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yǎng)禍水 第24節(jié)
折屏后露出軟玉一雙冷淡淡的眼,正巧映在鏡中,“倒不是,是我好心勸奶奶。這一二月,爺待奶奶,我們都是瞧在眼里的,他雖常絆在家中,可但凡得空,總往這里來陪著奶奶。奶奶還有什么不知足的?這樣的男人,相貌好,又年輕,又做著官,真是八輩子也難求。” 她形容起仇九晉,注目滿是柔情,簫娘皆在鏡中捕捉見。她旋裙轉(zhuǎn)身,沒說什么,只望著她笑一笑,“我外頭去,都是在后宅里走動,你且放心,壞不了爺?shù)拿暎嘀x你提醒。” 她擦過軟玉,往她水溜的肩頭輕輕一拍,“我的好妹子,我出門去,你們跟前無人拘束,不是更自在些?” 言訖,她別有深意地挑挑眼梢,半點不聽勸。 轎子里顛了半路,回想起軟玉的模樣,簫娘覺得分外好笑,果然就笑出聲來,嗤嗤地,像只百靈鳥。 進了院門那嘴角還彎著。席泠在灶后忙活,穿著松黃的窄袖直裰,豎著髻,兩條纏發(fā)的鵝黃帶子垂在寬闊的胸膛,埋首盯著砧板上收拾干凈的魚,似有些發(fā)愁。 抬眉見簫娘進來,他把一側(cè)眉峰溫柔地提一提,“撿著金子了,笑得這樣?!?/br> 簫娘倏地放下唇角,忙慌慌踅進灶后推他,“去去去,你又不會燒飯,瞎忙哪樣?哪里來的魚?” 院內(nèi)春風徐徐,刮亂杏花,黏了兩瓣在席泠的小臂上。他轉(zhuǎn)去舀水沖了手,放下袖口,“隔壁照心使人送來,我收拾了,卻不會燒?!?/br> “我燒,你去坐著。” 簫娘朝石桌上遞遞下巴,席泠果然走去安坐。他倒不是多受人服侍,只單喜歡看簫娘為他忙活。看她挽了華袖,脫下玉環(huán),錦衣光鮮地在揮著卷了刃的菜刀,與那老舊的灶臺那么不相配,又如此相襯。 只為他,好像他是她某個要緊的人,是她的孩子,或者……丈夫? 他忍不住笑一笑,也忍不住問:“你在聽松園,也為仇九晉燒飯來著?” “哪個給他燒,又不是沒廚娘。”簫娘將魚蒸了,洗手過來。席泠已瀹了茶,她端著呷一口,咂砸舌,“今番我往柏家走了一遭,聽見說他家四娘下月初三要帶著小兒往息奈庵去做法事?!?/br> 席泠盯著她臉上淡淡腮痕,染了點柴灰。他稍稍踟躕,抬手用拇指在她腮畔摩挲了下,“江寧縣那個息奈庵?” 無意春風,吹來梨云,簫娘一時心兒狂跳,抬著手背自己蹭蹭,那腮邊,像還著殘存他指端的余溫。 她忙笑,掩飾慌張,“是么,息奈庵的姑子我認得,常在他家走跳,她告訴我的?!?/br> 席泠點點下頜,“曉得了,我心里有數(shù)?!?/br> 簫娘暗窺他一眼,他臉上帶著胸有成竹的笑意,好像什么事情都難他不倒,自有一股凌云駕鶴之風。有時候,簫娘覺得他是一卷書,她一頁也看不懂,但那些密密麻麻的雋逸字體總是吸引她想一探究竟。 于是她滿手的魚腥,都像染了些詩書氣。她問他:“你上回給我取的那個名字,我還不會寫呢,你教我寫寫?” 席泠點點頭,不想簫娘竟急不可耐,“走呀,進屋寫字?!?/br> “這會?” “就這會子,魚還有得蒸呢?!焙嵞镄溥€未放,兩截雪白的小臂去拽他,“走嘛,我給你研墨!” 她的手牽腸掛肚,緊一緊,又松一松,朝后頭使著綿綿的勁。席泠胸腔里的心像要被她拽出來了,故意把步子在后沉沉地托著。 “走嘛……快點嘛……”簫娘揪著眉,急成了撒嬌。 磨磨蹭蹭地,走進臥房,簫娘忙在炕桌上鋪陳紙筆,在榻下站著研墨,遞給他筆,“快寫!” 席泠慢著手一筆一劃地寫,又把筆遞給她,往窗戶底下讓了讓,“你來,照著寫。” 她丟下墨,挨著坐過去,捏著拳頭握筆。席泠笑了聲,拍拍她的手,“不是這樣握,把手松一松,這樣,噯……對了。” 簫娘比著寫下歪七扭八的三個字,好不得意,沖他一挑下巴。正巧瞧見陽光壓過他眼鼻的弧線,山川一樣,秀美中蘊藉著強悍的力量。 她忽然不想寫自己的名字了,把筆遞回給他,“把你的名和表字也寫一寫,我瞧瞧長什么樣的?!?/br> 席泠稍稍轉(zhuǎn)來臉,目光似迤逗,“寫這個做什么,你學(xué)好自己的名字要緊?!?/br> 簫娘搜腸刮肚地尋由頭,好容易尋著個像模像樣的,指端朝紙上點一點,“你寫嚜,往后你做官了,我連你的名字也不認得,怎么同人講,那誰誰誰是我兒子!叫我還怎么去人面前顯擺?” 關(guān)于“兒子”這個稱呼,席泠如今已懶得與她計較,因為有更值得他計較的——譬如她眼中那一泓流光,似乎暗涌著一點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情愫。 他很高興,卻靜靜的,沒說起,只是提筆寫他的名字。他可以護她一輩子,但關(guān)于她自己,她得自己慢慢去領(lǐng)悟。 在他身側(cè)的窗外,倏落春雨,綿綿密密。簫娘湊過腦袋,隨他的筆尖在心里一筆一劃地寫。她蠢笨的心眼兒全押在了榮華富貴上頭,恐怕一時半會兒是難讀懂自己的。 但并不妨礙她就是想銘記他的名與字,她想把一切關(guān)于他的,都認得。 ———————— 1宋 蘇軾《賀新郎.夏景》 第32章 四回顧 (二) 淅瀝瀝的二月了結(jié), 邅囘三月,桃李秾艷,山林蔥薆, 漾春聞鶯啼。 幾重花路,幾番曲折, 柏家四娘抱著小兒坐在飭輿內(nèi), 聽見溪澗琤琮,撩開簾子瞧,山野游風,晨曦漸透,路旁河水盤繞, 清冽透底。 輾轉(zhuǎn)前路,便是息奈庵的山門, 林木鶯雀,鳥語花香。徐姑子領(lǐng)著幾個徒弟侯在門首, 穿著寬大的海清,迎著柏家一行六七個婆子丫頭進入,“阿彌陀佛, 我還道太太二太太也隨四娘來呢, 怎的就只四娘?” “大姐二姐因家中來了幾房親戚, 絆住了腳。怎的, 我獨帶著小兒來,你徐姑子就不招呼我?” “喲,豈敢豈敢吶!四娘來, 山珍海味沒有, 清茶淡飯管夠!” 徐姑子領(lǐng)著往清掃干凈的禪房內(nèi)歇息, 擺過齋飯, 稍歇時候,便設(shè)壇開場。 柏家一行跟著各處拜菩薩。偏生小孩子靜不得,那樵哥兒各個座下鉆著憨耍,不是摸佛像就是抓貢品。四娘只恐他沖撞了神佛,使丫頭帶著外頭去玩。 誰知丫頭一個錯眼,樵哥兒鉆到山門外頭,尋著處野地只顧扯花拔草,瞧哪樣都是個稀奇。 正玩得興起,倏聽有人喊,抬頭望去,那參天大樹后頭鉆出個漢子,嬉皮笑臉的,手上吊著只肥兔子,“小娃娃,你看我這個,可是比你那些花花草草好耍不好耍?” 樵哥兒丟罷草,笑嘻嘻去瞧,“你這個,給了我?!?/br> 這漢子不是別個,正是先前那馮混子,背上背著張弓,肩頭將箭筒搖一搖,“憑甚給了你?這可是我辛苦打來的?!?/br> “我拿錢給你買!” 馮混子擠眉弄眼地笑笑,“我留著回家燒來吃,憑你多少錢,我不賣。你想要,有本事就隨我打去!” 樵哥兒闊戶里長大,平日里受慣寵,沒幾個心眼,當誰都是好人,又是小男娃,正好舞刀弄棍的年紀,便短胳膊短腿邁開,跟著去了。 走到那河邊才想起不是往山林,在后頭大喊,“不是打兔子么?” 喊得馮混子扭頭,笑得似個惡鬼,一把將他提得離地,“打兔子?我打你娘的春夢!小王八羔子,你們娘倆,都該死!” 言訖將樵哥兒掄圓了丟入河中。樵哥兒不會水,身子又輕,叫水往下沖著,一面哭一面撲騰,怕得一個勁頭喊爹喊娘。沖了一截,掙扎得沒了力,昏厥過去。 眼見即要小命歸西,不知哪里伸出只大手,將他一把抓了上去。 且說那柏家人法事歇了半場,聽見丫頭進來又哭又喊,只說樵哥兒不見了蹤跡。一時間瘋亂起來,四娘唬得險些暈過去,各人亂糟糟、并庵里姑子四下亂找。 聒了小半個時辰,方見趕車的小廝慌張張領(lǐng)著位渾身掛水的年輕相公進來禪房,“找著了找著了!四娘、樵哥兒找著了!” 那相公懷里正是抱著濕漉漉的樵哥兒。四娘一霎跳起來,扎到跟前去瞧,見樵哥兒還睜著眼,睫毛忽扇忽扇地,滿目驚恐。四娘嗚哇一聲哭出來,癱軟在椅上,“我的兒、我的命根子!這是哪里弄得這樣的?” 小廝引著相公將樵哥兒放在榻上,張羅著使姑子煎水喂茶,忙活停了,才朝四娘拱手,“小的想著,小孩子最愛玩水,必然往外頭河邊去了。跟著尋過去,就見這位相公,在岸上對著樵哥兒對拍又捏。上去問,才知咱們樵哥兒掉進河里,虧得他撈起來救了!” 四娘聽得膽戰(zhàn)心驚,又哭一陣,上前要謝,但見此人生如玉山在堂,豐骨朗朗,一雙濃眉底下嵌著對清月薄霜的眼,沾了水汽,愈顯無塵。 不及四娘問,徐姑子搶先一步合十,“這是泠官人不是?喲,您這個時辰來,怎的不說一聲?” 說話間,席泠與她拱手回禮,抬眼便暗藏機鋒。徐姑子領(lǐng)會,拽著四娘引見,“可是機緣湊巧不是?這位是上元縣的席泠大官人。常在府中走跳那位簫娘,正是他那死了的爹先前買的媳婦。前幾日,簫娘托我給他爹唱經(jīng)超度,完了事,使他來還愿?!?/br> 四娘聽后,想起來柏五兒說起簫娘家境時,曾提過她這位“假子”,說此人胸有文章,曾是進士出身,只是仕途坎坷。如今再暗把他細瞧一眼,倒不想他人才也竟生得這么副人間難尋的俊逸。 這四娘二十出頭,也算年輕,難耐幾分心猿意馬,益發(fā)把席泠當在世的神仙一般捧著,連連福身,“多虧官人搭救小兒,惹得官人衣裳也濕了。官人且坐著吃盅茶,叫外頭套了車,請隨奴家去,必有重謝。” 席泠不過淡淡作揖,“奶奶多禮,舉手之勞,不必惦念?!?/br> “官人說舉手之勞,可我說,是再造之恩。我就這么個命根子,倘或他有個好歹,叫我也不能活。說起來,簫娘還常往我們府上去,我還與她常說話呢。官人不要客氣,也去坐一坐,好歹吃盅茶換了這身濕衣裳再回上元縣不遲?!?/br> 再有徐姑子在旁幫腔,席泠推辭不過,只得“勉為其難”應(yīng)下,跟著去往柏家,已是午晌。 恰值柏通判府衙歸家,聽見四娘先遣回的小廝說了此事,一陣心驚后怕。因感念救命之恩,使人將席泠請入廳房招待。 席泠換了柏家長子的一身干凈袍子,愈發(fā)英氣咄人,翩然風度。柏通判觀望片刻,請入座上,“原先就聽見過先生名諱,只是無緣得見,誰知今日卻與先生結(jié)緣,虧得先生仗義之舉,才令小兒死里逃生?!?/br> 仆從來往著擺飯,席泠也將他暗觀,見其須髯五寸,骨勁面瘦,看似清苦,身上卻穿著綾羅綢緞,眼色里隱著絲圓滑。 席泠心里有數(shù),這樣的人,勢必禮中藏jian,便也以禮相待,“大人言之過重,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先生客氣?!?/br> 柏通判捋一捋須,正籌謀如今應(yīng)天府內(nèi)有一府丞之缺,眼下陳通判與仇通判都盯著。陳通判不必說,專擅逢迎拍馬;仇通判有岳父仰仗,前程不愁;只得他自己,下無得力之人,上無穩(wěn)固靠山…… 忖度片刻,便慮著席泠或是個可用之人,卻奈何他得罪了權(quán)貴,不如趁機試探試探他,與這虞家到底有何怨仇? 因此問起:“我記得先生從前是在上元縣儒學(xué)做教諭,連國子監(jiān)祭酒都對先生贊不絕口,怎么好好的,又不干了?” 席泠彎起唇,說得平淡,自有如海的氣度,“不瞞大人,是因為學(xué)生得罪了定安侯虞家?!?/br> “噢……聽說這定安侯才回南京不久,你怎的就把他給得罪了?” “倒未曾得罪老侯爺,說起來,也不過是樁小事情。去年侯爺?shù)膶O子來向我討教文章,趕上我在為父親治喪,有些抽不開身。侯門公子嘛,只有別人候他的,沒有他候別人的,因此就有些生了嫌隙。后頭有一回在路上撞見,小公子不分青紅皂白,強行將我押到畫舫內(nèi)與他吃酒,我當時有急事,又惱他強勢壓人,便逞了書生之氣,負氣去了,這就把他得罪狠了。 ” 柏通判聽罷原委,大松一氣,原來就為這點子小事。想那定安侯在京師一向風評不差,不至于為這點小事情與個小小教諭過不去,必定是其子弟仗勢欺人,想必他老人家還不曉得其中內(nèi)情。 如是,柏通判提起股正氣之威,把案一拍,“豈有此理!就為這么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毀人仕途。這樣的侯門子弟,必難成大器!” 席泠睞目窺他,面上和煦有節(jié),“多謝大人仗義直言?!毙膬?nèi)卻感可笑,但他把富麗的廳室淡淡掃量,這笑又仿佛是在嘲諷自己——他不也正是因為鉆頭覓縫,悉心擘畫,才能穩(wěn)坐在這間閎崇蘭堂,與這樣一副虛偽的嘴臉交鋒么? 其實他與這些人并沒什么區(qū)別,只是鉆營的手段不一罷了。總有一天,他也會成為他們其中某位,甚至更勝。 好在他算無遺策,柏通判果然稍稍安心,賞識的目光落過來,“先生既與小兒有救命之恩,我自然當竭力報還。先生放心,這件事情我自當替先生周旋周旋。只是我有一不情之請,還請先生答應(yīng)。” 席泠忙拔座作揖,“大人言之太重,有什么吩咐,只管交托學(xué)生,學(xué)生尊辦就是?!?/br>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這小兒,今年五歲,還未開蒙,想請先生到家來教授他學(xué)問。噢、我曉得先生進士出身,教授個五歲小兒,是太過委屈先生才學(xué)。先生若嫌,只當我沒說過?!?/br> 這柏通判亦有算計,暗慮著不能聽信席泠一面之詞,先將其穩(wěn)在家中,若外頭打聽清楚他與虞家的恩怨果然如此簡單,再啟用不遲。 席泠揣測他所慮,拱手應(yīng)酬,“大人與學(xué)生有知遇之恩,席泠不敢辭。大人若放心,只管把貴公子交給學(xué)生就是?!?/br> 如此,兩面不謀而合,相請入席。 用罷酒飯,柏通判親自將席泠送出正門外,矚目他挺括的背脊后頭,拖著個斜長嶙峋的影,瞧著那像是無求無欲的年輕皮囊底下無處可遁的欲望。他判兀自笑笑,轉(zhuǎn)背進去了。 下晌的太陽迎面照著席泠,杏花時節(jié),陽光與日濃烈,可他的笑顏卻在寸寸凋敝。他遙遙回望人去門空的柏府,掛滿燈籠,青天不在,云翳繞宅,像座迷城。 他掙扎了這樣久,除了這里,再沒別的路可走了。只能在這唯一的歧途上,把從前的信念漸漸踏破、粉碎。 碎了的杏花鋪滿院,東墻下煙火裊裊,席泠歸家時近暮晚,云色略濃。 簫娘在灶燒飯,穿的是黛紫色縐紗對襟,底下青蓮色的裙紫得重一些,像枝層層遞進的藍得發(fā)紫的睡蓮。襯著遠山翠黛,云鬟霧鬢,竟有幾分閨秀的嫻靜婉媚。 她剛炸起一甌鵪鶉,往屋里端,見席泠進院門,忙招呼,“快來,我燒了飯,問了你幾句話我就要回去了?!?/br> 未幾席泠走近正屋,瞧他穿的是一件玉白的圓領(lǐng)袍,她心里疑惑,“你這衣裳哪里來的?我記著你不大穿白色的袍子,也沒記得有這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