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默隨便瞟了眼那張照片，條件不是很差？嗯，一張臉至少動了三個地方，眼睛，鼻子和下巴，姜默目測是這三個地方。

    給錢倒是大方，但也不是白給你錢。

    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幾秒，不耐地把合同推還給唐李，用肢體語言表達(dá)自己的抗拒。

    唐李嘆了口氣，耐心勸他：“藝術(shù)片，能找到這種資方真的很不容易了，這種事也很正常，人家塞幾個人而已。”

    姜默直白道：“我不想人身攻擊，但他們想捧的那人不適合拍電影，長得不行，你回去趁他們趕緊放棄比較好，我的主角不可能是這種標(biāo)準(zhǔn)?！?/br>
    唐李無奈道：“那你想要什么標(biāo)準(zhǔn)？”

    姜默想了想，隨意道：“至少都要鄭觀語那種臉吧?！?/br>
    “……”唐李深吸一口氣，“鄭觀語能來給你拍這片子？你能現(xiàn)實點嗎？”

    現(xiàn)實，是啊，太不現(xiàn)實了。

    看得上的臉，他用不起?？床簧系哪?，他又不想拍。矛盾，人真矛盾。

    姜默還是道：“我看不上他們的人，不可能拍?！?/br>
    “你現(xiàn)在沒有選擇?！?/br>
    姜默：“只要我人還沒死就能選擇，我不想拍?！?/br>
    唐李委婉道：“你不覺得你有時候太傲慢了嗎？客觀看待這種事好不好。”

    畢竟這個年頭，不掙錢的事兒，也沒幾個人會上趕著去做，學(xué)會審時度勢也很重要，唐李覺得。

    姜默沒好氣道：“我不客觀嗎？我就是太客觀了好嗎，這人不適合拍藝術(shù)片。難道別人給錢我就要感恩戴德？這是合作好嗎，我不喜歡難道還要勉強(qiáng)自己？”

    唐李徹底被他激怒，站起來把手里合同往桌上一拍：“姜默，你別太蹬鼻子上臉了，自己是什么處境心里沒點逼數(shù)嗎？你現(xiàn)在出去打聽打聽，除了我，還有哪個制片人會找你？”

    姜默點頭，凄然一笑：“嗯，確實沒有。”

    唐李越說越氣：“現(xiàn)在這個環(huán)境，有錢投給你都該去燒香拜佛阿彌陀佛了，還成天嫌這個嫌那個，真以為自己是個藝術(shù)家不食人間煙火想干嘛干嘛了是嗎？給你找那么多項目，你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這樣不滿意那樣不滿意，你到底想怎么樣？不要別人的錢，你他媽有錢拍嗎？！”

    唐李情緒激動，沒怎么控制音量?？Х鹊昀锖馨察o，他們吸引了一些目光，等被打擾到的人紛紛投來不滿的目光唐李才喘著氣坐下，沒好氣地喝了口咖啡。

    姜默那瞬間十分疲憊。

    是啊，有錢拍嗎。

    錢，錢，錢。

    那一刻姜默滿腦子都是這個字。

    無人賞識的新導(dǎo)演，沒有門路，沒有后臺，有的是不被理解的堅持。就為一個錢字，那么多年的好朋友跟他紅了臉，還跟沈朝文大吵一架……

    值得嗎？

    想著想著，姜默心中居然奇異般地平靜了下來。

    被來來回回否定那么多次，他實在憋屈。

    他問：“我賣家里的房子來拍這電影，你覺得夠嗎？”

    第39章

    和唐李的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的。

    唐李覺得他實在無法溝通了，抓起合同拂袖而去。姜默一個人坐了會兒，沒急著走，慢悠悠把咖啡喝完才背著包走出去打車。

    到了汽車站，他買了張最近的班次檢票進(jìn)站上了車?？亢蟀ぶ暗奈恢茫赃呑氖莻€大叔，一上車就開始打電話。姜默從包里翻出耳機(jī)戴上，聽了會兒肖邦，看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陰天。

    到了黎里，姜默隨便在汽車站外邊普遍找了個拉客的黑車上了，跟倆小姑娘拼的車，都是去古鎮(zhèn)。姜默聽他們閑聊幾句，司機(jī)健談，問他們是不是來玩的，給他們介紹了幾個值得去的小店。那倆姑娘笑著說是來這兒寫生的，放松心情。聽了會兒別人的閑談，他拿手機(jī)出來看了眼消息，風(fēng)平浪靜，沈朝文沒給他發(fā)什么。嗯，挺有耐心。

    到了地方，下車。姜默背著包站古鎮(zhèn)門口打開導(dǎo)航看了幾眼，心里有數(shù)了，徑直往里走。來過幾次，路大概有印象，但這里暗巷多，要是方向感不太好的人走進(jìn)去估計沒幾下就繞暈了。

    這是姜默喜歡的那種古鎮(zhèn)，不像周莊烏鎮(zhèn)名氣那么大，游客沒那么多，開發(fā)得剛剛好。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白墻，青瓦，巷弄幽深。天氣不太好，因為陰著，天是青灰色。沿河走了一路，姜默看了看天氣，感覺馬上會有一場雨?？諝饫镬F蒙蒙的，即使沒有雨好像也能感覺到空氣中濕乎乎的水汽，鋪在身上，整個人都是潤的。

    他靜靜走了一路。找到一個地方圖書資料館，在門衛(wèi)處登記了信息，走進(jìn)去，上二樓閱覽室。接待處坐著一個穿長裙的女人，她在看書。

    姜默走過去。

    梅晴聽見動靜，頭都不抬，指了指面前邊上的凳子。說：“等我看完這章，你先坐?！?/br>
    姜默沒敢再打擾她，坐到她邊上，安安靜靜等著。他打量梅晴半晌，感覺她瘦了些，但狀態(tài)看起來蠻不錯，依舊光彩照人。氣質(zhì)更溫和沉穩(wěn)了些，比以前多了幾分淡然。

    約莫二十分鐘她才合上手里那本書，看了眼腕上的表，說：“我下班了?！?/br>
    姜默點頭，隨她一起站起來。隨意瞟了眼梅晴在看的書，梅晴翻過書皮給他看，說：“伍爾夫的，《到燈塔去》。”姜默沒看過這本書，問她，“講什么？”梅晴帶著他往外走，想了想，說：“講人活著，注定都要被什么淹沒?！?/br>
    她以前不愛看這些的。姜默靜了半晌，隨她走出空無一人的閱覽室，說：“你現(xiàn)在都愛看這種書了？”梅晴笑，答他：“每天就守著書，不看書還能干什么？我什么都翻一翻，亂看?！?/br>
    走到外面，他們遇見一個中年男人，身材微微有些發(fā)福，面相溫和。他提著一袋西梅，像是在等梅晴。見到她，想上前，等看見她身邊的姜默，又猶豫了，表情不太自然，有點尷尬。

    梅晴笑了笑，主動跟他打招呼：“館長?！鳖D了頓，她拍拍姜默的肩膀，“這是我兒子。小默，這是周館長。 ”姜默看對方一眼，禮貌地打招呼，說你好。

    寒暄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姜默陪著梅晴走出這個古舊的圖書館。

    等走遠(yuǎn)了些姜默才打趣她一句：“那個叔叔好像喜歡你?！泵非绲溃骸跋矚g你媽的多了去了?！苯肓讼?，很委婉地表達(dá)自己的態(tài)度：“我不會反對你有新生活，這是你的自由，別在意我?！?/br>
    梅晴腳步頓了頓，臉上沒什么表情，看他一眼，又繼續(xù)往前走，良久才答一句：“都沒你爸爸好，不想再找?！甭曇艉莒o，沒什么情緒。

    姜默不接話了?？拷徊剑瑹o聲攬住她的肩膀，陪她慢慢在古鎮(zhèn)里逛著。

    沿途河面上停著不少舊船，有商販坐在里面兜售蔬果，岸邊還有人在洗衣服。停停走走，也挺愜意。梅晴時不時開口跟他講兩句話，介紹是什么古跡，姜默只是聽，并不插話。

    梅晴帶他去了一家老茶室。撥開珠簾走進(jìn)去，梅晴給他點了一盤點心，要了一壺龍井。

    等她燙過一遍杯子開始倒茶的時候姜默才問：“不吃飯？”

    梅晴說：“我現(xiàn)在不吃晚飯了，回去吃個蘋果就夠?！?/br>
    姜默皺眉：“飯還是要吃的，又不胖，干嘛不吃?！?/br>
    梅晴笑笑：“偶爾也要吃一點，但葷腥不怎么吃了，就時不時回家自己煮點菜吃。”頓了下，“你突然跑過來做什么？”

    姜默說：“就想來看看你?！?/br>
    梅晴不信：“有事說事?！?/br>
    茶館里有個小小的舞臺。他們閑聊兩句，有一老者走到椅子前，開始講單檔的評彈，講的是三國。

    靜坐聽了會兒姜默才對她道：“我跟朝文吵架了?！?/br>
    梅晴看上去一點都不意外，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姜默思考了下，把原委從頭到尾講給她聽一遍。

    梅晴聽完點點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慢條斯理道：“這有什么好吵的，多大點事，還跑來找我說?！?/br>
    姜默道：“這也不算小事了?！?/br>
    梅晴想了想，各打五十大板道：“這個事情，你的處理方式有問題，小朝文脾氣又倔不聽勸，不吵才怪了。你倆半斤八兩，都有錯，一個比一個拎不清?！?/br>
    姜默哦一聲，沒還嘴。

    梅晴又慢悠悠喝兩口茶，思索了會兒才對他道：“你也不好每次吵架就跑，像什么樣子?！?/br>
    姜默答她：“我是想他自己靜一靜，別一看見我就著急上火，失去理智。我還是想磨磨朝文的脾氣，他這樣下去要出問題?！?/br>
    梅晴搖搖頭：“想得倒好，別到時候起什么反效果。”

    姜默無奈：“那怎么辦，我什么都順著他，什么都由著他？行啊，他以后班也別上了，自己的生活不要了，成天就圍著我轉(zhuǎn)最好，你覺得那樣行嗎？”

    梅晴搖搖頭：“你倆的事自己解決，我不教你什么，人要自渡?！?/br>
    姜默沒好氣道：“我有時候拿他沒辦法。”

    梅晴嘆了口氣，安慰他：“慢慢摸索，不要急，學(xué)著相處是一輩子的事情?！?/br>
    喝完茶，臺上又上了一男一女，這回唱的是《衩頭鳳》，名曲。

    梅晴指著臺上，笑著跟他講：“這是一對真夫妻，聽說從不吵架，每天一起上下班，一起買菜，散步，形影不離，恩愛極了?！苯恍牛骸霸谝黄疬^日子，怎么可能不吵架？你又沒跟他們一起生活，你怎么知道他們不吵架？”梅晴笑：“我跟你爸就沒吵過架。有的人就是從不吵也能過一輩子，有的吵一輩子也過得恩愛，各人有各人的過法，這有什么稀奇的。”姜默靜了靜，說：“也是。”

    茶涼曲散。姜默把那盤點心吃完，感覺自己吃撐了。

    他們走出茶室。天色已晚，河面起了一層薄薄的霧。

    走了會兒，姜默感覺心靜了很多，這才開始跟梅晴講正事兒。

    “想自己拍，不想再被別人否定了。這行業(yè)壁壘太多，也就錢能打破?！?/br>
    說完講了講他目前的處境。

    聽起來是很困難。梅晴笑，問：“走到這一步還想堅持嗎？”

    姜默想了想，他不知道怎么說，覺得這種事講不清楚，索性講了句幼稚話：“你就當(dāng)我是在做夢吧?！?/br>
    做夢。

    梅晴還是笑：“倒退十年……不，五年吧，你要是跟我講夢這個字，我還會覺得你少年意氣，有幾分志氣。你現(xiàn)在講這個話，我只覺得你在冒傻氣，不止是我，別人也會這樣覺得。你現(xiàn)在是三十歲，不是十三歲，有些事情還是要考慮清楚?！?/br>
    那又怎樣。姜默想著，反正早已認(rèn)定追求的東西值得，他不在乎別人怎么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想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彼f，“反正我不服氣?！?/br>
    沒別的緣由，就是不服氣。

    梅晴語氣平淡：“不服氣什么？你該服氣。低個頭，我保證你這輩子過得舒舒服服。”

    過得舒服？

    誰都想舒服。

    姜默停下腳步。

    “我也試著說服自己好多次，沒跟自己講通，我就是不服氣?！?/br>
    這話說得有些任性了。

    換作別人，姜默也不可能這樣說這些幼稚無聊的空話，但因為面對的是梅晴，他無端有些難受，想講講這一切。

    梅晴看著他，只是笑。

    “那如果以后沒拍出什么名堂呢？”

    “繼續(xù)拍?！?/br>
    “如果一輩子都拍不出什么名堂呢？”

    “也不后悔。”