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養(yǎng)禍水 第77節(jié)
露濃也向窗外望一眼,朝丫頭遞個眼色,兩個丫頭便“此地無銀”地一扇一扇闔攏了窗。 喧囂隔斷在外,艙內(nèi)驀地靜下來,隱隱的歡聲圍在寂靜之外的另一番天地。那番天地里,妙妓妖嬈,公子多情,琵琶輕薄,唱詞霪靡: “最是煙月時節(jié)。鸞笙鳳笛起,郎妾相斜。星月兒照不盡秋涼夜,衣衫兒偏偏叫風解。畫堂稍合,珠簾輕掩,紅帳香枕,影兒半顯,雀舌往檀口再進些。” 唱得人浮想。偏這里也有一位公子,傾圮卻不在意的氣度。越不把人放在眼里,越叫人想臣服。船底的微浪搖晃著艙,露濃仿似深陷在一片凄然的慾海,浪是惝恍的,纏.綿的,拍在她心窩子里,驚心動魄。 她猜測著他口里的要緊事,低婉柔媚地笑著,“大節(jié)下的,官人還有什么好忙的?再要緊的人或事,也放一放罷,要曉得保重,可不要過于‘cao勞’?!?/br> 此夜花好月圓,自然是夫妻團聚的時刻,這“要緊事”,在蒙蒙的月色里,顯得暗.昧.旖.旎。她不該去想,卻忍不住去想。想來,又是一點錐心的快樂。 她走得近了,差一些貼在席泠胸懷,但又止住了腳步,或許尚有什么是她不能沖破的。 席泠見她紅上桃腮,艙外是不避男女之.慾的秦淮河,他怎么能不了解這是個色慾陷阱?于是謹慎而輕蔑地笑著退了一步,“多謝小姐??晌摇甤ao勞’的是我自己身子,cao勞在什么人什么事上頭,實在犯不著小姐來費心?!?/br> 后頭卻并不似他所料,露濃再未有過分舉動,就立定在那里笑著,“說得是,我不過是隨口勸勸?!?/br> 俄延了些時候,露濃便咐船靠了岸。席泠在虞家?guī)讉€家丁駭異的目光里登岸歸家,尚不能察覺,身后黑暗的河水醞釀著驚俗的流言。 往后一月,流言由秦家?guī)孜惶棠痰膸灼齑嚼锪鱾鏖_。起初還算如實,是說中秋之夜虞家的小姐與席大人同乘一船,孤男寡女,叫人瞧見了,便心虛地關了窗。 后頭越演越烈,紛紛鉆研竊議著孤男寡女不說避忌,反在一船上做什么?倘或坦蕩,又關窗做什么?窗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這類新聞一向最受人歡迎,少不得就經(jīng)由各人沾染桃色,臉紅心跳地散播開。 傳到簫娘耳朵里,已是九月秋高。彼時簫娘正忙著為喜宴之事與晴芳商定菜品,一席定下十六個菜色,雞鴨鵝rou樣樣俱全,方能顯他四品大員家的財勢。 萬事妥帖了,簫娘想著,先最當告訴綠蟾,這日便走到何家來。 卻見綠蟾向里昏昏睡著,丫頭拉著她往外頭坐,低著聲告訴,“自中秋鬧過一場,蹉跎了精神,姑娘的病愈發(fā)不好,且別去擾她。哪樣事情,你告訴我聽,等她醒了我告訴她?!?/br> 簫娘人逢喜事精神爽,喜滋滋地障袂輕笑,“我與泠哥要辦喜事了,想著請大家去坐坐,我頭一個就想著你們!就這月下旬的事情,那日你們奶奶若精神些,請她過去熱鬧熱鬧,若還是不好,不去也使得,可千萬不要硬撐著去應酬我的事?!?/br> 丫頭驚了一驚,“怎么你們還辦喜事,外頭的話你沒聽見?” 倒把簫娘說得一蒙,“什么話?我近日一向為這件事忙,不曾在外走動。” “你還真是關上門就不問外頭事。外頭說得沸沸揚揚的,說中秋那天,你們泠官人在船上與虞家那小姐,有些不清不楚。叫秦家的幾位太太奶奶撞見了,兩個人做賊心虛地闔了窗,避人耳目在里頭足足半日!外頭只管傳得霪.邪不堪,我有些不信,泠官人不是那樣的人,可哪經(jīng)得住人議論?如今都說是兩個人首尾私.jian,這話要傳到虞家老侯爺與老太太耳朵里,少不得就要拿你們泠官人問話!” 中秋那夜的情形席泠歸家便簡略與簫娘說了,說他到船上,只瞧見虞露濃,不見其家人,便與她淡說了幾句話就轉(zhuǎn)回家來。 那時簫娘還嘆這虞露濃膽子忒大,竟敢假借她祖父的名義私請席泠。此刻后知后覺地——他講說幾句話,誰知他們關著窗戶說的什么話?又做些什么? 叫這流言一攪,簫娘少不得怒涌心頭,氣沖沖歸家,候著席泠回來,好與他算賬! 偏巧席泠衙內(nèi)正忙,才落停了秋稅之事,又開始收繳火耗。南京城的地方衙門,嘩啦啦皆是銀子響。那聲音瀑布似的,一箱里傾到另一箱去,這一響,就要由秋響到冬去,時日一長,免不得聽得人心里癢癢。 銀子一層層往上遞,數(shù)目已不是當初的數(shù)目。古來有之,大家心照不宣,況且既不是正經(jīng)稅收,各級官員,益發(fā)把膽子放寬。到了應天府,所經(jīng)之手,皆剝一層皮。到席泠手上,也免不得有錯漏。 但席泠不講究吃穿用度,銀子到手上,一些按節(jié)按禮地送往蘇州林戴文府上,敬神常敬,哪有臨時抱佛腳的道理?剩下大部分,他冷瞧一脧,泠然轉(zhuǎn)身,向鄭主事問:“這里是多少?” 鄭主事上前拱手,恐聲音驚了誰,放得低低的,“這是七萬兩白銀?!?/br> “七萬……”席泠輕點下頜,在這間無人問津的私庫內(nèi)踱步,踩得地磚窸窣響,“這七萬,我擬一份批文,你充作筑堤的使用,今年務必要動工。下剩的銀子,一年一年我再想法子給工科使用?!?/br> 鄭主事沉吟片刻,稍顯顧慮,“老爺有為民之心,可只怕引火燒身吶。四十多萬白銀,應天府可沒有,戶部又不批銀子,您這事情辦起來,倘或有人追問銀子是哪里來的,怎么開交?” 席泠極輕地笑了聲,愴然里透著無所謂,“等有人查起來再說。先別管往后,且顧眼前,你先叫工科那頭預備著,等我過兩日擬定批文就動工?!?/br> 鄭主事舉目不定,看著他孤立的背。他第一看見,就認定席泠是個徹頭徹尾的讀書人。他看得不錯,但心里卻有些為他唏噓—— 一位飽學之士,在官場得靠鉆研逢迎立足,要為百姓擔當,手段卻得靠貪墨。在這是非難分,清濁難斷的世道,好似誰都不干凈。皆把淤泥糊滿一身,泥濘的骨頭里,還有幾分良心,誰又能估算? 第72章 碎卻圓 (二) 月移中天, 玉樓風遷,一更天色里,席泠適才沾露歸家。一徑到望露院中, 見上頭廊燈婆娑,只西廂里亮著燈, 并無一點聲息。 踅入屋內(nèi), 一反常態(tài),簫娘只當沒瞧見他,坐在榻上盤著腿兒坐她的活計,對著炕桌一盞昏昏的燈,連眉眼也不抬。席泠順道由正墻底下的香案上拿一盞燈過來, 一并點上,“這么暗, 眼睛如何看得清,仔細扎了手。” “我扎了我的手, 與你什么相干?” 席泠正在屏風后頭的換衣裳,聞聽這冷的嗓音,臺屏上頭望過來, “誰惹得你不高興?” 簫娘乜他一眼, 把針線亂著收在籃子里, 一鼓作氣地將籃子擱到一邊, “沒有!你哪只眼見我不高興?” 席泠看這態(tài)度,想了想,便不過問了, 換了件黑緞圓領袍踅出來, 一徑到那頭書案上坐著。不一時簫娘就聽見研墨的聲音, 歪著腦袋一瞧, 人家已像沒事人一般提筆作文章了! 她就不信席泠連她生氣也沒聽出來!于是又歪回去,重將針線籃子端在炕桌上忙活,也不問他吃飯沒有。她這里暗堵了半日氣,再從花雕的罩屏里看,席泠已寫滿了兩頁紙。愈發(fā)慪得她不行,十分用力地把個針線籃子翻得窸窣作響。 籃子里的線團與碎布頭始終是軟綿綿的動靜,響得不徹底、不驚心!她一股腦跪起身,“砰”地推開檻窗!涼風灌進來,透著一絲寒意,將窗扉刮了幾個來回的“咯吱”聲。 席泠仍舊俯首在案,看也沒看她一眼。終歸是簫娘捺不住了,捉裙走過來,在書案前掛著臉,“你怎的不問我?” “問你什么?”席泠檢閱著寫下的文章,還是不抬眼,嗓子輕飄飄的,不經(jīng)意的態(tài)度。 慪得簫娘跺了跺腳,“問我為什么不高興呀!” “你不是說沒有不高興么?” 簫娘險些跳起來,一把奪了他手上的紙張,拍在案上,“我就是不高興了!” 席泠把那頁紙規(guī)整地摞在一邊,向椅背上翛然倚著,“那你說說為什么不高興?!?/br> 這態(tài)度,倒成了簫娘無理取鬧。要叫她憋在心里,她可是憋不住,可叫她說,她又不想輕易給他個痛快!于是就睨著眼,與他對峙著。 燭光在她下巴上打著細細的哆嗦,好似她抖著下巴在哭。席泠嘆了口氣,朝她招手,“過來?!?/br> 比及簫娘一溜煙坐在他懷里,才暗罵自己是個軟骨頭!可為時已晚了,她偎已偎在人胸懷里,再要骨頭硬.起來,只怕也難。 席泠把腿顛一顛,歪著眼嘲弄地笑,“講吧,再不講,我可真就不問了?!?/br> 簫娘嗔怨一眼,凄凄楚楚地低下去,“你中秋那夜在虞家的船上,到底同那虞露濃做了些什么?” “我早講過了,就是說了幾句話?!毕鱿胍幌?,簫娘倒不是個喜歡翻舊賬的人,便把額心微蹙,“怎的又想起來問這個?” “你還有臉問我?”簫娘端起腰,一下漲了氣焰,“你外頭去聽聽,如今你與虞露濃的閑話,傳得滿世界都曉得了!說什么你們中秋私會,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在一個船上,遣散了下人丫頭,闔了窗在艙里做見不得人的事!你上回講就是同她說幾句話,我倒奇了,說話就說話,孤男寡女關窗戶做什么?只怕不是說話那樣簡單!” 席泠頭一回聽見這些風,不免鄭重了兩分,“誰傳的這些話?” “我還發(fā)蒙呢!午晌我想著去給綠蟾遞咱們喜宴的貼,走到她屋里,她跟前那丫頭拉著我反問我這些話。我這些日在家一向忙咱們辦喜的事情,哪里得空外頭去走?我問她,她說外頭傳得沸沸揚揚,只我蒙在鼓里!說是秦家娘兒們幾個中秋那天,也包船夜游,偏巧就在船上瞧見你與虞露濃,什么她們都瞧在眼里了!” 席泠這才有些后知后覺,正思想,簫娘將他手臂晃一晃,“到底如何?你們究竟在那船上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有,我連坐也未坐。難道你信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卻不信我?”席泠漸漸蜷起手指,回想虞露濃那副凄婉儀態(tài),把那夜的話一氣說給簫娘聽。尾后琢磨,“恐怕她就是故意叫人瞧見傳播出去的?!?/br> 簫娘循著他的話骨碌碌轉(zhuǎn)眼,細想露濃如此珍重的個小姐,素日舉止言談皆是大家之風,忽然大張旗鼓地請男人往船上相會,只怕確是安著心要傳些閑話出來! 她暗暗咬緊牙根,“大約是他祖父祖母見咱們了落戶成親,就丟了手。她卻不想丟手,使出這個法子,既轄制了你,也能迫使她祖父祖母只得揪著你不放?!?/br> 席泠偏下一眼,“你如何知道?” “我是女人我會猜不出來?倘或不然,未必她個千金小姐,冒著個清白盡毀的險,就為與你說這幾句沒要緊的話?什么了不得的話不能爛在肚子里?” 說著,簫娘翻了個眼皮,心恨他兀突突著了人的道,“如今好了,滿世界背后里罵她yin.婦,你也逃不了!少不得就罵你是個色.迷心竅的jian.夫,誘拐人家清清白白的千金之軀!你就等著虞家找到你頭上吧!保不齊就要告你個誘.jian.小姐的罪名!” 她只顧往席泠膝上起來,咬牙切齒睨他。席泠半晌無話,稀里糊涂地身陷這么個渾身長嘴也說不清的泥沼,他也似一團亂麻。 思慮一會,他方不耐煩道:“先不理會,該如何如何,等虞家尋上再應對。這會,總不能叫我先跑到虞家去解說一通,況且我衙門里近日有些忙?!?/br> 怪了,簫娘就很喜歡他輕慢的態(tài)度,似乎除了她與他手上的公務,一切事情他都不放在心上。起碼她是至關緊要的,別的人都不大要緊。 她這才愿意過問:“你回來這樣暗,外頭吃過飯沒有呀?” “你這會才想起來問我?”席泠蒼白的臉上一點疲態(tài),有些無奈地磨著牙,“沒吃,餓也快餓死了,還不打發(fā)我吃飯?” 簫娘噗嗤樂了,丟下一句,“我不高興,你就別想有飯吃!”旋即怕他逮著,一溜煙就要跑。 不想席泠手快,將她掣回膝上,一只手卷進她裙.里,俯低了臉,懸在她嘴上笑,“餓壞了我,于你有什么好處?我倒想起虞露濃一句話來,她囑咐我,在家少cao勞些。你這沒良心,我是為誰cao勞的?你竟還要餓著我?!?/br> 簫娘橫在他膝上,只怕掉下去,緊掛著他的脖子,裙.里窸窸窣窣的,什么在爬,爬得人心慌,卻無力地只能任其宰割,又好似在等他挽救一場旱災。 片刻就把她骨頭爬.軟.了,迎面哀怨地剜他一眼,“是為我cao勞的么?你摸摸良心,你這陣子只顧忙起公務來,幾時為的我?” 席泠心下檢算,是忙了好些時日顧不上,他兜著她的腰,霧籠的笑眼里浮.起一絲霪色,“怪道了,泛.潮似的?!钡晦D(zhuǎn)眼,他收回手,把她托正,案上拿了張絹子搽著手,“也總得先讓我吃口飯吧,我餓得有些沒力氣。瞧,你一早曉得打發(fā)我吃飯,這會也不必等了?!?/br> 恨紅了簫娘的臉,一徑起來要出去。他又在身后喊,歪在椅背上佻達地笑,“你不換件裙子褲.子再出去么?” “呸!” 簫娘挖著腦袋啐他一口,慌忙跑了。也不知為什么發(fā)急,席泠猜著,到底是怕餓著他,還是怕“餓”著她自己。總之聽見廊外頭“哎唷”一聲,像是慌得她磕絆了哪里。 他縱容地笑了下,起身推開窗,望著她打著燈籠往林間下去。直到燈籠了沒了影,他也斂盡了笑,盯著那片黑暗的密林,露出蒼涼的疲憊。 往后幾日,席泠仍忙著筑堤修堰那樁要緊事,先把那七萬銀子交到工科供他們使用。可工科的主事見這么大筆開銷,扎付上只得府丞與戶科主事的落款,有些不放心,拿著扎付問到府尹柏仲這頭。 柏仲細看了一會,暗度片刻,仍舊將扎付遞與這常大人,“就按席府丞的意思尊辦吧,有沒有我的落款都是一樣的,我大老爺,他是二老爺,他做得了主?!?/br> 常大人瘦瘦佝僂的身板,顴骨上深深的眼窩,有些疑慮,“大人,這可是牽扯到大筆銀子呢,眼下是七萬兩,明年還得花錢、后年照樣,幾年下來,四五十萬的銀子,您就不問問?” “有什么可問的?”柏仲踅出案來,半嘆半笑,“他愿意花自家的錢辦這樁事,是他的為民之心,未必你們這些人管不了百姓生計,還不叫別人管?甭管這錢他是從哪里來的,總之是他自己往外掏的,就不該咱們過問。往后修這堰口的事情不必來問我,一徑去問席大人,他親自管。” 言訖,柏仲抄著手踅出內(nèi)堂,補服的衣袂干凈利落地由廊角滑了過去。這常大人默想片刻,拿著扎付仍舊回工科招議眾人,一氣忙活開來。 定下十月里開工,九月中旬席泠親自往河道上去了一趟,見所需石料已陸續(xù)運往河道,查檢用料后,放心下來。又囑咐工科,修堰雇力夫,也不必遠尋,就雇臨河幾個村的男人,百姓也掙些幫貼,又是干系著他們自家田地的事,他們也肯用心。 一應安排妥帖后,已是九月秋高,婚宴定在下旬二十六,席泠少不得歸家與簫娘一齊忙活。卻不巧,請客貼還未發(fā)出去,虞家便遣了小廝找上門來。 原來虞家一向不大與南京地方官員有往來,素來只與南直隸六部都察院等要緊衙門交往,越演越烈的流言蜚語似上浮的塵埃,也是這幾日才傳到虞家耳朵里。 起初老太太聽見,險些慪得昏厥,臥在床上兩日起不來。老侯爺聞訊,亦是大發(fā)雷霆,在床前一陣亂踱,吊起斑白的眉,眼白上爬著些猙獰血絲,“這些話到底是打哪里傳出來的?到底有沒有這樁事?!” 老太太叫丫頭攙起來,欹在床上,戴著條棗紅呢子抹頭,顴上的皮膚似比先前又墜下去一層,“打哪里傳出來的?哼,只怕南京官場上,都傳遍了!前日我往兵部尚書金大人府上去,與他家老太太說話,她言語里透出來的。我當時聽見,嚇了一跳,坐在那里簡直似叫人活活剝了層臉皮!他家從前就想定了露濃做孫媳婦,我瞧不上,她心里正有些窩囊,前日逮著這些話,叫我好下不來臺,險些慪死在他家。” 吊著嗓子罵一陣,老太太有些氣竭,丫頭忙端了藥來。吃過半碗,老太太那股氣又提起來,“我問她哪里聽的這些話,她說是孫侍郎家孫子滿月辦酒,從那些官眷口里聽來的。孫侍郎家的滿月酒,南京官場上到了一多半的人,眼下還有誰不曉得的?!只有咱們,都落成滿南京城的笑話了才聽見說!” 老侯爺拖了根梳背椅坐在床前,額間溝壑難闐,“到底是不是確有其事,你問過露濃丫頭沒有?” “呸!哪里來的這種事?咱們丫頭何其知書識禮的性子?素日催她外頭與人多走動,她都不愿與那些七嘴八舌愛嚼舌根的婦人一處說話,會做出這樣的事?她姑娘家臉皮薄,叫我怎么好去問她?叫她聽見,倘或氣出病來,如何是好?你去、叫那姓席的來問問,敢辱我虞家的名聲,我要叫他兜著吃不盡的官司!” 老侯爺沉下氣來,把眼稍瞥,“家里還沒問清楚,怎么拿人問罪?就要問人,也要先曉得個前因后果。你先叫了露濃來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數(shù),才好去問那小子的話呀!” 老太太思想后,只得憋著滿肚子的氣應下來。次日病好些,叫了露濃到屋里,問起這樁事,老太太仍舊肝火大動,先將席泠痛罵一通。后頭逐漸問起前因:“我到怪了,到底有沒有這樁事,若有,你們又是如何到了一艘船上去的呢?” 露濃淡淡梳妝,白皙的臉落著半片光,斜照她半只靜斂的眼睛,“原來外頭閑話傳得這樣子,孫女這些不曾出門,倒一句沒聽見。祖母不要動怒,氣壞了身子怎么好?外頭如何議論讓她們議論去,您老人家保重才是?!?/br> “這哪能成?”老太太長吁一口氣,把拐杖敲一敲,說起厲害來:“你姑娘家不懂這里頭的厲害,只曉得閑言閑語不去聽就是??赡悴宦?,別人是一個字不落都聽在耳朵里。落得人笑話不說,最要緊的,還有哪戶門第好的人家敢上門來說親?到底是因何傳起的,你告訴我?!?/br> 露濃絞弄著手上的帕子,行動看著有些急,面色卻淡淡,“中秋那晚,我不是嫌家中客多吵鬧,包了艘船往秦淮河賞月?誰知碰巧,撞見泠官人也在河邊游玩。他上船來拜見,我也不好不見,就在艙內(nèi)說了幾句話,后頭他下去了,誰知就傳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br> “哎呀!”老太太復把拐杖杵地兩下,“他也不懂禮!人家船上只得一位小姐,要他來拜見什么?!你也是,船頭見個禮就得了,何苦叫他進艙?還是那班下人的不是,小姐在艙內(nèi)與個男人說話,她們卻顧著貪耍出去!外頭那些人的嘴,你沒什么,還能編出些話來說,況且叫人瞧見你們在一處,說得更不得了!如今叫我與你祖父怎么辦呢?才說的,要寫信回北京,叫你父親上盛王爺府上去走動,好把親事定下來,這回好了,只怕人家聽見,不肯了!” 露濃暗睞一眼,繞在身邊來勸,“他們不肯就不肯吧,從前咱們還瞧不上呢。盛家是皇室宗族不差,可這天下多少藩王世子,也沒什么金貴的。世子雖是世子,也沒什么真才實學,不過仗著身份,做一個閑職,手上到底是沒實權(quán)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