子,池塘水榭一應都有,園子那頭隱約見花墻半掩,墻內幾間屋舍。

    仇九晉睞目窺窺簫娘,“你瞧著如何?”

    簫娘兩個眼看顧不過來,忙了這頭花架,又忙那頭蓮池,真是個神仙洞府,蓬萊仙洲,是她夢也做不出來的宅子。她扶著曲徑旁的一塊太湖石,崎嶇坎坷的紋路,順著下去,就是一座逍遙窟。

    她無比迷戀這富貴王堂,連看也沒空看仇九晉一眼,“你瞧著呢?”

    他穿著白里玄色紗的圓領袍,舉止溫雅,“我瞧著倒還過得去,雖不比家中地方大,我們二人,倒還將就。外頭買幾房下人,也住得。我前日來瞧過,今日帶你瞧了,你倘或如意,咱們就與那保山定下來,擇日搬遷。”

    還要買幾房下人?簫娘為奴半生,還不曾被人伺候過,心里做夢一般,眼睛應接不暇地往各處呼扇。

    這廂走進園后正屋里,見榻椅屏風,髤紅家私亮堂堂的,沒一處斑駁。她的指端撫過一張梳背椅,興興睇住仇九晉,“這宅子多少銀子???”

    “不多,一百兩出頭,添置些下人與東西,滿破花費一百二十兩?!?/br>
    張口就是百把兩,簫娘簡直有些飄飄然,“要朝你家中伸手么?”

    仇九晉踏著門內一片陽光,踅至榻上朝她招手,“這點私財我還有,用不著費官中的錢?!?/br>
    面面綠紗綺窗間,簫娘像只貓一樣走到他跟前,舉頭把屋子又環(huán)顧一圈、又一圈。仇九晉一手托她的手,一手朝屋子各處指點,“那窗戶上,屆時貼上喜字,通臥房那飛罩上頭掛上紅綢巾子,那里,墜上紅燈籠……”

    洋洋灑灑,在他的指點下,屋子仿佛成了片喜海。簫娘置身其中,感到的歡喜,幾乎全來自金銀迷離。

    她很清楚,不論他如何描畫,她也只是個尷尬的、進不了宗祠、登不了家門、連戶都上不了的外宅。但她似乎不大在意,比起那些虛妄的名,她更想要扎實的利。

    她也更在意辛玉臺。她笑笑,反握住他的虎口,“咱們在外頭置房子,你娘曉得么?辛家又曉不曉得?”

    仇九晉順勢拉她在膝上坐,一壁環(huán)住她的腰,聲音帶著幾分無奈,“我正要與你說這個,我母親什么性子你清楚,這件事還不能叫家中曉得。免得我不在,她們尋著法子整治你。我想著,等明年辛玉臺過門,再告訴家中,屆時木已成舟,她們也不能拿你如何?!?/br>
    聞言,簫娘忽生幾分遺憾。她多想瞧瞧辛玉臺曉得后的臉色,一定變幻得很絢爛,只要想一想,便有無限快意。

    仇九晉原本還擔心她生氣,眼前見她抹了蜜似的笑,放下心,點點她的鼻尖,“小貓兒,偷笑什么呢?也告訴我聽聽啊?!?/br>
    她很久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如今再聽,甜絲絲的蜜線里,似乎糾纏著幾縷時過境遷的霉味兒。

    到底什么不如意,簫娘說不清,索性不去想它,把目光熨帖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笑著將他搖一搖,“你告訴我,你父親是六品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隸吏部侍郎,怎的要娶個知縣之女呢?”

    仇九晉眨了兩下眼,面色倏忽有幾分傾頹。他羞于提起這段婚姻,特別是在簫娘面前,于是他笑一笑,沉默不說。

    “你告訴我呀,到底為什么嘛?!焙嵞锏踔牟弊訉⑺麖突我换巍?/br>
    她這樣潔凈無暇的性子怎么會懂得官場復雜的利來利往?他想,她只會唱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唱詞里,充滿了花前月下的綿綿情意,絲毫不染世俗的煙火氣。

    所以她當然不能理解官如何貪墨糧稅,商如何銷糧回利;他又是如何犧牲了婚姻,去穩(wěn)固官與商之間見不得人的關系;

    她一定也不能理解,像他這樣一個從前總在她面前明志為國的少年,又是為何向凡俗妥協(xié)。

    他只能避而不談,緊抱她,好像緊抱從前那個未染塵埃的自己,“打聽這個做什么?這些事情與你說不清,辛玉臺是陶知行的親侄女,財勢聯(lián)姻,也不少見。你只要曉得,我不喜歡她,連面也不曾見過,娶她和娶除你的任何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簫娘懶得深究,反正憑他娶誰,也不會輪到自己頭上。

    她由他腿上起來,打簾子往臥房里瞧瞧。里頭春屏如畫,秋羅幔帳,是一張雕花楠木架子床,比起家中那張歪了頂?shù)拇?,好到天上?/br>
    簾子還未丟,仇九晉已從身后抱住她,臉埋在她肩上,眼往那張床睇去,“家私都是齊全的,那趙大人走時帶不去,你倘或不喜歡,咱們丟了,重新打來?!?/br>
    “打來又要費多少錢?”簫娘側來臉,眼底發(fā)亮。

    仇九晉稍稍驚駭,轉到前頭來,掐掐她靈翹的鼻尖,“你何時也計較起銀子來?”

    “不計較,我早餓死了!”簫娘叉著腰瞪他。

    瞪得他渾身骨頭縫里酥麻出來,便將她抵在飛罩的墻根下,一下一下地親,由淺至深,舌尖將她軟綿綿的唇舔了又舔。

    簫娘原是闔著眼,虛晃晃的黃光在她眼皮前隱隱暗暗地變化著,驟然哪里折閃,她陡地掀開眼皮,推搡他一下,“哎唷,這個時候,泠哥兒該回家了,我得回去燒飯!”

    她剛轉步,被仇九晉一把掣回來,“你給他燒飯?”

    “不燒飯他哪里吃去?”簫娘翻翻眼皮,一霎掀去了花前月下的波光,露出市井的煙火氣,“他這個時候儒學歸家,肚子打饑荒,我不燒飯,他也不往外頭去吃,就在屋子里看書,沒個白天黑夜的。我回去了,這宅子你看著辦,我都聽你的?!?/br>
    話音甫落,她急急抽出手,捉裙而去。仇九晉追到廊下,那月洞門下只剩她遺留的一抹寶藍,仿佛從他手里流失的一汪清水。

    這廂簫娘仍坐轎歸家,進院一瞥,冷鍋冷灶,席泠果如她所料,沒飯就不吃,在屋里看書。

    今日卻奇,他把臥房的窗戶大開,在那張陳舊的榻上捧著書,正對窗臺,窗臺又對院門。聞聽響動,他輕輕抬眼,“哪里去了?”

    簫娘嘔了口氣,捉裙幾步走到窗前,“我不在家,你就不會自己尋個哪樣吃?再不濟,叫你往河邊隨便哪個窯子里擺飯吃去!餓死你我可不會替你收尸!你們父子倆,就是我前世的冤孽,這輩子朝我索命來!”

    言訖,她鼓著腮轉步往廚房里去。席泠亦丟下書,跟著出來,圍在灶邊看她和糙玉米面。

    時不時睇她那兩片山楂紅的嘴皮子,正翕動,“哼,像你們這樣的,除了讀書,還會做什么?給你丟在荒郊野嶺,不餓死才怪了。我不是每日給你些散碎在身上應急么?往街上買個餅吃呀,懶死你算!……”

    席泠就在邊上一字一句地靜聽,伴著她身上彌留的一股瑞腦香,好像在把她每一分音容臨摹進心里,日后好拿出來懷念。

    太陽被簫娘唼喋不休的嘴皮子催倒了西,杏樹接近禿絕,剩幾片可憐兮兮的枯葉掛在上頭,晃眼看,像幾只黃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