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yǎng)禍水 第17節(jié)
簫娘賣力揉著面,稍稍揉散了髻,抬起胳膊蹭額上的碎發(fā)。不防手腕上倏地套上來個什么,涼絲絲的,垂在眼前一瞧,是個泛藍的細玉鐲子,不透,夾著許多絮。 她把眼狠狠一斜,不知哪里躥出的火氣,“做什么?!” 席泠分明嗅見她身上纏纏綿綿的瑞腦香,像把戳人的刀子,將他戳退半步。 但他還是剪著只手淺笑,嗓音又沉又飄,說不清要往哪里落,“你給的散碎,都買了這個,你不是說缺個鐲子戴?謝你忙前忙后為我洗衣燒飯?!?/br> 金烏西去,照得那鐲子波光流轉(zhuǎn)。簫娘本能地換了副臉色,笑嘻嘻推他,“客氣什么?為你忙活,應(yīng)該的!你去屋里等著,我給你蒸饃饃吃,再燒兩個菜。今日是外頭有事給耽擱住了,那仇……” 席泠陡地轉(zhuǎn)過背,往屋行,將她余下的話攔腰截斷,“不吃饃饃,你見天蒸玉米面饃饃,吃也吃得煩了,你烙個餅吧。” “嘿、給你慣得,還挑肥揀瘦起來!”簫娘在后腕子抵著腰瞪他,他向來不挑吃,做什么吃什么,多一句閑話沒有,今日忽地要這要那。 簫娘卻怪,并不覺生氣,反在他背后笑了,埋首揉面,“吃餅吃餅、給你燒個山藥雞rou丸子湯,就餅吃?!?/br> 入夜便院鋪梧桐月,席泠將滿榻書收了,拈滅燭花,倒在帳里,聽見一段昆腔隱約透墻來,唱的是《西廂記》張生夜會崔鶯鶯那段。 大約是這個緣故,他夜間發(fā)夢,夢見簫娘盛裝而來,巧描眉黛,淡勻胭脂,坐在他床畔喊他:“泠哥。”喊醒他,又不講話,欲語還羞地垂了下頜,把下唇輕咬。 席泠曉得是夢,血直沖腦,沒個顧忌,起來把她摟在懷里,也不講話。 兩個都不講話,可急煞了簫娘,紅著張臉懷里抬出眼睇他,目光軟得似盈盈春水,半怨半嗔地,“人家來,你又不說話,真是個鋸了嘴的葫蘆……” 說完,臉愈發(fā)紅得似顆熟桃。席泠環(huán)住她的腰,稍稍踟躕后,便去親她兩片甜澀的嘴唇,銜在口里磨一磨,嗓音低得纏綿悱惻,“你要我說什么呢?” 簫娘退后幾寸,眼睛婉媚地嗔一嗔,“有什么說什么呀?!?/br> 席泠想說,最終又三緘其口,引得簫娘指端往他額心輕輕戳一下,“你呀,還真是我的冤家?!?/br> 席泠仿佛三魂七魄都聚在那額心一點,叫她一戳,兀的魂飛魄散,渾身只剩亂竄的熱涌。 他把她兜倒在枕上,把她安全地罩在身下,溫柔繾綣地親她摸索她,一火如豆,燒在他眼里,又讓這火熱流淌在指端與舌尖,將彼此都湮滅…… 驚醒來時,被褥里熱乎乎地濕一塊。席泠起來換了被子,再不能睡,就在薄薄的月光里坐在床沿,盯著那堵墻,好像要把它望穿、望斷,直望進簫娘闔睡的眼里。 這些不見天日的心事,他都不能說。她有自由的資格,不受任何困擾去選擇她要的富貴。但他隱含希望,那些不能說的,她能懂得。 第26章 吹愁去 (六) 倒不是席泠妄自菲薄, 實在是世態(tài)炎涼,仕途坎坷。正如他睿智的揣測,該來的總是來了。 這日清早, 還未進儒學,便見鄭班頭候在門口, 臉色有些難堪地迎上來, “席老爺,縣尊大人請您往衙內(nèi)說話?!?/br> 席泠早有所料,坦然與他去。走到街市,喧囂市井內(nèi),鄭班頭跟上來與他并走, “小的提醒老爺一聲,前些時, 烏衣巷定安侯府的小公子請了縣尊家去,好像說了老爺幾句不是??h尊回來, 一直被秋稅的事情絆住了腳,今番才抽出空來請老爺說話?!?/br> “多謝你提點。”席泠淡淡頷首,未有異變。 越暨縣衙, 迎面在進進出出的場院內(nèi)撞見何盞。抬頭望見席泠, 何盞將手上賬簿擱在差役懷抱的一摞賬冊上, 剪著手頓步, “碎云,你怎的往衙內(nèi)來?” “縣尊召見?!毕鲎屗蛔?,“你往哪里去?” “我把稅收賬簿上呈應(yīng)天府戶科。我先去, 晚些家中說話?!?/br> 二人拱手辭過, 席泠踅入內(nèi)堂, 等了一盞茶, 才見縣令趙科舉步進來。許久未見,趙科胡須參了好些銀色,見席泠要拜,他忙擺袖,“免禮免禮,你且坐?!?/br> 未幾差役換上新茶,趙科呷一口,盅口抬眼望一望他,把發(fā)皺的臉皮牽強地笑笑,“碎云在儒學任教諭,還是何主簿竭力舉薦。這大半年,我看十分勤謹,儒學那些生員,文章比從前好了許多,都是你的功勞?!?/br> 席泠起身作揖,“縣尊過獎?!?/br> “你坐下。”趙科把手壓一壓,旋即捋著須笑笑,“你一向獨來獨往,也就是與何主簿交好些,別人都說你不近人情,我看倒好……” 緊著,便是一聲長吁,“我也不過是個芝麻小官,五十多了,還是個縣官,死活升不上去,你曉得是什么因由?” 席泠牽著唇角笑一笑,“大人自謙?!?/br> 趙科把袖揮一揮,胳膊肘撐在官帽椅扶手上,“不是自謙,是無甚大本事。可我覺得你卻是個有本事的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氣鬼癖,性情冷淡,骨頭還硬,連定安侯府的小公子你都敢得罪。” 爐沉香盡,席泠眼如冷灰,“牽連大人,是卑職的不是?!?/br> “你牽連不了我什么,我的辭官奏疏,業(yè)已遞交了順天府通政司,明年內(nèi)閣的票擬下來,天大的麻煩,也與我無干?!?/br> 說著,趙科佝下背,似感似嘆,“碎云小友,我瞧你頗有眼緣,說句叫你見怪的話,你真像我二十郎當歲的時候。不肯屈身奉承,更不愿折腰巴結(jié),等回過身來,已是時世變遷,悔之晚矣?!?/br> 他端起茶盅,久久未抵口,“我勸你一句,入仕,就要先把腰板彎一彎,官場,就要學著把骨頭折一折。你我都是無門路無根基的人,我不得罪人,尚且在這縣堂里磨了幾十年升不上去,你得罪了人,還想有什么出路?單憑書生意氣,在當今官場,是混不到飯吃的……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嘛?!?/br> 一番話說得席泠微微振蕩,他睇著眼前這個蒼蒼老者,那只猙獰苦癟的手也曾運籌帷幄,書寫過凌云壯志。 可蹉跎半生,又得到什么呢?不過是兩鬢如霜,一葉枯敗。 趙科望望他的眼,呷了口茶起身,走來往他肩頭拍一拍,“你瞧上頭匾上那幾個字是何意思?” 是金漆的“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席泠扭回頭,謙卑作答:“回大人,學生愚見,應(yīng)是日月昭昭,天地為鑒,警醒世人為官當公正廉明?!?/br> 聞言,趙科笑一笑,站在廳中央剪起兩條胳膊,仰首把匾額望著,“我二十四歲初涉官場,比你年長四歲,那時候也是這樣想??煽戳怂鼛资辏缃竦棺聊c出別的意思來……” 他轉(zhuǎn)過來,帶著對時勢的淡淡輕蔑,“我今日告訴你,還有層意思,就是日月無光,舉世混濁!碎云小友,你做不了明鏡,也照不清混沌,趁早別徒勞。此番免你的職,你就當吃個教訓,好好思量思量前路該往哪里走。想清楚了,必有東山再起之日?!?/br> 他走后良久,堂中似乎還回旋著他滄桑的嗓音,人卻只剩席泠,舉頭將那塊匾看著。 盯得太久,金漆晃得人眼花繚亂,那塊匾似乎化出個漩渦,席慕白在那漩渦里拼命撲騰,眼神似個惡鬼,朝席泠直勾勾、濕淋淋地射來。 下晌何盞歸衙,沒碰見席泠,便叫來鄭班頭打聽,才曉得席泠得罪了定安侯府的公子,被免了教諭之職。 他心內(nèi)十二分替席泠不平,急匆匆走到席泠家問,聽席泠說了前因,在正屋外間氣得直拍案: “好個定安侯府,倚勢仗貴,橫行欺人!我曉得他們家,世襲的爵位嘛,定安侯原是京師禮部尚書,卸任回南京,兩個兒子如今在京師也是身居要職。哼,這才是真正的高門呢,隨便一句話,就免了你的職,不得了啊?!?/br> 何盞在屋里緊踱兩步,陡地又拍案,“可我倒想去問問他們,這樣詩書禮樂之家,如何教出這樣的子孫?無禮求學不成,就公報私仇在后!” 席泠安坐椅上,早是心如死灰,格外坦然,“照心,多謝你為我不平,你的肝膽,席泠銘記在心。可你就算去問,只怕也不曉得定安侯府的門朝哪里開。” 這樣的門戶,已不是何盞一個小小主簿、或像他父親一個應(yīng)天府推官能夠得上的。何盞胸悶氣短,卻只得長吁一口氣,落回椅上,黯然垂首,“那你如何打算呢?” “還回私塾教書?!毕鰯[出手,請他吃茶,笑意有些苦澀,“時有盛衰,木有枯榮,我也只好‘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1’了?!?/br> 天近黃昏,斜陽下枯枝敗葉,秋草荒涼,一切的屈辱與不甘,都被迫無奈地歸為了恬靜。 夜來隱隱笙歌,一街之隔的秦淮河,席泠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必是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1。 他一向身居繁華南京,可自從席慕白死后,與他有關(guān)的,就只剩冷墻之外的簫娘。卻恐怕,不多久的明天,她也要與他無關(guān)了。 墻頭礙月,將簫娘的影拽得瘦瘦斜斜,她穿著單薄丁香紫掩襟寢衣,底下是同色紗褲,半散著發(fā),叫夜風拂得似像墻角不知名的野花,孤苦地抱著雙臂,把席泠的房門叩響。 頃刻席泠就開了門,從她第一回 叩他的門,他開得是一遭比一遭快。 可簫娘沒察覺這些細微末節(jié)的變化,她更在意別的,譬如:“我有話問你,你實話告訴我聽,是不是儒學里的教諭干不成了?” 門外早是香消翠減,西風驟寒,席泠掣著她胳膊將她拽進屋內(nèi),擎燈往臥房里去,“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是問這個?” 簫娘跟在后頭進屋,剝開滿榻寫滿字的紙張,屁股落座,放開胳膊,瘦巖巖,愁濃眉淡,“你不也沒睡?不要瞞我,下晌你與何小官人說話,我都聽見了。” “是,得罪了權(quán)貴,被免了職。”席泠把燈擱在斑駁的炕桌上,同樣穿著套月魄的寢衣褲,料子不如簫娘的好,是一般的苧麻。 “得罪了誰?”簫娘眉目警惕。 他把臉轉(zhuǎn)來,牽強地笑笑,“定安侯虞家,是你想也不敢想的權(quán)貴。” 簫娘兩眼駭圓,久久沉默后,把繡鞋踩到榻沿,抱著雙膝,嘆息把燭火也吹得偏一偏,仿佛她的如意算盤珠子,又撥了個亂: “我早給你講了一百二十遭嘛,你那個脾性要改改,對誰都板著副面孔,就跟誰欠你錢似的。如今可算是吃了虧吧?我告訴你,那些人,誰不愛聽好話奉承話?偏你要么不講話,講一句,能把人氣個半死,誰受得了呀?” 席泠冷不作聲,簫娘剔眼一瞧,愈發(fā)來氣,“你瞧瞧你瞧瞧,又不出聲,悶著誰曉得你在想哪樣?你讀書讀的腦子也傻了,總是覺著自己握著道理,誰也不懼不怕??蛇@天下,哪里給你講理的地方呀?你去打聽打聽,如今打官司,沒幾個錢還投告沒門呢。” “投告無門。” “我就愛說‘投告沒門’,怎的了?!”簫娘斜吊著眼,恨不得以眼作刀,把他冷的心腸剜出來看看到底在想什么。 無可奈何,又是一嘆,“你倒說說看,如今怎么辦?那教諭再不濟,也有一月十兩銀子、五石糧食的薪俸,今番除了攢下那幾個錢,就是坐吃山空!往后什么都沒了,叫我拿什么揭鍋?” 席泠一條胳膊搭在炕桌上,把手邊的一張空白的紙抓成團,緊握在掌中,盯著對面的空帳,慢吞吞啟口,“仇九晉……他那宅子買在哪里?” 殘燈青幌,淡月紗窗,統(tǒng)統(tǒng)將他的側(cè)臉鑲滾得淡然慘烈。很奇怪,簫娘就是能從他靜如灰燼的目中看見那點慘烈,倏覺心酸。 心酸后,又是洶騰騰的氣惱,蕪雜得說不清??傊龑⑹忠慌?,“說你的事情呢你提什么仇九晉?!關(guān)他哪樣事情?家里往后日子如何過,你總要有個打算,好叫我安心呀。我可是一點不想再過那一文錢掰成兩半花的窩囊日子!” “他不是要買宅子接你去?”席泠目不轉(zhuǎn)睛,仍然盯著那片紗帳,里頭空空的,像他的五臟一樣空,“去了,就犯不著在這里愁生計。” 簫娘說不出的僝僽,好像胸口堵著一些話,亂七八糟,理不出個頭緒。她只能照實講:“在舊花巷瞧了處宅子,原先的主人回了京師,還得等他差人把房契送到南京來,一時住不上呢,還得賴著你吃好些日的飯?!?/br> 席泠抬起一對濃眉,抱歉地笑笑,“我暫且還回私塾里教書,二三兩總是有的,不會斷了糧?!?/br> 笑得簫娘益發(fā)酸楚,可越是心酸,火氣就越大。她恨眼把他望半日,最終無計可施地撇撇嘴,把下巴墩在膝蓋上,“你爹下葬的時候,陪了個金戒指,我都想給它挖出來了。你說,我去給他挖了,他會不會化成厲鬼找我?” 他轉(zhuǎn)過臉來,剔著眉,帶著點迤逗的意味,“有我在,別怕?!?/br> 簫娘十年難見他這副鮮活的面孔,兀地被逗得咯咯仰頭直樂。 當她垂回臉,流眄雙眼,就瞧見墻腳那個她用舊的妝奩、正翻著面裂了痕的鏡。她在裂痕的這一邊,笑意闌珊,而他在鏡的那一端,沉默地看著她,眼底有一片洶涌的浪濤,似乎澎湃著他某件洶涌的心事。 這一瞬間,簫娘有種不能言明的沖動——就跟他在這落魄窟窿里,窮死好了,什么狗屁的“明天以后”,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管它。 ———————— 1唐王維《終南別業(yè)》 第27章 吹愁去 (七) 那一瞬間匆匆閃過, 簫娘回房去睡時,弦月極亮,照著昏暝殘舊的小院, 她四面環(huán)顧,這里與舊花巷的那處宅子相較, 實在是天壤之別。 天壤之間, 光陰驟轉(zhuǎn),南京初雪臨城。席泠聯(lián)絡(luò)了私塾,重回學堂教授。 簫娘新做的衣裳與他穿上,拍拍他胸膛,聽見綿悶悶的回響, 她便笑,“我兒, 冷得呢,我這衣裳算是趕上了。吃了飯去。” 正屋里擺了一甌燒得耙爛的豬頭rou、半只燒雞、一樣炒冬筍, 熱騰騰地冒著煙。簫娘盛碗白馥馥米飯遞給他,見他雙目疑慮,她噘嘴, “再窮, rou還是要吃的, 吃在肚皮里, 天冷也經(jīng)得住?!?/br> 席泠接飯,不留神蹭著她冰涼的手背,眉頭輕攢, “午晌我回來時, 去買些炭, 你尋個銅盆, 擱在你屋里點?!?/br> 正屋里也掛了棉簾子,是簫娘給人做伙計拼的碎料,填了棉絮,東一塊西一塊的顏色,有些滑稽。透過縫,外頭天色朣朦,雨雪霏霏,飯桌上還點著燈。 簫娘將手覆蓋在火苗子上烤一烤,搓一搓,坐到對面椅上,“不要,買不起好炭,還不如不熏,熏得人嗓子嗆得慌。我告訴你,陶家熏的銀炭,又暖和又沒煙,舒服得很哩!” 席泠握著箸兒,把唯一個雞腿夾到她碗里,扒了兩口飯,就趕著去私塾。簫娘也忙擱下碗,拿了傘點個紙糊的燈籠送他出院門,往他手心里握握,幾個修長手指活似冰錐子。 她連嗔帶囑咐,“我曉得,你嫌把手籠在袖管子里不體面。這個時候么還顧得了好看不好看呀?把手收進去,到學里字也寫不得了,記沒記?。俊?/br> 席泠還真格像她兒子似的,把刀劈的下頜點一點,“曉得了,進去吧,外頭冷?!?/br> 長長地“吱呀”一聲,席泠提燈回首,院門輕闔,院墻壓月,凜風狂舞他湖綠的袖袍,似刮骨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